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民风尘仆仆,非常实在。我陪同他们到铁西一化工厂看望一个亲戚。回来路上,他们提出到我家看看,我马上打电话给惠娟,他们给海泉从北京带了一铁盒糖果,给海英带了一个小书包。想得太细了!我要留他们在家吃饭,他们坚决推辞了。我陪他们回到招待所吃了晚饭。
李国文来沈阳,陆明友打电话告诉我,我赶到空军招待所看望了一下,李国文把他的一部长篇小说送给我,还用横是横竖是竖的平正字体题签了。
1982年6月26日
我问志民在沈阳还想看谁,他说李宏林。50年代,李宏林和他一同在丁玲任所长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来的,是同学。我给辽宁日报李宏林打了电话,宏林非常高兴,中午他请志民夫妇在北市场的老边饺子馆吃了饺子。这家馆子的老板对宏林感恩戴德,因为宏林利用报纸的优势,保护了他们,还对他们进行了褒奖宣传。老板把我们让到楼上雅座,墙上有侯宝林和“真优美”的题词。侯宝林写的是“天下饺子,老边第一”。老板给我们上了许多样饺子,还炒了几个看家菜,我们喝了沈阳的雪花啤酒。宏林要结账,老板说什么也不让。宏林说这绝对不行。实在没法了,老板说:你一定要给钱,就给十块钱吧。回来后,志民写了一首新诗打油诗:
到沈阳,尝尝鲜,
要吃饺子去“老边”。
誉满东三省,
名过山海关。
要问味道怎么样?
咬一口够你品三天。
1982年6月27日
我陪志民夫妇开始关东之旅。今天乘火车到达长春,住我原所在军的南湖招待所。
我们很不容易买到了软座票。软座车厢满满的,是香港一个旅游团包了的。在车上一问,香港旅游者多是行业工会的工人,他们休假出来玩玩。
参观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这个厂有五万工人、二十万家属。参加业余文艺协会的有三百人,铅印文学刊物《解放》,每期印两千本。一年出四期。厂里有省市作家协会的会员二十多人。我们会见了工人诗人王方武。他和戚积广曾是长春最著名的业余诗作者。他是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的。他说,写郁闷的东西,工人看了不大顺当,自己写就更不情愿了。志民说,不要迎合社会上各种思潮,还是要写自己感受比较深的东西,他举了王恩宇和何玉锁的例子。王方武说,懂得天职应当反映工人的心声。我写诗是在班组里,诗是最能拨动人的心弦的,为什么不能用诗来做人的思想工作呢?但炼钢炉不能二十四个小时都淌铁水,总有堵门的时候,写诗也不能总出作品啊!王方武说他的处女作是胡昭的爱人陶怡给发在《长春》杂志上的。志民鼓励王方武:东南西北中,什么风都刮,写你自己的,不要看行情。说到传统,志民说,不当守财奴,也不做败家子!
在王方武的陪同下,我们参观了生产汽车的流水线,参观了中国第一台轿车,东风牌,红色的。我看到一大排待出厂的红旗轿车和解放牌大汽车。
1982年6月28日
一早到美丽的南湖散步,巧遇我熟悉的画家吴宇芳,我把志民介绍给他。我们谈了谈吉林省文坛的事。志民请他向曲有源转致问候。
今天出发去哈尔滨。
在车上与志民夫妇攀谈。志民说,1973、1974年没事干,老战友也不来往了。苦恼,闹心。将来怎么办?想的最多的是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家里有缝纫机,儿媳妇的活儿志民可以做,缝补衣服。自写打油诗:
学诗学剑两无成,
如今改行做裁缝。
愿为人间添新袄,
不给烂世补窟窿!
粉碎“四人帮”,在《诗刊》工作的孟伟哉和康志强约志民写欢庆胜利的诗;人民日报的袁鹰约志民写悼念原公安部长罗瑞卿的诗,志民问:我写合适吗?袁鹰说:你写合适,你在公安部待过。什么时候要?下午吧!志民应急赶写了二百行长诗《我们的宝剑》。中央一个办公室来电话说,罗瑞卿夫人郝治平同志到处找志民,让他去一趟。志民说,写诗应该写,上他家就免了吧!他没有去。后来,郝治平托两位局长捎信来,感谢他为罗大将写了诗。在高法审江青的法厅上,志民见到了郝治平,郝治平再一次表达了感谢之情。《人民文学》的周明打电话给志民,说看了他的诗,他们全院子的人都感动了。为给《当代》写歌赞瞿秋白的诗,志民在瞿秋白牺牲的地方住了三天,还访问了瞿秋白的已六十多岁的女儿瞿独伊和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志民说,瞿秋白的政论远远超过他的文艺作品。杨之华最早是同一个大地主的儿子结婚,爱上瞿秋白后离了婚,两岁的女儿是抱过来的。志民写彭老总的《你与太行同高》,第一句就说你生前不喜欢拍照,这是在朝鲜,和谷岩爬到墙头上拍彭老总,彭总发现了,火了:你们搞什么名堂?给我滚下去!志民写了一批挽歌,朱德、贺龙、陈毅……中国将帅们的挽歌。
志民在“文革”前最后写的一首诗标题叫《我们准备好了》,还在人民大会堂朗诵了。过了许多年,李瑛说起这首诗,其实对“文革”的到来谁都没有准备啊!
一位日本专家访问,他开列了志民的书目,在本子上写:“你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作品?”志民笑笑,在他的本子上写一句:“我还没有写出来。”
志民讲,他1926年5月10日生于河北宛平县门头沟区。1938年12月参加革命,父亲和哥哥也都出来了。父亲是乡村知识分子,教师,乡长。志民给地委书记当勤务员。志民说:父亲的古文底子厚,在文学上相当有影响,他写旧诗和新诗,还写小说,写了许多没有发表。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他会医道,从小跟他出去给人看病,使我对农村社会熟悉,接触的社会面比同龄小朋友要宽得多。我八九岁就到了北京,住小街。十四岁到河北涞水入抗大四团(四分校),在晋察冀山沟里,校长肖克,分军事队和政治队,我在政治队。十三岁时秘密参加了农先,这是党的外围组织,十五岁也就是1941年11月1日从农先转党。当时的政治处主任是现广东省委副书记,最近他还寄来本他的诗集,他懂文学,写旧体诗,校歌就是他写的。我十五岁给肖克当译电员兼机要员,送电报不分早晚,见肖克用红笔圈点看古书。肖克每天写他的长篇小说《罗霄军的奔流》,一直没发表出版。机要科有一女同志给他抄电报之外给他抄小说,反扫荡时,专有一人背着他的小说。抗美援朝之前,我到石家庄步校看肖克,问他:你还认得我吗?他说:怎么不认得?你当时是十几岁的娃娃嘛!记得当译电员时,肖克有好东西不舍得吃,让我们几个小译电员吃。
“总觉得匆匆忙忙地赶路!”志民回忆起自己参加抗战,解放战争打天津,抗美援朝,土改,合作化,1964年到山东胶东地区参加“四清”,在工作团分团任总支书记,每天开会到下夜1点。从当译电员、连队指导员、机关教育干事、组织干事、宣传干事……到训练“解放”过来的军官,在清风店,训练“青年军”的军官,有一个给蒋介石当侍卫长的,他们都挺服的,后来有的入了党,我在军大做报告,介绍工作经验。1947和1948年两次参加土改,在河北省易县和涞源县。第一次在土改工作队当队长,从军队调去的,说我右倾,我想得简单,土改就是解放生产力,分东西,队员是从农村调来的干部,他们问:“一个人也没杀啊?”我把地主弄起来搞生产,搞深翻地。分浮财,先搞方案,贴条子,直接从这家搬到那家,有秩序,不是把柜子、桌子、缸什么的弄得满大街。解放战争中撤回来,进北京,配好的军校干部,做教导员,在良乡等半个月,北京解放了,就到天津,参加解放天津的战役。那时我一边工作一边写东西。有一位百花文艺出版社的老编辑,他编过解放区的《冀中导报》,我在上面连载过《北上漫记》。我的小说选是1946年到1957年的作品,共三十多篇,选了二十多篇。十六岁时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浪中人》,写战争生活,写熟悉的身边的人。小说有五六千字,发在部队小报上。当时没有书看,有一次,一个人从地主家拿到歌德的《浮士德》,还有蒋光慈的小说、郭沫若的新诗,舍不得丢掉,行军背着。父亲参加革命,抗战时腿肿走不了,在家养病,解放后一直冤枉死。父亲的文化是奶奶教的,奶奶是在有文化的村子长大的,奶奶的父亲有文化,奶奶的丈夫死了,嫁给了农民。父亲出去干活,回来得在奶奶面前跪着背《论语》、子曰。父亲在一个矿上做中医,群众愿看中医不愿看西医,小卫生所的头头嫉妒,在反“右派”时把父亲整了,下放公社放羊,公社医院用他。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一次带志民在头门沟小铺棚子里吃烧饼老豆腐,见一个二流子欺负一个山里的陌生老乡,父亲看不过,打了那二流子嘴巴,并且叫号:“那是六分所,你去告我吧!就是不许你欺负山背子!”“文革”前,矿长说这个事处理错了,你还回来吧!没等办完手续,“文革”开始了,矿长被打倒了……志民说他有一个叔叔,原河北省委常委,是家乡才子,做过县委书记。1957年打成“右派”,老婆离婚,他把家存全部的钱近两千元交给老婆,他自己一分没留。孩子与他断了父子关系。他硬气,照样交党费,每月给省委寄,写共产党员某某某。前年来,问题解决了,到河北驻北京办事处看他,人不在,床上扔个破棉袄,人已住进了安定精神病医院!平反后,他把平反的钱捐建图书馆了,自己房子里只有脸盆和牙具。孩子结婚他给十元钱。
晚9时,在黑龙江省军区招待所25号楼,志民接着给我讲他的身世和经历。因反江青罪名进了监狱,从1968年5月8日直关到1971年11月。志民一次到狱中的医院看病,从医院的玻璃窗发现自己头发白了!对死曾做过多次设想,自己住进了监狱,全家要下放到黑龙江,雅文想把生病需要住一个月院的十三岁的小女儿张燕放到一个人家去。雅文提着鸡去她妹夫家,妹夫是造反派,没收留。是在动物园喂动物的邻居朋友家把孩子收留了。雅文走时,邻居还拎点心匣子到车站送。
1982年6月29日
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的黄益庸、梁南、中流、巴波等人会见并交谈。
在黑龙江省军区招待所见到到此访问的北京作家雷加。
满锐请我到家做客,弄了一桌子菜,备了酒。作陪的有哈尔滨日报的李兰颂。兰颂是著名作家、翻译家李又然的儿子,人热情、谦和而又聪慧,很可交。我说为什么不请张志民两口儿一块儿来家?满锐说不敢,他是大诗人,太高,够不着。其实,志民两口儿是最随和的,今天一起来就对了!
1982年6月30日
今天志民讲到他进文学讲习所。他说战争时代忙于打仗,没怎么系统读东西,也没什么东西可读。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一代人的问题。在讲习所,写过一些东西又来读书,与爱好文学的小青年来读书不一样。志民1949年就搞专业创作了,在华北军区创作组,有胡可、杜烽、徐光耀等。志民说,我有个特点,看书看得很杂,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文学的。对历史尤感兴趣,包括医学,这也许受父亲影响。自己买书,买资料性强的有保留价值的。搞创作什么都用得上。
说到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志民说:这可不是绝对的,我写东北生活的小诗,绝不是我看到的这点东西。过去有基础,今天写时都用上了。这就像一个小孩与一个大人看东西。一家人都去王府井,小孩与大人看到的肯定不一样,关心的事情不同嘛!所谓“生活”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生活阅历,一个老作家的阅历和他写作品深度有着直接关系。在文讲所诗歌组,有孙静轩、苗得雨、和谷岩等,志民是组长。志民说:我追求的是雅俗共赏。雅俗皆可做,但让人“赏”就不容易了,没有艺术感染力,人民大众就不喜闻乐见了。志民说:我最初的艺术修养就杂,古典诗词、外国诗、民歌、新诗都有。战争年代做政治工作,后来到宣传部门,接触的许多人都是大学生。他们对我有影响。家乡群众喜欢的民歌影响也很大。《王九诉苦》用的是民歌体,群众便于接受。我写小说也有条件,我生活中许多素材适合写小说,我第一篇小说发表于1946年。与编《石家庄日报》的曼晴一直有联系。
到达佳木斯军分区。在这里遇到了来搞调查的老熟人孙成武。
孙成武谈在乌苏镇“东方第一哨”夏天最早两点多就出太阳了;他说抚远三角洲明显是我国领土,现在苏联占着,大炮筒子对着我们,行船也不让我们走,抚远水道,大船过时,得借道,他们的炮艇“护航”,实为监视。他说,大马哈鱼是逆水走。这种鱼生于江,长于海,死于江。他还介绍了八岔、明山、勤得利、太平沟、萝北等地不同的风情。
讲到边防会晤的故事,我方有一边防站副站长口齿锋利,反应迅敏。会晤后,苏方的菜单背面写着:“某某某同志:你送的情报已收到,给你奖励。”这是对方搞策反,无法外调,无中生有。他们为套近乎,背几首李白、杜甫的诗,而我们的人很少知道普希金、莱蒙托夫的。
1982年7月1日
在于会元干事的陪同下,乘小车出发。先去回访了志民坐牢时,全家人被从京城赶到北大荒的那个叫“笔架山”的地方。那时,双亲年近古稀,雅文大姐三十八岁,长子十六,次子十五,女儿十三。到了笔架山,志民在雅文的带领下,先奔他们原来住过的那个房子,当年女儿栖身的小草棚,现在的主人用来养兔喂鸡了。在这个村子,长子当了四年猪倌,次子在砖窑当童工,一天要扣两千块砖坯。我无法理解志民夫妇此时此地的心绪,他们的亲人在这里度过了艰难时日,对这个地方怀有怎样的情感呢?志民说,这是一次过了期的“家访”。
中午到同江,当晚到抚远八岔。访问了驻八岔五连连长宿忠余和指导员黄忠才、副指导员裴忠达,有意思,三个连官儿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忠”。
连队战士长年护理一位将近六十岁的赫哲族老人富金才,在旧社会,富金才给地主家赶马车摔下摔瘫了,战士定期给他打柴火,挑水,做饭,洗头,拆被褥,做衣服,还用爬犁拉他去看电影,老人过生日,连队给擀面条,煮鸡蛋,炖鱼,炒菜,团主任还去和他喝一盅呢!老人说:“我就是死了,埋地三尺,也忘不了共产党、解放军!”赫哲族只有民族语言,没有民族文字。毕、富、尤是几大姓。他们是古老的女真族一个分支,他们的先人穿鱼皮衣、鱼皮裤子,吃生鱼。他们以打鱼为生,一车鱼换不了几尺布。赫哲姑娘愿嫁汉族小伙儿,因为赫哲男的喝酒不要命,下江凉啊!他们打仗,哭,喊。赫哲族姑娘嫁汉人,孩子算赫哲人。招工、上学、生育都有优惠。
在八岔,家里做饭,女的烧水,男的拿一挂网出去,一会儿就网上鱼,把鱼头和肠子肚子丢江里回来再下锅都赶趟。鱼有小白鱼、黄姑子、白票子。名气大的有大鳇鱼、鲟鱼(七里鲋子)。
志民向连队干部提出了“特殊化”的要求,他要连队给他做高粱米饭吃。连队真的给做了,他吃得很香。连队干部拿出纸墨,让志民题词,志民先在报纸上练了练,给五连官兵题写了一首诗:“天高沃土厚,地大草木深。八岔黑龙水,一颗赤子心。”
我们到打鱼的网摊看了看,这里是回水湾,水深,鱼吃水草,十分安静。
听赫哲族歌手黄菊英的口弦琴。
1982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