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童年,童年已经十分遥远,但又像近在眼前。
人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有的甜蜜,有的酸苦。一曼的童年是任性的、充满浪漫的幻想色彩的。
距四川省宜宾县县城120里的深山沟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叫做中白杨嘴村。这是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村庄。
1905年10月25日,一曼就出生在这个小村子的一个李姓人家。
李家是一户封建地主,每年收租约70担。一曼的父亲李鸿绪,参加过乡试,清末捐过监生,他有顶戴花翎,见了县官可以不下跪。他捐官并没有走上仕途,而是远离官场,自学中医,走乡串户,行医看病,治病救人。他看病一般不收现钞,给十里八村的远近穷苦乡亲带来许多方便。每到年节时,就有经他诊治看好了病的乡亲,带着自家产的米粮、肉蛋给他送过来,作为对他的报答。他家乡下有良田,在城里还开商行、店铺,在当地是很有影响的富足的大家族。
一曼的母亲蓝明福,是一位大家闺秀,门当户对地嫁到了李家。她性情慈柔,善于操持家务,她共生6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她心肠软,待人和善,从不打孩子。一曼排行老七,下面还有一个小弟弟,名绍唐,为老八。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大哥也独门立户成了家,只有一曼和绍唐留在父母身边。
一曼乳名叫淑端,学名叫李坤泰,号为淑宁。后来参加共青团叫一超。“赵一曼”这个名字,是她在东北从事抗日活动时才开始用的。
生性喜欢大自然的一曼,家屋后边就是一丛丛青翠欲滴的竹林,她常和小伙伴们在这儿捉迷藏,在山坡上采花,逮蝴蝶,捉蜻蜓,到小河沟里摸鱼虾,她觉得这是有趣的好玩的事情。
一曼从小聪明伶俐,长得很俊,红朴朴的小脸蛋儿上有两个小酒窝儿,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十分招人喜爱。来她家串门的亲戚朋友,都说她爸妈有福气,她妈妈也很愿意抱着她,领着她,到各家去走走。
因为是家里的老丫头,又是家里的一个“门面”,一曼小时候从父母那里,得到了比哥哥姐姐,甚至比小弟弟更多的疼爱和宠护。
家里来个客人,端茶倒水、递烟点火,都是她的事,她认为这是她的专利,别人要插手,她就哭啊闹啊在地上打滚,不管客人笑话不笑话,也不管爸爸妈妈丢不丢面子。客人给的礼物,都要由她来分配,她并不把最好的礼物留给自己,但她觉得只有由她来分配才合适,别人要插手,她就把礼物乱扔一气。
小时候,一曼很淘气,刚会说话、刚会走路就淘,淘得像个男孩子,在附近是淘出了名的。大人常在家里听到门外有别的孩子前来告状:“你家端女儿又跟人家打架了呀!”叫她“端女儿”是因为她的乳名叫“淑端”。大人一问情由,才知道一曼多是因为打抱不平才惹来的麻烦。
8岁那一年,一曼进了私塾。这个私塾学堂是一曼父亲李鸿绪在自家的楼下开办的。请来的私塾先生李相臣,是李家的一个远房哥哥。乡里人把这种私塾叫做“鸡婆学堂”,一个先生率领十来个学生,仿佛是一只老母鸡带着十几个小鸡崽儿。除一曼和绍唐外,还有本家的侄子侄女等七八个孩子。读的是《三字经》、《百字姓》、《千字文》等启蒙课本。
一曼一向觉得田野才是她的大课堂。她好动,好玩。入私塾前的日子,对于她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逮蜻蜓蝴蝶,捉春蚕,抓小虫子,摘个花儿弄个草叶儿什么的,都有无限的乐趣。她常常玩到天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见她还没回家,便分头出去找,而她却完全忘记了饥饿,觉得还没玩够呢!
她把这种玩兴带到了古板的私塾课堂上。先生常常抽查,翻学生的抽屉,一曼总是被先生用木尺打手板,因为在她的抽屉里,不是翻出一盒吃桑叶的春蚕,便是从盒子里倒出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蝴蝶满屋子飞,逗引得同学欢呼喊叫,先生气得脸色都变了,不惩罚她才怪呢!
一曼比别的孩子聪明,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用笨功,整天地背死书。她确实贪玩,可是该背的课文她从不含糊,如《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她比别人背得“溜”。有一次自习,她趁先生一时不在屋便偷偷跑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外面忘情地玩了起来。先生回屋一看,一曼的座位是空的,再一看,她正在外面草丛里捉什么小生物呢。先生厉声把她喊了回来,想采取打手板之外新的惩罚方式,抓住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懂得:要想学习好,必须下功夫。
“李淑宁,你把我三天来讲的几课书给我背一遍!”
先生想当着同学的面难为她一下。
一曼以为这回又捅了漏子,还不知怎么被处罚呢!一听是叫她背课文,怦怦跳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她正争取有这样表现的机会呢。她不慌不忙,一课接一课,把几天来学的课文稳稳当当地背诵了一遍,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错。
年过半百的先生惊奇了,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透过老花镜,用眼睛觑觑地瞄她。
同学们惊奇了:这么难的课文,我们点灯熬油地背,还没背全呢,这李淑宁那么贪玩,却一字不拉地全背下来了,神啦!
先生问她:
“你一点也不用功,怎么背得这样好?”
“啊!您问这个嘛……”一曼的紧张感完全打消了,她高兴地回答:
“那是因为您讲书的时候,我特别用心地听,别人念的时候,我自己在心里默念,所以我用不着专门花功夫死记硬背,也就会了。”
先生把书里的字单独拿出来,一曼就认不全了,有许多字她不敢认,读不出声来,羞得她本来就红朴朴的小脸蛋儿这下子更红了。认不出这些字,急得她脑门上沁出了一层小小的汗珠儿。
先生终于找到了她的毛病,这也确是她的不足。先生劝她以后要多用心,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记,认真地念,不要耍小聪明。
和一曼在一个私塾课堂上就学的,还有她的侄儿侄女。侄儿侄女都比一曼年岁大。一曼可比他们志气高。有一次,一曼对他们说:
“我一定要读书,由小学到中学,由中学到大学!”
侄儿李绍基说:
“幺姑,连这么个小村子你都出不去,还读大学哩!”
一曼望着远天上飘动着的云朵,说:
“我将来不但在中国读,还要游洋呢!”
侄儿侄女嘲笑地呼喊起来:
“幺姑要游洋了!我们的幺姑要游洋了!”
有的侄儿讽刺她说:
“幺姑只有从中白杨游到上白杨,从上白杨游到下白杨,恐怕连这个‘游杨’都游不成哩!”原来一曼生在中白杨嘴,邻近的村子还有上白杨嘴和下白杨嘴,相隔不远。
从此,侄儿们一见到她就取笑地喊:
“游洋生来啦!游洋生来啦!”
“游洋”的话,成了侄儿侄女们取笑她的把柄,但是这两个字却真实地反映了赵一曼童年时代远大的志向、倔强的性格和勤奋好学的决心。
一曼小时候最爱听别人讲故事,什么《十三妹》、《岳飞》之类,特别是大人讲的《穆桂英挂帅》、《梁红玉击鼓退金兵》那些巾帼英雄精忠报国的故事,常常让她听得入神。有时大人讲完了,她仍一劲儿地问:“还有呢?”“还有呢?”她入迷地听着这些中国古代女英雄的故事,想着自己将来也能像梁红玉、穆桂英一样尽忠报国,成为人们仰慕的女英雄。
那个年代兵灾匪祸多,老百姓想过安稳的日子很难。这年夏天,城里起了兵变,那些乱兵像害虫似地也扑到乡下来,他们到处抢劫,到处祸害人。一曼家在农村是属于有钱的人家,因此就更怕抢,她爸爸不得不带着一家人逃到五宝镇外婆家。
这时候,大姐夫也带着大姐从画象嘴逃到外婆家来,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并且在一个锅里吃饭。
大姐夫叫郑佑之。对这个人,家里家外都有争议。他真是个怪人,怪在哪儿呢?。别的男子读了书要去做官,他却不肯,他要去当兵;别的男子嗜酒、赌博、抽大烟,逛窑子,他一样也不沾染;别的男子成婚后,都把婆娘看得紧紧的,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他却相反,和大姐结婚不久,就送大姐到学堂里去读书;别的男子常常打婆娘,并以此炫耀自己有本事,他和大姐在一起却总是有说有笑,双方好像互为宾客。
一曼顶喜欢大姐夫,顶佩服大姐夫,她不许任何人说大姐夫的坏话。
大姐夫也给她讲故事,讲的都是些新鲜的故事,给她讲鸦片战争,讲辛亥革命,讲日本,讲俄国,讲地球上有几大洲几大洋。还送给她许多好看的画片,其中有一张画着一片大海,海上有一只大船,大船上有粗粗的烟囱,烟囱冒着黑烟……这张画片叫一曼喜欢得不得了,一有空闲时候就拿出来瞧两眼,还照着画片把那海浪,那大船,画到自己的本子上。一曼把这张画片当成了宝贝,谁要也不给,谁借也不借,谁要看,得当她的面看,她怕别人把画片损坏了,弄赃了。这张小小的画片,寄托了她美好的憧憬:什么时候我能坐上这样的大船,能去航海,该多好!那可是真的“游洋”啦!
有了大姐夫,一曼又可以读书了,还有她的幺弟,还有村上几个孩子。这回课本不再是《三字经》什么的了,有国文,有算学,是大姐夫从城里捎来的。大姐夫来当他们的老师,这老师又亲切,又和气,不打手板,课堂上不必提心吊胆了。
一曼照样贪玩,照样把一些可爱的小生物带到课堂里来。
有一天,大姐夫发现了她的蝴蝶。她心里甭提多紧张了,她猜不出大姐夫会怎样训她。
“你知道吗?这蝴蝶是毛毛虫变的,它飞来飞去采集花粉,让花儿结出果实。”大姐夫笑着对一曼说。说完,用手指轻轻夹起蝴蝶,走到窗子边,把它放飞了。
还有一次,大姐夫发现了她的蚕儿,用手掌心托着那蚕儿,问她:“你知道这蚕儿吃了桑叶干什么吗?”
“吐丝!”一曼为自己能准确回答老师的提问而兴奋。
“对!”大姐夫肯定了她的回答之后,接下去说:“这蚕儿很不简单,它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给人间吐丝,丝吐完了,吐尽了,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这样的生命是何等的有意义啊!”
一曼为老师这个新奇的解释激动起来,激动得她一时说不出话。但她却把老师的话默默地铭记在心上了。这话不需要她背诵,却比背诵过的印象还要深刻。
在外婆家,每天晚上外婆都要点桐油灯,把灯放到方桌上,供一曼和她幺弟写字,作习题,同时供老师判作业用,无作业可判的时候,老师自己便在方桌的一角读书读报,或给外埠的朋友写信。
门外面不时传来邻居孩子捉迷藏疯玩的嘻笑声、喊叫声,这对一曼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她非常想跑出去参加到小伙伴儿们的队伍里去,这种心思一起,她做功课就不够专心了。
“蚊子!蚊子!”说着,一曼两只小手用力地拍了一下。
“真奇怪,怎么蚊子光咬你呢!”大姐夫知道她又走神了,提醒了她一句。
“怎么没有!你看你看,我手上还有血呢!”一曼在一边不服气地辩解着。
“好啦好啦!”大姐夫的语气和缓下来,他劝一曼专心做功课,别光想“蚊子”的事儿。实际上,大姐夫知道门外边孩子们玩耍的声音对一曼是一种怎样的诱惑。按照孩子的天性,是该让她丢下课本去玩的,可是要培养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像点样的人才,不学好功课,不从小打好基础,怎么行呢?
一曼还想说什么,一看大姐夫又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他手拿的一本什么杂志上了,便也埋下头去做自己该做的习题了。
有一次,头天晚上一曼趁大姐夫去给大姐熬中药不在教室,悄悄和幺弟在外边玩到大半夜,竟忘记了做习题。第二天早晨到了课堂上,忽然想起来,匆匆忙忙地补上了,结果算错了好几道题,老师判作业时给打了几个红叉。
望着这几个红叉,一曼心里好难过,眼睛都快要溢出泪水了。她把那几道题反来复去做了无数遍,老师全给打了对号,她仍不肯休息,又把前些天的习题拿出来,一道接一道往下做,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她还在做;家里人要把桐油灯吹灭她也不让。她不是跟老师赌气,她是感到以前自己太不争气了。她的倔劲上来了,这是一股无论干什么事都要干好的倔劲,是一股不干好决不罢休的倔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