韩定山
《阴平国考》自序
夏间小住碧山，尝汇辑晋隋十一史中关涉阴平者，为《阴平国考》。其目：曰历朝地理上之建置；曰历朝之怀柔政策；曰历朝在阴平之兵事；曰各史对阴平王国之记载。在记载中：又分地理、世系、事略之三子目，附以文献终焉。岁暮，遄反蓬荜，重加省览，觉片段抄辑，形同档簿，粗略枯燥，未堪示人。乃发箧陈策，重加编次。尽半月之力，又观厥成。为目有五：曰沿革、曰疆域、曰种族、曰世系、曰事记，附以关于阴平讹误之流传。取材较多，皆根据前史，贯以己意，缮写既竟，重为序曰：从来考史难于考经，经有一定之范围，史则见闻异词，家执一说，书缺有间，无所取信，以予之学殖浅薄，而为此文献不足之考证，牴牾乖违，知其不能免矣。抑端木氏有言：“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当世从事历史，不乏大师宿学，顾其所业，大或世界，细亦一国，地方乡士之讲求，或视为渺小不足措意之事。兹之所谓阴平国者，深山穷谷，草草数十年，鼠壤蚁封，蛮争触斗，岁月悠远，简坠黑消。谁复肯以有用之光阴，为无谓之钩沉乎？然予观古来变乱之局，每肇始于荒忽僻远，盖狐兔跳梁，必于众人所不属目之地，及至纳污藏垢，痈养患成，一旦横决，而事遂不可收拾矣。若杨氏者遭逢世变，据地称王，疑若有过人之才，过人之力。然裴方明自南来，而难当不能守其土，拓跋齐由北至，而保宗不能保其元。假令南北当局，不许其酣睡卧榻之旁，一军奋进，叶埽尘飞，彼岂有深根固蒂，屹然弗可动摇者耶？惟其视同土苴，假之名号，苟且羁縻，于是南既不能把握仇池以窥秦陇，北亦不能控制仇池以取三巴。西陲之没于氐羌者，垂三百年，中原亦腾龙啸虎，洪水横流矣。中间宋文梁武，亦尝遣将专征，然建业西上，道里既遥，益梁仰攻，正复不易。自裴方明挫衄于前，任太洪惨败于后，从此仇池道上，南遂不能问津，而氐王之废，州郡之设，事遂不在南而在北。逮杨素、李安舟师出蜀，凌江东下，南北之局，遂以告终矣。然则阴平虽小，亦古今得失之林也。方今世变日亟，国难方殷，潢池弄兵，所在多有，焉知不有二三妄人，蜣螂转丸，翳蓬艾以自雄者乎？相彼雨雪，先集维霰，俯仰今古，不自禁其操心虑患之危且深也。而忍以阴平国小，荒忽视之耶，遂不恤识小之讥，走笔录之，以备异时修志者之采获焉。
《阴平国考》
惟古阴平，介在秦蜀，边荒险阻，氐羌窟宅。昔在典午，群胡并兴，百顷之杨，据地称尊。晚有广香，建国于兹，南柯渺小，分自仇池，六十余载，事业寂寂，蟪蛄春秋，自睱自逸。法深附魏，乃建文州，烟云陈迹，不复可求。时阅千载，史无专籍，钩考群书，著之于册。作《阴平国考》。
一、考沿革
地方区划，古今不一，更代之制，演变之迹。昔之阴平，曰道曰郡。胡然而国，窃名僭分，前志所述，互有失得。究其终始，用考沿革。述阴平之沿革第一。
阴平国建于阴平，分自仇池。故欲明阴平之所以为国，其首应讲明者有二事：一考阴平之沿革以明其地；一考仇池之分合以明其人也。第崔鸿《十六国春秋》不及仇池，王济《晋略割据表述例》亦谓杨氏仅据武都阴平，不足为表。然则仇池为国，在诸史中可考见者亦仅矣。阴平更狭于仇池，史家宁复措意。万氏《二十一史表》、徐氏《东晋南北朝舆地表》均列及仇池，惟其表于傅竖眼执杨绍先以后，即略而不记。魏乱，绍先复国，尚且在所删除，而况于天监神龟以后，阴平国之若存若亡者乎？惟吴鹏翱《武阶备志》特为杨氏立传，综合南北各史，叙述较详，虽援引时有疏讹，行文未遑剪裁，然其大体已具。欲明分和，有彼书在，兹述阴平之沿革，特就县志所已述者分别考订如下。
甲阴平道
长赟《文县志》云：“文为《禹贡》梁州域，秦以前属氐羌无考，汉高帝置阴平道县，属广汉郡，在益州境内，为北部都尉治”。
阴平之名不知其所自始，其见于载籍，则始于汉。按郑樵《通志》：“梁州东据华山之阳，西拒黑水”。注中列举郡县五十六，阴平次在三十八。《通典》、《通考》均同此说。阴平在《禹贡》梁州，可无疑义。惟《通志》于九州区域后，列举秦之四十郡。复云“其余郡县，历代开拓四夷之地”。注中列举五道五十四郡府，阴平亦其中郡府之一。前后两说，颇近矛盾，大致《禹贡》州界，括有四夷，确定郡县，则以后人之开拓耳。惟阴平之置，究在何时？各史皆无明文。历来皆谓：“汉开西南夷置阴平道，”然汉之开西南夷在武帝时，而《班书·地志》称：“高帝置广汉郡”，阴平道列广汉所领十三县之中，未言所置。《史记·项羽本记》：“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汉书·高帝记》：“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四十一县。”《华阳国志》云：“高帝乃分巴置广汉郡，孝武帝割蜀置犍为郡，故曰分巴割蜀，以成犍广。”由是言之，则广汉盖秦巴郡之一部。阴平道既为广汉领县之一，其必非武帝开西南夷所置，于事甚明。《西南夷传》云：“汉诛苴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嶲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此于开西南夷所置之郡，列举无遗。阴平之非开西南夷置，尤彰且著也。刘文淇《楚汉诸侯疆域志》云：“汉王王巴蜀汉中四十一县”，而《班书·地志》：“汉中领县十二，蜀郡领县十五，巴郡领县十一，凡三十八县，此所少之三县，必在广汉犍为之中。”由是言之，广汉领县十三，犍为领县十二，此二十五县中，仅三县沿秦之旧，余二十二县皆汉置也。广汉郡为高帝置，阴平道列广汉领县之末，其为高帝时置，灼然无可疑矣。县志不取武帝开西南夷置阴平道之说，颇为有识。惟云：秦以前属氐羌无考，又云：汉高帝置阴平道县，于文殊刺谬，鄙意当如下修正：
文县为古阴平道，地当《禹贡》梁州之域，殷周为氐羌所居，秦属巴郡，汉高帝分巴置广汉郡，阴平道为广汉领县之一，北部都尉治在焉。
乙阴平郡
《长志》云：“蜀建兴七年（229年），诸葛亮遣陈式定二郡，改为阴平郡，属梁州。邓艾即从此路入蜀，蜀亡归魏，属秦州。武帝泰始中置阴平县，郡治如故”。
按《蜀志·后主纪》云：“建兴七年（229年）春，亮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遂克定二郡。”《诸葛亮传》云：“亮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魏雍州刺史郭淮欲攻式，亮自出至建威，淮退还，遂克定二郡。”阴平入蜀，记载止此，并无改为阴平郡之文，《长志》所云，盖出臆造。
洪稚存补《三国疆域志》云：“阴平郡，汉末以广汉属国置。蜀汉建兴七年（229年）地入蜀，领县二”。注云：何承天《志》云：“郡蜀汉时立”。《元和郡县志》亦云：“蜀汉建兴二年（224年）置阴平郡”。今考郡以建兴七年（229年）始入蜀，而云二年（224年）已置，似误。《晋地理志》及《通典》又云：“晋初始置”，亦不合事实，惟常璩《汉中志》以为郡立于汉永平（58～75年）后。然使永平后即置，则《郡国志》何以不录？转展详求，不得一是。《汉中志》云：“刘先主入蜀，求武都阴平二郡地不得”。《晋书·地理志序例》：“魏武定霸，置郡十二，其一阴平”，说尚近实，故今以为汉末置也。洪氏此注，考证最为详明。然予观《后汉纪》，顺帝永和二年（137年），广汉属国都尉击破白马羌，桓帝建和二年（148年），白马羌寇广汉属国，杀长吏，益州刺史率板楯蛮讨破之。
《魏志》：建安十九年（214年），夏侯渊讨破韩遂，安定太守毌丘兴遣校尉范陵至羌中，陵教羌，使羌自请为属国都尉（137年）。是汉末尚未废属国都尉也。二十年（215年）魏武定汉中，巴汉皆降，分巴为巴东、巴西二郡。分汉中为汉中、西城、上庸三郡。阴平改郡，宜在此时，而史未之及，是魏武置郡无阴平也。二十三年（218年）曹洪破吴兰，张飞马超走汉中。阴平氐强端斩吴兰、传其首。不言郡，不及郡守，是当时阴平犹未改郡也。二十四年（219年），昭烈杀夏侯渊于阳平，魏武自出斜谷，仍弃汉中而还。是后魏弃汉中，更无缘置阴平郡矣。《蜀志·法正传》：昭烈“至葭萌，南还取璋，军围雒城。”法正与璋书云：“今此全有巴东，广汉、犍为，过半已定，巴西一郡，复非明将军有也”。由是言之，昭烈未克成都，已有广汉。阴平为广汉属国，魏更无缘改郡。建安十九年（214年），夏侯渊破马超，氐王千万西南入蜀。二十年（215年），魏武西征张鲁，自武都入氐。氐王窦茂，恃险抗拒，阴平犹在武都兴国之西南，其不能为魏所有，明甚。二十三年（218年）强端虽为魏斩吴兰，然二十四年（219年）魏武弃汉中，徙氐五万余落，居扶风、天水间。而杨濮之内附，在延康元年（220年）。强端之降魏，在青龙二年（234年）。郡苟为魏武建安中置，则隶属久定，徙之何必弱敌，降服又何以在十年以后乎？
又按《后汉书·西南夷传》：延光二年（123年）分置蜀郡属国都尉，领四县如太守。则永初二年（108年），以阴平道为广汉属国都尉，领三县亦必如太守矣。都尉如太守，其治所在，自必与郡无殊。《华阳国志》所云“永平”，当系“永初”之误。盖永初以前，为北部都尉治，不别领县，阴平仍为广汉领县之一。永初以后，改为属国都尉，自领三县，设置与郡相若，流俗亦必以郡称之。是则魏武尚未定霸，昭烈尚未入蜀，阴平久已有郡之名矣。窃意汉末之乱，阴平武都皆没于氐，情形殆与晋末相类。建安以后，魏力不及阴平，蜀虽全有广汉各县，而氐人叛服无常，南北首鼠。建兴二年（224年），蜀因氐因人，不更置属国都尉，就流俗之称，直指之为郡。至建兴七年（229年）诸葛亮亲至建威，乃克平定之耳。毕氏《晋书·地理志新补正》云：刘禅建兴二年（224年），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广汉属国为阴平郡。此虽本何承天、李吉甫，为洪氏所不取，然与建宁对举，必非无据。不得据七年之平定二郡，遂谓二年不能改置也。是则《县志》之文当修改为：
后汉永初二年（108年），改北部都尉为广汉属国都尉，领阴平、甸氐、刚氐三县。蜀汉建兴二年（224年），因广汉属国都尉置阴平郡。七年（229年）诸葛亮遣陈式攻武都阴平，遂克定二郡。
丙南北阴平
按南北阴平，《县志》不载。《晋书·地理志》谓：“泰始中置阴平郡，领阴平平广二县”。又谓：“寻而梁州郡县没于李特，永嘉（307～313年）中又分属杨茂搜，其晋人流寓于梁益者，仍于二州立南北二阴平郡。”《一统志》：“永嘉后阴平没于氐，仍于梁、益二州侨置南北二阴平郡，共有四阴平。”是则南北阴平，本侨置以处流人，非复泰始中所置之阴平郡，非复广汉属国所改之阴平郡矣。《晋志》列举郡县，不及永嘉以后。徐氏《东晋南北朝舆地表》：“惠帝永嘉二年（304年），秦雍乱，晋人流寓梁益者，于二州各侨立南北二阴平郡”。至列举郡县，则元帝太兴以前，但云阴平入李雄，不及侨置郡县。太兴二年（319年），梁、益二州郡，并侨立于所存之地。太宁元年（323年），则云：“王导自领梁、益二州都督，侨置梁、益二州郡县于建平等郡，均未分举侨立郡县之名。李雄玉衡九年（319年），有秦州之阴平，又云：“以秦州治阴平汶山属焉。”玉衡十二年（322年），阴平入杨难敌，此即泰始中所置之阴平郡，汉之阴平道也。至李寿汉兴五年（342年），有梁州之北阴平，安州之南阴平。永和三年（347年），桓温灭蜀，省成所立沈黎汉源二郡，而立晋原始宁二郡，南阴平如故。永和六年（350年），梁州有北阴平，益州有南阴平，虽不云侨置，然冠以南北，皆以别于没入氐族之阴平，其地均当在今四川境内。李氏《历代地理志今释》谓：“在今梓潼德阳等地”是也。大抵南北阴平，有为成李氏所侨置者，有为晋人所侨置者。《晋·地理志》、《一统志》由其后概括言之，不必永兴元年（304年），即骈立四阴平也。孝武宁康（373～375年）以后，梁益二州，皆入于苻秦，武都阴平为苻氏之南秦州，南北阴平之有无侨置，盖不可考。苻秦败后，失地颇有收复。安帝隆安（397～401年）中，益州始复有南阴平。义熙中（405～418年），始复有侨立阴平，领阴平、绵竹二县之记载。《宋书·地理志》梁州北阴平太守领阴平、平武二县，南阴平太守，领阴平、怀旧二县。益州南阴平太守，寄治苌阳，领阴平、绵竹二县。北阴平太守，领阴平、南阳、桓陵、顺阳四县。《齐书·地理志》与《宋书》同。惟益州之南阴平，多领南郑、南长乐二县，北阴平多领扶风、京兆、绥归三县。《一统志》所谓共有四阴平，盖本诸此。洪齮孙补《梁疆域志》，于巴西梓潼后，列南北二阴平，而于北江州之麻城，列侨阴平一，则为三阴平。陈承侯景乱后，梁、益皆入西魏，无复有阴平之侨置。西魏以葭芦郡置文州，阴平为其领郡之一，后此侨置阴平，不复再见。南北朝分裂之局，亦旋即告终矣。《县志》以此非改置文县之阴平，故略而不记，然究不能谓侨置郡县，与原置郡县无涉，一例从略，滋读史疏漏之感也。故在阴平置郡之后，宜增如下之叙述：
蜀亡入魏，晋泰始中置阴平郡，领阴平、平广二县。永宁元年（301年），阴平令李远，率流人随李特入蜀。永嘉末，太守王鉴粗暴，都尉董冲与郡人毛深、左腾逐出之，相率降李雄，晋人皆出蜀。氐羌为杨茂搜所占有，于是阴平隶于仇池。而晋人之流寓梁益者，于二州各侨立南北二阴平郡。
丁阴平国
《长志》云：怀帝永嘉壬申（即永嘉六年～公元312年），董冲据郡降巴氐李雄，寻为氐羌杨难敌所据，攻走伪成阴平太守罗演。成帝咸和三年（328年），成李寿攻阴平，难敌复降，寻叛，难敌卒。子毅嗣，毅侄佛奴等奔秦。前秦置阴平郡，领县二，后秦仍之。宋文帝元嘉（424～453年）时，杨难当自号武都王，使次子虎为镇南将军，守阴平，为宋生擒，斩于建康。魏以难当族弟广香为阴平公葭芦镇主。齐太祖建元二年（480年），广香降齐。武帝永明元年（483年）广香卒，以其子征虏将军炅为沙州刺史阴平王。明帝建武三年（496年）炅卒，子崇祖袭封。崇祖卒，子孟孙袭封。梁武帝天监元年（502年），仍以孟孙为阴平王，十年（511年）卒，子定袭封。十七年（518年）降魏，复封定阴平王，寻为赵芒路所斩。西魏废帝封阴平氐杨法深，从尉迟迥平蜀归，因争废国，始建置文州，统卢北、武阳、阴平三郡。
按上记述，不为不详，第《晋载记》：永宁元年（301年），李特命六郡流人上书，请依梁统奉窦融故事，推特行镇北大将军，承制封拜。“此六郡流人已有阴平令李远在内。太安元年（302年），特自称大将军，则又以李远为僚属。太安二年（303年），特为罗尚所袭杀，又与李辅、李远同焚尸传首洛阳。是阴平之没于氐，尚在董冲叛降之前。《华阳国志》云：“永嘉末，太守王鉴粗暴，郡民毛深、左腾逐出之，相率降李雄，晋民尽出蜀，氐羌为杨茂搜所占有。”是杨氏之占有阴平，亦不自难敌始也。《魏略·西戎传》曰：“今虽统于郡国，然故自有王侯在其虚落间，又故武都阴平街左右，亦有万余落。”由是论之，则阴平为氐羌之国，自其为道为郡时，即已有之，不过时平则自王其种族，世乱则并所谓道与郡者而没之耳。
顾氏《读史方舆纪要》云：“永嘉末，都尉董冲逐太守王鉴，叛降李雄。”此与《华阳国志》毛深、左腾之逐王鉴，盖一事而互文，地本氐羌之国，晋人即尽出蜀，当地所有惟氐羌耳。氐羌为杨茂搜所占有，则雄之所得，只阴平流寓之人，其侨置南北阴平，必由于此，非能实际据有阴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