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一曼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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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把裹脚的小尖鞋剁个稀烂

当赵一曼在敌人全副武装的押解下走向刑场时,她回顾了自己从层层禁锢中迈出的第一步。真正迈出第一步是多么难啊!从当初的第一步走到今天,是一个历史缓慢前行的过程,也是一个生命兑现自己价值的过程。

她想到妈妈,那慈和的善良的老母亲,老人家受了一辈子封建的压迫,可她自己的脑袋里却也装满了封建思想。

一曼刚刚十二三岁的时候,妈妈就不准她出大门了,就不能到田野里逮蝴蝶了,就不能到竹园里挖笋了,就不能到小河里去捞好看的石子了,就不能到山间林中去听小鸟们优美的鸣唱了……当然也就不能像男孩子一样,到学校里去读书了。

光这些还没有完,按照传统的习俗,女孩子到了这个岁数,还要扎耳朵眼儿,更可怕的是还要缠足!

旧社会,女子脚小被奉为一种美。女子如果是大脚,是会被嘲笑、被咒骂的。这是那个黑暗的社会要把女子永远禁锢在囚牢般的家庭中、摧残人的身心的一种残酷的手段。

一代一代就是这样传下来的。

当年,妈妈的脚是被姥姥裹的,如今,妈妈要给一曼裹脚了。那又长又白的布,把两只脚裹得紧紧的,还套上一双尖尖的小鞋。

妈妈叫一曼站起来,走几步。一曼刚站起就跌倒了,根本站不住,两只脚被禁锢得肿胀麻痛。她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哭闹着,把鞋子脱下甩远远的,又把那又长又白的裹脚布撕下来扔到一边。

妈妈在一边劝说着:“我的好闺女,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裹脚,也不扎耳朵眼儿,每天在外面疯羊野马似地乱跑,哪像个女孩儿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怕呢!”一曼哭喊着。

“你不怕人家笑话,我可怕!”妈妈是固执的,她见劝说无效,便来硬的。她不管一曼怎样哭喊,依旧动手拣回被一曼扔甩到一边的布条和鞋子,给一曼缠上,给一曼套上。

这回一曼没有再脱,也没有再撕。

女儿家为什么这样命苦,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啊!

晚上,一曼偷偷地又把小尖鞋脱下来,把裹脚布撕下来,用剪刀把那布条剪了一截一截的,用斧子把个小鞋剁了个稀烂。

第二天早上,妈妈来看她裹脚裹了一宿之后到底怎么样。一进屋,看见地上被剪的裹脚布和被剁了的小鞋,简直气疯了,又打她,又骂她,可一曼并不屈服,她哭叫着:

“打死我也不裹脚!脚是用来走路的,不是给旁人看着玩的!”

她陈述的这样简单的真实的道理,在当年却是大逆不道的啊!

一曼又是哭叫,又是在床上打滚,不吃也不喝,连头发也不梳,脸也不洗。她对妈妈说,如果还让她缠足,她就不活了。

妈妈的心总是软的,她不忍心让自己心爱的小女儿继续被折磨下去,她让步了。

一曼的两只脚终于免遭了裹足的不幸,她决心用这两只脚走出家门,到外部世界去,去读书,去实践从书本上获得的那些革命的道理。

爸爸在世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虽然沉闷无聊,但也还安静、恬淡。每日,爸爸坐在药柜前,等着给人看病、抓药。没有人上门的时候,他就闭目养神,嘴里衔着旱烟袋,一天又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爸爸年轻时也曾想有一番作为,曾用40两银子捐了个“监生”。有了顶戴,不光可以上京赶考,见了县太爷也可以不下跪,犯了法还免打屁股。可是他在这样一个远离城镇的偏僻的小乡村里,这些“好处”,他是一样也没享受到的。单调的生活使他孤癣、乖戾。他看不起“乡下人”,也腻歪家里的人。苦闷又无聊,只好倒床上点烟灯,或是毒打妻子。他和他生存的社会正在一起腐烂下去,那是无可挽救的。

爸爸终于死了。大哥作为长子,接管了爸爸的钱财和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利。

为阅读革命书刊事,一曼已经同大哥进行了多次交锋;为了走出家门,到外面去上学读书,一曼把软的硬的办法都使过了。

先是软的。一曼在家里变得“温顺”多了,给嫂嫂抱孩子啦,给大哥记帐啦,甚至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再和大哥大嫂吵嘴、顶撞了。可是除非她不提到外头上学的事,一提就被哥嫂给堵回来,一点余地也不给,把这个门封得死死的。大哥先是说银钱紧,后来姐姐们愿为小幺妹出钱,不必动他的银子,他仍不答应。

有一次,一曼和姐姐们同李席儒谈判,几个姐姐一齐替一曼讲情:

“要淑宁去读书吧,我们替她凑一些学费,钱不用你出。”

李席儒知道几个姐姐是一曼搬来的救兵,他狠狠地盯着一曼说:

“纵然姐姐出钱,你也不是姐家的人,人是我的!”

“谁是你的?你没有这样的权利!”一曼这时已把李席儒看透了,不愿再跟他嚼口舌,白费劲。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一曼能有什么硬的呢,只有手中一支笔。

在大姐夫的帮助下,她把自己受压迫的苦痛写成一篇文章,用“一超”这个名字,发表在向警予主编的1924年8月6日出版的第49期《妇女周报》上。文章的标题是《被兄嫂剥夺了求学权利的我》,这是一篇揭露封建社会残害妇女罪行的檄文,是向封建社会的挑战书。她在文中大声疾呼:妇女“受专制礼教之压迫,做私有财产社会的奴隶,供专权男性的玩弄已几千年了,”她说:“我自生长在这黑暗的家庭中十数载以来,并没有见过丝毫的光亮,阎王似的家长哥哥,死死把我关在那铁围城中,受那黑暗之苦。”“我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极想挺身起来,实行解放,自去读书。奈何家长哥哥专横,不承认我们女子是人,更不愿送我读书……请全世界的姊妹们和女权运动者,帮我设法,看我如何才能脱离这个地狱家庭,如何才能完全独立?”

这篇3000多字的文章发表以后,她陆续收到各地许多革命青年声援的信件。

有的说:“你设法脱离开家庭,到上海来读书……”

有的说:“如果你能逃离家庭,我愿意在经济上支援你……”

—曼获得了社会舆论的支持,四面八方伸过来了支援她的手,使她周身增加了极大的力量。

出外求学,一时出不去,也不必短气。这是何珌辉在信上开导她的话。这时一曼已经是共青团员了,除了求学她有许多事情可做。

在目前这个家中,一曼只有对二姐坤杰和幺弟绍唐是能够把心底话说出来的。绍唐又随大姐夫在外面读书,不能常在一起,家里就只剩下坤杰姐姐一个人可以一吐心曲了。

这天晚上,一曼来到坤杰家,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耐心地坐着,直等到坤杰料理完了家务,给小孩喂完了奶,到了夜静更深的时分了,一曼与坤杰才说起了悄悄话:

“二姐,你晓得不?上海呀,北京呀,都成立了妇女会、自治会啦!”接着,她就谈起妇女们要行动起来解放自己的道理。本来忙碌了一天,已经朦胧欲睡的坤杰也不困了,她从幺妹的嘴里听到了这么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事情,简直听得入了迷。

坤杰惊异地问:

“妹妹,你怎么懂得的事情这样多呢?”

“我嘛,我游过洋嘛!”说完,一曼自己先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坤杰也被感染得差点笑出眼泪。笑声好悬把刚入梦乡的孩子吵醒。

姐妹俩从此有了共同感兴趣的事情。

不久,坤杰也入了共青团。白杨嘴成立了一个共青团支部,一曼担任支部书记。

支部成立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组织“妇女解放同盟会”。

“这个会是一个普通的会,不管年老年轻的都可以参加,入了会后再慢慢进行教育,然后发展那些年轻的、有觉悟的,加入共青团……”组织上这样指示赵一曼,

一曼和坤杰首先通过几个吃长斋的妇女进行联络,因为这些人当时行动比较方便。不久,成立“妇女解放同盟会”的事,就得到一部分妇女的响应。起初,“妇女解放同盟会”准备在1924年农历4月28日开成立大会,预先一曼就到了曾家湾,和坤杰连夜背着人写通知书,不想这时白花场正过着反动军队,一曼在坤杰家的窗子望下去,路上一列列的兵正沿路抓鸡打人。

一曼沉静地说:

“姐姐,我躲一下。”

“躲到哪里呢?”坤杰深知反动军队的纪律多么败坏,她出主意叫一曼到米仓里去。

一曼进了米仓。姐姐慌得连凳子都忘了拿掉。

好在那些兵没有到白杨嘴和曾家湾来搜,一场虚惊过去了。

第二年10月28日,终于在曾家湾石板寺开成了“妇女解放同盟会”的评议委员会,通过了宣言、简章,选李坤杰为会长,曾贵儒为副会长,一曼名义上是文书,实际上指导全盘工作。

同盟会全体会员大会是在白花场禹王宫召开的,这是一次成立大会,会员只有30多人,一曼第一次站到台上向群众演讲:

“姐妹们!我们妇女在古代还是有许多有能为的人的,都是因为受了几千年的封建压迫,我们才没能得到解放!”

“‘三从四德’,什么‘三从四德’呀!这就是给我们妇女戴的枷锁!在家从父,这且不谈,父死还要从兄!出嫁从夫!我们只能说夫妻应当互助互爱,为什么女的就要从男的呢?还有一条,姐妹们,夫死还要从子哩!他们还把我们当人看待吗?”她的话说到了旧的社会制度的本质啊!

一曼越讲越激动,讲到最后,她举起拳头喊起来:

“起来!姐妹们!反对‘三从四德’!反对多妻制!反对童养媳制!”

会后,会员们围着她,感动地说:

“李幺姐呀,你的话都说到我们心上啦!”

到会的人,有知道一曼是怎样同封建家长哥哥斗争的,特别是了解她是怎样抗婚的,对她十分佩服,对她讲的话格外相信。

李席儒看一曼又读“邪书”,又四外地疯,觉得她是一股“祸水”,便想出了一个恶毒的阴谋,要彻底地治一治这个不驯顺的妹妹。怎么治她呢?一个办法:把她嫁出去,找一个凶狠的男人管束她,免除这个“祸根”。媒人几次上门来。一曼发现了这个阴谋,就事先准备好豁麻候在门口,见到媒人就说:“我说到做到!你要再上门,就用豁麻豁你!”媒人对一曼的厉害早有所闻,谁也不敢碰她这根钉子,以后也就没有媒人敢登她家的门坎儿了。

在同盟会里,一曼为妇女们办事尽心尽力,给许多妇女出了气。

会员富桂华,5岁时就由父母包办订了婚。她的未婚夫长大以后不爱劳动,又吸鸦片烟。她很不满意这桩亲事,想退婚,父母又不答应,便找同盟会给她解决。一曼和坤杰等人以妇女解放同盟会的名义到她家,帮她说通了父母,解除了这纸婚约。

白花场有一个姑娘叫陈启明,经常受后娘的虐待。有一天夜里这后娘把她吊在树上打,被长工听到了告诉了她的祖父,才被解救下来。这件事被妇女解放同盟会知道后,就派人去同她家长说理,不许她们再虐待女儿。等到同盟会的人走了以后,这位后娘反倒把陈启明关了起来,划地为牢,不准她出院门一步。

—曼专门赶到白花场来,找到陈启明说:

“你看,你自己虽然生在一个地主家庭里,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一曼一句话就打中了陈启明内心的痛苦。

“是呀,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呢?姨妈的奶妈我都不敢得罪,父亲只听姨妈的话,动不动就拿棍子打我……”说着,刷刷地落下了眼泪。

陈启明哽咽着说:

“我生在这样的家里,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如死了好!”

“你痛苦,要自己求解放!不能轻生,随便想死。你愿意离开家吗?”一曼亲切地探问她。

“愿意!”陈启明抹掉眼泪,眼睛里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她靠近一曼,坚定地说:

“只要你们肯帮助我,就是给人家当佣人我都愿意!”

在一个风雨的夜里,一曼指派同盟会会员桂三姐带了陈启明逃出家门。当晚宿在三峨山的庙子里,第二天又奔向府城。

在陈启明这个从未出过家门的、痛不欲生的苦女子面前,展现了一条宽广的生活之路。

妇女解放同盟会为妇女解除苦难,赢得了广大妇女的信赖和拥护,会员很快发展到180多人。

在开展妇女工作中,一曼受到了很大的锻炼,思想觉悟得到了新的提高,愈发感到对封建家长哥哥的不能忍受,愈发感到囚牢式的封建家庭不可久居!她仍不断地为出走而奔波。

姐姐们理解她,仍然全力地支持她,多次去劝说李席儒,希望能放幺妹走。

李席儒提出了五个条件,他说:

“第一,一离开我的家,我就不再管她的吃穿用了,第二,出了我的家门就不许再进这个家门,第三,要姐姐私自出钱供她,不许沾染了姐夫,第四,出门的名誉要好,假使有不

好的风声,唯姐姐是问,第五,路途上要姐姐亲自护送。”

这是多么无情的条件呀!可是大姐坤俞毫不犹豫地当场答应了下来。

一曼紧张地做准备,行李都捆好了,李席儒又变卦了,说话不算数!李席儒临时又附加了一条:“想走嘛,要通过家族会议!”

一曼清楚家族的族长们都是些什么货色,她没有把一点点希望寄托到家族会议上面。她决心私自出走。

1925年腊月,一曼和几个姐姐商量好了,打算秘密动身。行前,她要去向妈妈告别一下。妈妈是个性格软弱的人,看到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俩这样对付她的幺女,也很难过。可她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对家里的事情更不能做主了。她同意幺女走,心里又割舍不下:

“孩子,你的事姐姐们都说通我了,我也不再拦你啦!不过眼看要过年了……”妈妈用苍老得凸着青筋的手擦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说:“孩子,能再跟妈妈一起过一个年吗?”

一曼拉过妈妈的手,紧紧地握着。她是理解母亲的心情的,她同情着妈妈,有不能割舍的情怀。外部世界召唤着她,她不能困在这个小山村里.但妈妈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还是应

当满足的。

一曼眼里也噙着泪花,没有言语,使劲地向妈妈点了点头。

正月初五,一曼和坤杰上了路。坤杰找了个人给一曼背行李,—曼说:“以后再走多远,我都得自己背行李,现在我正该学背才对!”

三人只拣人少的路线,往宜宾城走去。第一天走了60里路,在打铁场栈房住下。晚上,坤杰听到一曼在床上呻吟:“哎哟,妈妈呀……”坤杰想:“第一次出远门就走这么长的路,还背这么重的东西,她那瘦弱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天一亮,一曼又把自己的行李背起来了,谁抢谁夺她都不给。

她终于走出了牢笼,虽然只是走出一个家庭的牢笼,但她觉得脚下的路是越来越宽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