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向王蒙汇报了《鸭绿江》杂志改版的情况,说到刊物在全国省级文学刊物中发行量是挺好的。他诚恳地说,请王部长在方便的时候给写一个刊首语,随便写一点什么都行。王蒙翻看着永元赠给他的《鸭绿江》杂志,看到编辑部的电子邮箱,说,稿子发到这里就可以吧?永元说可以,请写上我的名字。王蒙又问,这样就能收到吗?永元说能。王蒙又翻看我请他看的我选编的《爱的月光——精美军旅爱情诗200首》,他见我没有签名,我说就请您在这儿翻翻,不必带回,知道您的存书太多,会增加负担,翻过随手送给服务员看就可以了。他忙说,别别,别别。他看得很仔细,看到有张志民的《没有女人的地方》,他说,他与张志民特别熟。看到有峭岩的诗,他说,峭岩在军艺(解放军艺术学院)待过。我说是,峭岩曾在解放军画报工作过,后来到解放军出版社任副社长。王蒙说,峭岩在军艺文学系当主任时曾请我去给学员们讲过课。王蒙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我们说明后天吧。他说沈阳到这儿不是很远。北京到这儿3个半小时左右。我们说,有机会到沈阳去玩玩。王蒙说,沈阳去年9月去过。是沈阳市政协要求我给他们讲一课,讲传统文化还是讲什么我也忘了。他在沈阳看了沈阳市的文化建设,还看了“大帅府”,还有一个造币厂。我说前不久我还应邀去看沈阳造币厂,为他们厂写一首朗诵诗《我们为共和国印制名片》呢。王蒙说,这个“大帅府”是不是省作家协会办公的地方,是省作协的还是市作协的?永元回答,是省作协的,那个赵四小姐的楼原先给了市文联,也让了出来,保留文物,让人们参观。王蒙说现在都成了景点了。王蒙还说到沈阳故宫。永元介绍说,北陵是努尔哈赤儿子的陵墓,东陵是努尔哈赤的陵墓。永元说,还有一个永陵,在清原,很好,王部长有机会去看看。王蒙说沈阳故宫以前也看过,八十年代就去看过,现在修建了一下,环境弄得不错,包括参观路线也很科学。永元第二次向王蒙推荐永陵,他说永陵挺有意思,王部长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王蒙爽快地答应:好的,好的。王蒙说去年去沈阳,还去了抚顺和本溪,有一个挺好的岩洞。我说那是本溪水洞。永元问,抚顺战犯管理所去了吗?王蒙说没去,去了雷锋纪念馆。王蒙说,沈阳我去过多次,本溪是第一次去。曾在大连八七疗养院(即沈阳军区第一疗养院)疗养过,他说他在八七疗养院住的是都是别墅式的老房子,风一吹,呜呜叫,印象很深。永元第三次向王蒙推荐永陵,说永陵有12个山头,每一个山头代表清朝一个皇帝,努尔哈赤小一点,康煕就大一点,乾隆高一点,等到了溥仪就很小很小了。王蒙大笑道,这等于老天爷给清朝的历史都安排好了。
我说到我在《特别关注》上看到王蒙的两篇文章的感受,今年第7期《特别关注》上,转载了王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王蒙评说不差钱》,是写小沈阳和赵本山现象的,他是完全站在赵本山这一边为其呼喊叫好的,他写得非常犀利和尖锐,会让那些道貎岸严者感到汗颜。王蒙说到赵本山的《卖拐》,说“赵本山所演角色的忽悠、暗示、欺骗过程,让你认定自身有病,再接受他的医疗的过程,荒唐离奇却又令人信服,天衣无缝,看后颇觉得头皮发紧,脊背冒凉气……谁敢说你就绝对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买过这样的‘拐’?谁敢肯定你就比范伟扮演的傻帽儿确定聪明?”王蒙称《不差钱》的潜台词更丰富,姥爷——老爷,也姓毕(枪毙的毙,和关闭的闭的谐音)王蒙说,“这是事实,这是人生。没有才艺不行,没有传媒的承认与提携也不行,这不但是两位小字辈的命运,也是赵本山的‘秘密’。这当中的酸甜苦辣,外人能够知道多少?”王蒙说,“赵本山在主流媒体上争到了农民文化的地位和尊严。夸大一点说,他悄悄地进行了一点农民文化革命,使得我们的主流文艺更加宽敞自然开放亲民。”在王蒙另一篇《老鼠文化了不得》中,他写老鼠用尽各种办法改变社会上对它的称谓和看法,它成为语言学家后,首先在语言上改变对自己不利的习惯说法,比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类,都改成“老鼠过街,人人喝彩”等等,“鼠目寸光”改成“貓目寸光”,“胆小如鼠”改成“胆小如虎”……这样一改,它们自己也觉得全变了,它们可以不必潜伏于洞,不必昼藏夜行,而是大模大样地登堂入室、吃香喝辣了,可是结果呢?它们自己是以为没事了,它们生活在自已营造的新的氛围中了,它们仍没有逃脱覆灭的下场。他写的这个类似寓言的故事,令人深省。世界上确有这样的人,是一群人,或一类人,或一族人。
我说我读这样的文章深受震撼。王蒙谦虚地说:“一家之言”。
永元问到王蒙的身体状况。王蒙说,我75岁了。我说看你打太极拳打得有模有样的。因为这两天早上创作之家请来一位太极拳老师授课,王蒙也按时来打,我有幸就在他的身边一米多点的距离学。一早上做一小时。我说,您肯定不是第一次打。他说,是的,我学过。我笨,相当笨。按老师的要求差得远。这个老师非常严格,他是在大学里教太极的。上期我就跟着做,跟着学,我是“留级生”。
在与王蒙合影时,我心里在复述着他的格言:“自己丰富才能感知世界的丰富;自己善良才能感知世界的美好;自己坦荡才能逍遥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过于 伟大或者过于卑微,过于高明或者过愚蠢,过于奇特或者过于陈旧的话语,都值得怀疑。”“戴上桂冠的也可能是狗屎,扣上尿盆子的也可能是冤枉……”太经典了!
就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告辞。王蒙欣然与我们合影。永元太敬业了,又一次说出了向王蒙约稿的请求。
垂钓的邓友梅
没有想到2009年夏天在北戴河又一次见到邓友梅!
1981年7月,我参加春风文艺出版社在大连大长山岛举办的笔会,那次笔会来的作家比较多,分别住在海岛别墅样的小洋楼里:林斤澜、浩然、张长弓、程树臻、顾骧、张笑天、彭荆风、叶辛、单超、祝兴义、金河、王栋、吴文泮……在笔会作家队伍里就有高个子、精明的邓友梅。我们在一起待了一些天。有一次大家去游泳,我出现了险情,差一点把命丢在大海里。当晚,浩然拿出他从北京带来的顺义县的酒为我压惊庆幸,笔会的作家兄弟们纷纷与我碰杯。过了两天,因我们部队机关有事,我要提前离岛,大家备酒加菜为我送别。邓友梅举杯站起说:“为世宗老弟完完整整地回沈阳干杯!”想起前两天遇到的险情,友梅兄的话令我感到十分温暖。
1999年6月,我们沈阳军区为了提高长篇小说创作质量,从京城请来了徐怀中、邓友梅、陈忠实、朱亚南、王宗仁等多位作家及出版社、刊物的编辑,帮助我们指点迷津、出谋划策。那天在某师打靶,邓友梅这个老兵举枪10枪打了65环,我与穿着迷彩服的他曾合影留念。
记得邓友梅说,自己作了10年外事工作,比文学创作更难。
友梅身体状况很好。他告诉我,打了几十年的太极拳,岁数大了,就做更简便的功操了。他身上有明显的兵味,也是因为健康,所以走路很快,办事很麻利。他来沈阳那天,我去接站。从火车下来都快走进贵宾室的大门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帽子丢在车上了,便跑回去取,我跟着他跑,等我跑到车厢门口,他已从车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他那顶浅色的凉帽。他一再和我说:我和你19年没见了!再过19年,我就85岁了!他的时间概念十分精确、严谨。
没等到19年,可是也已过去10年了,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是参加2009年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休假活动。报到的当天我就见到了依然神采奕奕的邓友梅,他的穿着是时尚休闲的,深色的圆领衬衫,浅色的短裤,一双运动鞋。他走起来很轻便。只是他的头发全白了,右手上还有一只小拐杖,说它是小拐杖是因为它不粗不大,且有一个套坏连着手和拐杖,友梅说这样就不必因掉在地上弯腰去拣了。
友梅仍说到注意饮食的事,他一日三餐只在早餐吃主食,午餐和晚餐都不吃主食,主要吃蔬菜。他不喜欢吃水果。烟仍未戒掉。他说他在全国政协开会的时候,一位专家说,希望年轻人不会吸烟的不要学,年纪大、烟史较长的不必戒,但要减少。因此他仍吸烟,只是烟瘾不重,而且不讲究牌子,对于他来说抽什么牌子的都差不多。
那天下午没安排集体活动,我和田永元跑到邓友梅的房间聊天,他很高兴地放下手头的活儿,与我们攀谈起来。他的电脑还开着,满篇的小5号字密密麻麻,他怎么可以看这样小的字?为什么不把字搞大一点?我坐下很久仍盯着那台电脑的显示屏,想着这样一个让我费解的问题。
记得1999年那次,邓友梅说到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说喉上过三年小学,第四年失学了,后来参加了新四军。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能认多少字?正好新四军文工团要演《李闯王》,缺少个演放牛娃的小演员,从部队小兵中挑,要会说国语,还要脸皮胆子,不怯场。他应试被选中。他出生在天津,能冒充说几普通话,大城市生活过,又去日本当过劳工,不怯场。他就这样进了剧团,除了演小孩儿。还点汽灯,管小道具,给台上演员提词。那时是演秧歌剧,他提三遍词自己就背一个剧本了。在新四军文工团,白文是戏剧股股长,郑重、丁峤是是副股长,这些人演戏时他给提词。事先要把他不认识的字教给他认。这样他等于学了一回文化。
1950年他从抗美援朝慰问团回来,写了个小说给《北京文艺》,赵树理看了说行,但是要他把有些字写清楚。他连写几篇小说,赵树理都给发了。因此1953年被送到文学讲习所学习。有一次请曹禺先生上课,课后曹禺先生碰到他,就问:“小邓,你匀对我讲得反映怎么样?”他回答:“好,都没打盹儿。可是大家说,听着很好,可写作时用不上。”他请曹禺先生告诉他点写作窍门。曹禺先生说:“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他说:“当然是真话了。”曹禺说:“有用的就几句,说实在的就一句,如果你想写剧本,背下莎士比亚三本书,你就会写了。要写小说就背你喜欢的小说。为什么背了别人的自己就会了,我也不知道。”由此邓友梅发愤读了很多书,背了很多书。
邓友梅26岁时写了《在悬崖上》,因此被打成“右派”,一次听广播,听到陈毅同志逝世了,他非常悲痛。他从小在新四军军部文工团,与陈毅有接触、有感情,就写下些回忆性的文字,作为感情发泄。小平同志领导拨乱反正后,他在文工团时的老班长、写出著名小说《百合花》的作家茹志鹃来他,看了他写的这些素材,很受感动,让他改成小说,改好后发表在茹志鹃任副主编的《上海文学》上,题名为《我们的军长》。这篇小说获得了1978年中国作协举办的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一等奖。作品发表时,邓友梅本人还没得到“落实政策”呢。
邓友梅善于思考,他想要取得好的创作成绩,必须有自己的特色。他说,王蒙是聪明的,写新疆风情,很有特色。刘绍棠就写乡土。从维熙就写《大墙下的红玉兰》,都各有所长。搞文字创作要找一点长处是别人没有的。他说,1949年我18岁,大刘绍棠6岁。我参加了三年解放战争,北京刚解放我进城还看见了旗人最后的生活情形。我去看赵树理,他两个沙发上全是书。他给我一本言情小说,一本武侠小说,他叫我找老百姓爱看的样式去写。我吃完饭就到天桥,听评书,一年365天,从不误。文学艺术要求同存异,失去个性的追求不可能出色。通俗小说和纯文学小说各有特点,金庸可以提高,不是提高到鲁迅,而是更高的金庸。就像通俗唱法提高,不是提高到美声唱法一样。
邓友梅祖藉山东平原县邓村,1931年3月1日出生在天津。对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我早有所知,这次在他的房间里听他说得更细致入微。他说他有两次入伍的经历。12岁时在山东家乡就参加了八路军,年纪小,做交通员。那时日本鬼子和伪军站岗,对小孩子防范不严,他可以串来串去,把情报带出去。有时还在夜里给自己人带路,他很熟悉道路。后来部队精兵简政,15岁以下的全复员,他当了一年兵,13岁复员回家。那时家乡被日伪占据,部队叫他复员后要远离自己家,以防鬼子扫荡时被敌人抓去。因为村里都知道他当过八路。他就到了天津姥姥家。姥姥家穷,他得自找活儿干,找到一家招工去报名,人家说你可别后悔,他说我不后悔。当时给了一顿饭吃:大馒头,豆腐脑。门口有把门的,只能进不能出。他万没想到被招工者用船给运到日本山口县当了劳工。每天干12小时的活儿,每顿饭一个小饭盒,有点大米饭,菜主要是萝卜干,吃不饱。恰巧赶上了美国轰炸日本。邓友梅所在的工厂也被炸了,不能开工了。他们这批劳力被运送回国。他们乘船从日本到韩国釜山,然后从韩国乘拉货的闷罐车到中国山东,中间在天津换乘一下车。到了中国地界儿他们熟悉路,年纪大些的工人带头逃跑,他也就跟着跑出来了,翻过山找到游击队,又一次参军了。这是1945年夏天。当了一段通讯员后就进了新四军军部文工团。
邓友梅说,不幸的年代年轻人没有赶上,我赶上了。幸运的是我赶上了时代的变迁,见识多,锻炼大。现在上学的孩子,麦当劳,肯德基,什么都不缺,就是不懂得生活,不懂得奋斗。有的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还要家长接送,我们那时候十几岁就在外面闯荡了。
田永元问,在作家圈里,老一辈早年参加革命的中间,你是不是健在的年纪最大的?他说还有一位曾克大姐,今年90几岁了。
说到出文集的事,邓友梅说,80年代作协给我出过一回,这就是5卷本的《邓友梅自选集》。后来又写了许多作品。中宣部领导拜年时对出版社说过要给我出选集。现在有两家出版社约。年纪大了,没兴致,更没精力。想不起来在哪儿发过什么小说,收集不全。从新华社退下来的夫人倒是说给我当助手,帮我做这件事,可什么都得我来想啊,包括发表在香港、上海、杭州、天津报纸上的,根本想不全。这时,我看到友梅眼神里有一丝无奈。但我还是劝他自己下力气编好文集,这是后人根本无法代替的。
永元和我无拘束地与他聊着,他聊起来很有精神,我发觉他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年轻!如果你没有见过他,或见过他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你一定不会知道他的眼睛是那样灵动,那样有生气,那么有魅力。
邓友梅打了几十年的太极拳,我发现每天早上我们包括王蒙都在学打太极拳时,他却不打,他在一边站着或坐着观看,或自己走出大院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