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徽因—人淡如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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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的,不爱。一直都在告别中

入夜,窗外挤满了阴沉的黑色,幕布一样罩着整个世界。不开灯,她一个人躲在黑夜里。他是有妻的,她该怎么办?嫁给他做妾?为一场关于江南烟雨的梦,他们负了天下。荣华谢幕后,剩下一场寂寥。

倘若,她嫁给了他,便和她的母亲一样,一世一生都是让人轻视的妾。她会和张幼仪一样,两人躲在海宁的大屋里,看着雨滴从屋檐滴落,滴答滴答的,而后,共同思念着远方的丈夫。

嫁了他,这一世到此为止。所有的繁华,止于徐家大宅的堂前。她守着双燕雨中归,守着庭前花开花落,守着天边云卷云舒。

岁月,分分秒秒流逝。她老了,她醉了,红颜空死最为伤人。到那时,她的丈夫,不,应该说她们的丈夫徐志摩,又会出现在谁的身边呢?他又会为谁写诗,谁又成了他新的诗意呢?轻轻地闭上双眸,记忆成了凌乱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拼凑,却还能拼凑出他的样子。

凭栏故梦里,锦书骗相思。折梅笑旧誓,听雨古佛前。

她想起了母亲。阴沉的老宅,连绵不断的江南梅雨,母亲是一颗发了霉的梅子,永远坐在老宅最深的角落里。她总是哭的,一面哭一面絮叨,有时候责怪林徽因不是个男孩儿,有时候责怪林徽因的父亲不理会她。这就是妾的命运!一个妾,便是再得宠,也逃不过心理的阴影和压力。

谁都明白这道理。

她该怎么办?

她不再给他写信了,她有点怕。怕自己陷入爱情里爬不上来,到时候,她可就得任由着命运的宰割。他还是一封信接着一封信写给她,信的内容从最初的开心渐渐变得忧郁。

他想她,她知道。

偶然一天,她出门时经过了剑桥。过去的记忆重回眼前。她走在满是垂柳的小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猛然地,她跑了起来。她忽然加快了速度,提着裙子疯狂跑了起来。

她冲着,好像要冲到小路的尽头。她冲过时空、冲过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她和他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散着步。他转过头对她微笑,她微微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向前走。

这会子,她跑着,岸边的垂柳被她甩在身后。她跑着,那个世界里的过往重新回到眼前。他牵着她的手经过垂柳,她转过头去看着他。

“康桥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像是莫奈的画,被大片大片的颜色晕染着。中国人说画龙点睛,你就是龙的眼睛,你就是画的亮点。”他对她说。

她微笑着,每一条笑纹里都是羞怯。她轻轻地拍了拍他,微笑着说:“志摩,我是要批评你的,这句话充满了俗世的味道。不该是你讲出来的话。”

他开心地笑了,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天上的神仙爱上一个人时,就落入了凡尘。超脱了俗世的哲人遇见爱情时,也会变成了傻瓜。我的心里藏下一个人时,世界上所有高尚的或是媚俗的语言都无法表达我的情感,我想着时时刻刻都要她明白,就算宇宙洪荒,我对她的爱亘古不变。”

这个世界里,奔跑的林徽因停住了脚步。她傻傻地看着前方的垂柳下,垂柳下那个世界的徐志摩正低着头轻声地对她讲话。

恍如隔世。

原来,爱是一把刀子,狠狠地刺进你的心里。当你失去了他,这刀子就一点一点慢慢地从心里抽出来。你看到了血,你会痛,你痛得要死,可是你还是失去了他。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藏下一场和你有关的记忆。

世界很小,转角就能爱上你。

城市很大,分开就不会再相遇。

泪落涟涟,她慢慢地放下了裙子,不再跑了。柳树下不会有人,时间是个坏孩子,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可她能看到过往,与他有关的所有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慢慢浮现。她是个观众,静静地哭着,看着平行的世界里她和他的那段过往。她看着他牵起了自己的手,她看着他和自己慢慢地向这个世界里走过来。他们微笑着,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讲话。她看着自己和他,一刹那,她是那样的孤独。她下意识去抓身边的手,空空的,抓到的唯有空气。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康桥边的小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风吹过,吹散了所有的过往。

开始反省过去,尽管已经过去。开始试着放下,有一些人的出现是为了离开。开始学着懂得,时光短暂得可怕。开始慢慢细数,这些没有你相伴的日子。

慢慢转身,她看不到过去和未来。

轰轰烈烈的爱情,经得起生死,却熬不过流年沧桑。

人和人的缘分是有限的,有些人陪伴一辈子、有些人陪伴一阵子。

回眸的刹那,有些人一辈子就不再见了。慢慢向前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是在被人牵着走一样。“志摩,徐志摩……”她轻声地唤着,仿佛他是在与她捉迷藏躲了起来,她找不到他,只有轻声地呼唤着。“志摩,徐志摩……”她一面一面轻轻地呼唤着,她伸着手,仿佛有人牵着她的手一样。“志摩,徐志摩……”她停下了脚步,再也唤不出他的名。她低着头,一颗眼泪掉了下来,落在鞋尖上摔成了千万颗。

原来,爱上一个人,会不知不觉地迷失自己。可人生总要有这样一次,不计较过去、现在与未来,疯狂地来爱一次。单纯地爱着,抛开一切世俗去爱着。趁着青春还未被岁月燃尽,趁着激情还未被生活磨平,去爱,去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任着性子去爱,哪怕没有结局。当年华不再、时光老去,耄耋之年的你一袭白衣坐在窗前,你还会回想起当年的爱情,你还会记得当年他的模样。那时候的你,骄傲地享受着回忆的苦酒,品味着当年那一场悲壮而惨烈的爱情。

红尘滚滚,一醉任逍遥。

一家理发店的门口,徐志摩停住了脚步。这并不仅仅是一家技艺很差的理发店,更兼职了邮局的作用。

这里挂着一只样子可笑的信箱,还有一个大胡子邮差,尽管,这信箱的模样被徐志摩嘲笑过无数次。可是,现在的它对于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重要。

每每大胡子的邮差递给他来自林徽因的信时,他总是高兴的。每当那个时候,就连大胡子的邮差都变得可爱了许多。没有林徽因来信的日子里,天空似乎都暗淡了下来。

每隔一两天,他都会接到林徽因的回信。在这频繁的往来信件中,他们无话不谈。并在各种绚烂的话题里,疯狂地思念彼此。

思念是一种凌迟,顶为残忍的,一刀子一刀子割在心里,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流出来。那是一种暴力的美,无能为力。

可最近,林徽因很少给他回信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是有太太的。都怕陷入彼此的爱情里,可他想一辈子在她的身边。天荒地老,他想陪着她去未来看一看。

今天,大胡子不在,好吧,只好先去上课了。

放了学,回到家中,徐志摩便直奔书房。

一杯香茗,张幼仪捧着走了进来。这茶叶是她特意从遥远的中国故乡带来的,水的温度刚刚好,正是品茗的最佳时间。她记得他所有的习惯,他在信里偶尔提起想念中国茶叶的味道,她便立即带来了。她爱他,爱他如同爱着自己的孩子,她可以为他们献出一切。

孤灯一盏,志摩坐在灯下认真地写着信。黄昏的余晖,消散在他的窗前。

香茗放在丈夫的手边,可丈夫却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她站在一旁,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这颤抖随着手臂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唇边,她的唇也跟着颤抖。忽然地,她的浑身都跟着抖动,轻微的抖动倒像是发了病一样。这时,徐志摩才抬起了头。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推了推眼镜问。

颤抖的张幼仪垂下头去,忽然地,她将手伸进了口袋里,紧跟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而后,她将信默默地放在了徐志摩的手边。徐志摩看着她,她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将头转到一旁去。颤抖停止了,她偷偷地看着徐志摩。志摩狐疑地看着张幼仪,一面伸手摸过旁边的信。他刚要去摸裁纸刀,竟然意外发现这信封已经撕开了。他猛地抬头去看张幼仪,张幼仪立即打了个冷战,显然是被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到了。

“你怎么私拆我的信?”他忽然喊了起来,愤怒的声音冲破喉咙,像是刀子刮金属一样的刺耳与难听。

她垂下头,不敢讲话,一双手只摆弄着裙子的下摆。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立刻用他修长的手指将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看了信的内容,徐志摩大吃一惊。

“……我不是那种滥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够爱我,就不能给我一个尴尬的位置,你必须在我与张幼仪之间作出选择……”刹那间,他放开信立即扭头去看张幼仪。

张幼仪忽然捂住了嘴,嘤嘤地哭了。徐志摩立刻站了起来,他伸手去抱张幼仪,可手到半空又落下了。他扭身去看林徽因的信,又低头将信粗略地看了一遍。他再转身去看张幼仪,张幼仪满是委屈地看着他。

他将信胡乱地揉成了一团,随后塞进了裤袋里。他走到衣架旁,拿下了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幼仪看着门口,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我们可以回到张幼仪拆信的那天早上。

那天清晨,徐志摩像往常一样去邮差那里拿信。谁料那大胡子邮差却开了小差,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那。没有遇到大胡子邮差的徐志摩,就只好先上学去了。

上午,大胡子邮差敲开了徐家的门。张幼仪站在门口,大胡子邮差将淡蓝色的信封交给了张幼仪,他的责任只是发放信件,张幼仪是徐志摩的妻,她有这个资格代收徐志摩的信。

而后,她做出了这辈子最应该后悔的举动。她拆开了信,仅仅是因为好奇。最初的几行字,令张幼仪钦佩寄信人的文笔。曾几何时,她最羡慕的便是有这样的才华。再读下去,张幼仪开始渐渐地发抖。天旋地转,她垂下了手臂,软沓沓地在椅子上坐下了。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真的,山崩地裂。全世界的重压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就是为了击垮她。她茫然地看着前方,浑身上下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是见过林徽因的,短暂的会面,她意识到自己如此的渺小。她是羡慕林徽因的,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林徽因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全世界,女人长得漂亮不是本事,活得精彩才是本事。可眼下,这个她喜欢的小姑娘却给她的丈夫写了这样一封信。

她冷!她害怕!

她茫然!她不知所措!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主妇,她有一个六岁的孩子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老天却恰恰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另一个女人要夺走她的丈夫。她真的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别把执迷不悟当美德!

夜,旖旎。

入夜后的世界停止了喧嚣,空荡荡的街在雨水的冲刷下冷冷冰冰。

徐志摩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屋子里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他想象的严重,张幼仪没摔了盆子、砸碎了碗。家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撒泼的痕迹,桌子上还摆好了饭菜。张幼仪趴在桌子上,她睡着了。搭在桌上的手里攥着手帕——半湿的手帕,她哭了多久?他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边,他低着头看着她。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

左手边是爱,全部的诗意和美好,林徽因带给他一生的灵感。右手边是家,赠予他踏踏实实的温暖。

抉择,是一场死刑。是死都会痛,不管制造出多少种死法。

爱情,是一场战争,一场傻子的战争。这场战争里没有输赢,所有的参与者都受了伤。当你有了爱人却又爱上另一个人时,请你选择后者。因若是还爱着前者,断然不会有后者的出现。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终归只因不肯耐心去等,等到那个人的出现。你等的人终于出现了,你还会错过吗?你肯错过,负了自己负了她。你不肯错过,负了妻子负了家。幸福是双人份,容不下第三人。

轻轻地他拉开了椅子,椅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吵醒了睡熟的张幼仪。她慢慢地睁开眼睛,蒙眬间瞧见了丈夫,她马上坐了起来。记忆,从史前文明的沼泽地里穿过,瞬间塞进她的大脑。她垂下了头,又微微地抬起头看着徐志摩。徐志摩不肯讲话,只坐着,面无表情地坐着。张幼仪缓缓地站起身,收拾着桌子上冷了的饭菜。她还是他的妻,她还是徐家的媳妇,她还要尽量做好一个太太应尽的义务。

你爱或不爱,我就在这里,不弃不离。

他看着她忙碌,而后,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有两句话要对你说。”张幼仪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放下了手。她抬起了头,轻轻地拨开刘海,微笑着对他说:“还是我先说吧,我又有了,三个月了。”说完,她立即盯着他。

他下意识地回答她:“把孩子打掉。”张幼仪倒吸了一口冷气,吃惊地看着徐志摩,她死都不会想到徐志摩会给她这样的回答。“你说的是打掉?”张幼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她希望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丈夫说错了。哪怕这是丈夫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在那一刻,她只希望这不是丈夫想要对她说的话。没想到,徐志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结局了,她想,可她不放弃,马上回复他:“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

他冷冷地说:“还有人因为火车失事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说完了,徐志摩就扭过脸去。她看着他,忽然全身没了力气。她一把扶住了椅子,撑住了自己。她看着徐志摩,无力地看着。

原来,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有时候,一个人、一句话,让你顿悟人生。有时候,一个人、一句话,带你走向灭亡。

她垂下了头,又哭了。眼泪赠予自己,是怜悯与憎恨。倘若她有林徽因那样的才华,倘若她有林徽因那样的样貌,徐志摩也一定会爱她吧。她的奢求是极为可怜的,只期盼能够得到丈夫的一点点爱就够了。三个人的爱,谁对谁错?爱情不讲道理,它只是一种无法压抑的情感。人类无法压制两种东西,一是喷嚏、一是爱情。

爱了就爱了,可耻的并非爱情的入侵者,可恨的是明明入侵却号称无辜。侵略便是侵略,因爱了,实在扭不过时时刻刻的思念,谁又真心愿意伤害另一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