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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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山水水(1)

汉林将视线抛到船上,想起王昌龄那首诗里的那句平明送客楚山孤,就把目光落到巫水对岸的一座座楚山上。眼前的楚山成了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包,除了草和灌木,你再也看不到丛林了。报纸上说,这些年生态平衡被地方政府破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农民的大脑里是不存在生命的意义这种概念的。生命的意义不是他们思考的范畴。他们从不去想什么叫做永恒。他们把树砍掉,为的是能换几个钱去买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从来就没有犯罪意识。他们的想法非常明快,他们要活命,并且想活得好一点。想活得好一点就得把一切能转换成钱的东西变成钱。树木与他们何干?既不是他们的崽也不是他们的女,砍吧。砍了去换钱,好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

于是人人眼里的山就成了光秃秃的山了。

惩罚总是随后赶到,在你做恶作剧时它在外婆家做客,但它会来,它怎么会放过你呢?总有一天,当人类在灭绝其它生命后就轮到灭绝自己了。汉林想,惩罚总有一天会像恶浪一样扑向人类,并吞噬人类。它不会老呆在外婆家里。

汉林和史斌走到码头上。一艘艘机房船停泊在河边,停了一大片。身为湘西人的史斌走上去,与船老大交涉租船费用。他两决定租条船到巫江镇走走。船老板,租条船到巫江镇好多钱?史斌踏上一条船,问一个一脸黝黑的男人。船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史斌和汉林一眼,伸出一个指头说:一担水。

一担水就是一百元钱之意。

史斌扭头就走,他晓得行情,他觉得这太贵了。他又踏上了另一条船。汉林眺望着河对岸,他看见一只白鸟从山那头飞过来,飞得不快不慢,不是急着要到哪里去,只是在天上飞,悠悠闲闲地飞。汉林盯着这只鸟,感觉到了生命的欢乐。鸟不会有痛苦。鸟活在自然中,活在整体里。鸟不像人,人活在局部里,活在自己的碎片中。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后天再干什么。人总是思考过去和设想未来。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思考上,它们抓住了每一个片刻。每一个片刻都是一种欢乐。在汉林眼里,这只鸟特别生动和美丽。碧蓝的天空成了它的乐园。它在天空中扇动着它那神奇的翅膀。

真美,汉林说。

史斌走过来,也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他说:你喜欢就好。

我非常热爱大自然。

我也热爱。

真正的美是在自然中。舞台上的美和荧光屏上的美都不能与自然相比,一放到自然中,它们就显得苍白和丑陋。汉林说,舞台上的美是修饰的结果,刻意和虚假,大自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是啊。

你看天空多么蓝。

史斌也觉得天很蓝。

汉林瞅着眼下的草地。你看那片草地多么绿。

汉林望一眼史斌,又说:看见那只蝴蝶吗?多么自由自在。

你心情很好啊汉林。史斌说。上船吧。

汉林跟着史斌走过去,迈上了一条旧船。船老板是个老汉,很瘦,且蓬头污面的。汉林一走进船舱坐下,船老板就迈出去解缆绳。他呲牙咧嘴地把绳索抛上船头,用一根竹篙将船撑离岸边,接着他收起竹篙,发动了马达,驾着船向巫江镇驶去。马达声哒哒哒地响着,很吵人。船老板卷起一支旱烟吸,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烟味很臭。汉林坐到船头,看着两岸向后移动,两岸全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屋、树木和阳光。但你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比城里好,树木比城里的绿,天空也比城市的天空蓝。我们的政府官员都忙着搞政绩,政绩就是拆迁、扩建,把城市变成了脏乱的大工地,至于天空是什么颜色,好像不关他们什么事,从没想过还老百姓一个蓝天。汉林望着天空说,在长沙,树木是灰绿的,天空也一派灰蒙蒙。

怀化也是这样呢,整个国家都疯了,忙着建设,山,推平,树,砍掉,塘,填了。至于环境污染了,那是下一任领导操心的事。史斌说,治理环境不容易体现政绩,建设容易体现政绩,有政绩才能进一步升官。

汉林说:所以那些当官的都无视自然环境地搞着政绩。

史斌骂了句脏话,什么搞政绩?搞破坏,以丧失环境为代价,算什么政绩?

汉林认同道:是啊,把环境破坏殆尽了,政绩就变成劣迹了。

这也是腐败,史斌说,以公共环境为代价,是犯罪。水很清啊。

水碧清的,船在河中划出了一条白浪。这不是一条很大的河,河床没湘江一半宽。船再往前航行,两岸便是青翠的竹山了,水边却是白白的岩石。六月的太阳照在上面,使之白得十分耀眼。汉林发现有一处河岸边,有几蔸美人蕉,野生的,周围除了杂草和大片的竹林,没有农舍。汉林注意到美人蕉开得正艳。它们接受阳光和雨露。它们对雨露和阳光地回报是健康地生长。这就是充满生机的大自然。它们的生命是美丽的,是一首首隽永的诗。汉林想起那年夏天在无锡,他和冯丽在太湖里游泳,他负责救生圈,而冯丽却自由自在地游着,有一会她弃下他游得很远,脑袋在浩淼的水域里成了一个小蘑菇,让他担心得要死,生怕她没有力气游回来或者脚抽筋而成了太湖里的女水鬼,然而她成功地游了回来,累了,攀着救生圈休息,边昂着湿淋淋的脑袋出着粗气,边冲他提问道:你会爱我一辈子吗?

这是一个健康却贪婪的女人的奢望,现在汉林是这样看。没有一个男人可以爱一个女人一辈子!你能爱一个女人一辈子吗?爱某个人只是生命中的火花。火花总会熄灭的。当火花熄灭了爱也就消失了。永恒的不是爱一个人,而是爱。爱是没有针对性的,它只是一种感情的释放。爱一个人却有着强烈的针对性,有针对性就会有疲劳感。然而那一刻汉林却没有这种认识,他回答说:我当然爱你一辈子。

你骗我。我老了,你还会爱我?冯丽说。

汉林说:我永远爱你。

你会爱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妇人?

那时候我也是个又老又丑的老男人,我们扯平了。所以我会爱你一世。

冯丽不相信他的话。男人都是口里一套,心里一套。

我是心口如一,表里一致。汉林表白说。

汉林曾经反复对她说过这句话。汉林后来冷静地想,她其实是对的。他不会爱她一辈子。即便她是一本好书,你天天读她,你也会厌倦。汉林想如果她不去美国的话,倘若他们现在组合成了一个家庭,烦恼会接踵而至。你会在烦恼中变得麻木,而麻木是蚕茧,会把你的爱缩小,最后窒息在蛹中。当两个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时,爱就消失了--爱是一只鸟,它绝不会永远栖息在一根枝上。多数夫妻生活只是一种依赖和习惯存在于两人之间,维系着两人的情感。这种维系是亲情维系,亲情是爱情的女儿,在爱情渐渐消失后,女儿就来了。汉林后来想他之所以把爱体会得这么刻骨铭心,是因为她抛弃了他。揪住他的是她的离去。他隐隐感到,储藏在他脑海里的,有关冯丽的那些事情,多半不是爱,而是痛,——痛使他的大脑无法平静。

好漂亮的啊?史斌说,他是指山水。

很漂亮,汉林机械地回答,忽然瞟着史斌,我可以游一下泳吗?

这里水很急,水下面有好多漩涡。

我读高中时就横渡过湘江,汉林标榜说,这样的河,我可以游十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