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梦灵残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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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长安之变(九)

残阳道:“洗耳恭听。”

潘尚志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周兄为人宽厚豁达,性格冲淡,不计得失,实在教人钦佩。但周兄如此,可不见得天下人人如此。这世上人之丑陋,潘某身在官家却也见了不少:唯利是图者、趋炎附势者比比既是。周兄与人结交,想必既不问出身,亦没有所求;但周兄乃是谦谦君子,不以小人之心度人,却不知旁人大多都不若周兄豁达。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周兄在外之时,也应当开了心眼,辨明善恶忠奸再作计较。”

残阳道:“如潘兄所言,欧阳兄乃是心术不正,暗使诡计的小人了?”潘尚志道:“纵然这样形容过火了些,但离‘兄弟’二字还相差甚远。不瞒周兄说,倘若中秋当晚周兄不在府上,仅是他一人被揭发出来,那么孤身处于命案现场,还抗拒伏法的,一律就地正法。哪有给他辩白的余地?但周兄一旦站出来说话,情形就不同了。不但我与周兄许下承诺,定当查清真相,而且通缉令亦是迟迟没有发出,否则天下之大,也绝没有他容身之处。”

残阳听潘尚志言下之意,还在提醒自己若不是他看在一点情面上手下留情,自己与踏雪早就被料理了,当下冷笑不语。

潘尚志继续道:“这欧阳先生见有了麻烦,便将周兄弟拖了进来,一起顶风浪。多一个人搅进来,他的罪责便被分担一些,这叫什么兄弟?”

残阳道:“既然是兄弟,同甘共苦无话可说。他有了困难,难道我不为他出头么?”潘尚志笑道:“为他出头没错,但身为兄弟,难道不该互相着想?周兄弟,你好好想想,为何他明知你趟进这趟浑水对你没有半点好处,却还任凭你搅进来呢?自你和他相遇开始,你便一直在为他辩护,一直在为他开脱,可是我们为何不见他站出来为周兄说过一句话?为何周兄身在死牢,尚且不忘继续为他隐瞒遮掩;而他却躲躲藏藏,至今不肯露面呢?”

这几句话问的残阳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方才冷冷开口道:“你是来挑拨离间的么?”潘尚志正色道:“潘某到底是搬弄是非还是良言相劝,周兄是明白人,一听便知。周兄弟,为兄弟卖命乃是自己的高尚之风,但却要看看那人受不受得起。”见残阳再不吱声,便道:“周兄好好想想吧,我已经命狱卒不得再对你用刑,潘某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伯父可还有话要问?”罗天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二人便要离开。

残阳突然开口道:“罗大人,不知罪民可否有幸与您单独说几句话呢?”罗天鹰止住脚步,回头望向残阳,见残阳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叹口气道:“贤侄,你先带人出去吧。”潘尚志应了一声,将所有人带离,并关上了狱门,牢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残阳才开口道:“伙同谋害您至交好友的凶手就在眼前,罗大人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么?”

罗天鹰想要开口,但却没说话。

残阳冷笑两声道:“您可是兵部尚书!是曾经驰骋疆场的将军!是在风云变幻之际捕捉时机的战鹰!您那么锐利的眼睛,难道这点事情,却看不穿,瞧不透么?!”

见罗天鹰仍不说话,残阳道:“敢问罗大人,若是欧阳兄当真要刺杀潘尚书,也应选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怎会在中秋之夜,潘府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之时下手?纵然如此,潘府大兴晚宴,欧阳兄又怎会想到潘尚书会在宴席之中,前往书房去呢?”

罗天鹰道:“也许他潜伏在院中,见到潘兄进入书房……”

残阳忽然发问:“大人,潘尚书的伤口,在背部还是腹部?”

罗天鹰道:“背部。”

残阳冷笑道:“若是如此,假如欧阳兄确是看到潘尚书进入书房这才跟上,如若还是从房顶潜入,方一踏上瓦片,便会被潘尚书听到;但若是破门而入,潘尚书听到开门声,势必立刻转身,与凶手面面而对,那么敢问罗大人,伤口怎么可能在背部?!”

罗天鹰身子微微一颤,摇了摇头。

残阳继续道:“敢问大人,凶器是长剑还是匕首?”

罗天鹰道:“匕首。”

残阳道:“欧阳兄乃是持剑之人,既为刺杀,必求成功,那为何不用自己顺手的长剑,而要换用匕首呢?众所周知,长剑威力远较匕首为高,行刺之人多用匕首,只不过因其便于隐藏。但欧阳兄既已有长剑在身,为何弃长用短呢?!就算真的是以匕首杀害潘尚书,既然得手,行凶之时必然近身,罗大人也曾说过现场血流满地。敢问罗大人,当晚欧阳兄身着一身纯色灰袍,众人围攻他之际,可曾在他身上见过半点血迹吗?!”

残阳这一番质问,痛快淋漓,掷地有声。不仅在为踏雪鸣冤,亦在为自己鸣冤,当真是将自己在狱中的满腔悲愤发泄了出来,说到后来,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牢房中又是陷入了沉寂。

罗天鹰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缓缓道:“周少侠,有的话本不该多说的,但你是灵儿的好朋友,又曾救过灵儿的性命,还是潘贤侄器重的好兄弟,老夫也就向你言明了……”

残阳冷笑道:“其实罗大人不必言明,在下也能猜到一二。罗大人军政双隆,才智眼光只怕比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高明千万倍吧?或许当时在方一见到潘尚书的尸体时,罗大人就觉察到了什么吧?但罗大人隐忍不说,仍让众人将我与欧阳兄列为凶手之列,却又是出于一番什么样的目的?至于潘尚志口口声声说‘查明真相,证明我们二人清白’。纵然他真的有心查明,但倘若真正的凶手不能找到,此案又不能不了了之,最终,黑锅还是由我们二人来背,是不是?”

罗天鹰默然。

残阳继续说道:“更何况,此事发生在京城之中,倘若不能迅速结案,只怕于长安府、于尚书府甚至于皇宫都有太大的恶劣影响,百姓会议论你们办事不力,无德无能,竟然有人在长安之中暗杀高官还能逍遥法外,如此一来,只要看抓获真凶无望,便会立刻用我们开刀,以正视听,是不是?”

罗天鹰依旧没有发话。

残阳叹道:“说实话,早在杭州,初次见到罗大人与罗小姐之时,只觉得二位压根没有高官与名门的傲气与架子,当时在小子面前展现的那一番至真的亲情,教小子至今难忘。自此我只道罗大人是位坦诚豪爽的英雄人物,同时又是位严厉而又不失温情的父亲,对您只有敬仰和仰望之心,直到今日……”

罗天鹰突然如爆发一般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

残阳没料到他冷不丁的大喝一声,当即住口。

罗天鹰道:“是,老夫是军政双隆,那又如何?军政双隆可不是坦诚能换来的,不是豪爽能换来的,更不是所谓的英雄好汉就能做的!今日既然说了,老夫也跟你说说真话。周少侠在杭州之时救了小女,老夫是真心实意的感激你。老夫便有万般不堪,也不至于用独女的性命来作伪。”

残阳道:“那又如何?”

罗天鹰继续道:“但这一次,纵然老夫看出你们二人乃是冤枉的,又能如何?老夫也猜到当时房中本还有第三个人,但是那人不见了!没有人见到他!如此一来,你就是生了千张口也说不清!是,方才周少侠所说种种,与事实丝毫不差。凶器乃是匕首,且从背后由下至上刺入,绝非从梁上跃下所能为。但这又如何?能找到凶手么?当晚既然没能找到真凶,天下之大,上哪里去找?找不到,便任其成为死案么?!这样老夫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如何对的起被害的老友?”

残阳哈哈大笑道:“你们抓不到真凶,便找来替罪羊来破案,这便对得起你的好友了?!真凶仍然逍遥法外,你们却错拿好人偿命,只会让你在老友的死上面再添几笔血债!纵使你对的起你的老友了,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残阳说到激动处,连礼数什么的统统忘了,对着罗天鹰“你”“你”地大喊。

罗天鹰怒道:“在场所有人皆认为那姓欧阳的乃是真凶,老夫一人看破又能如何?!那姓欧阳的与老夫无亲无故,为何要老夫越众而出,力平非议?”

残阳听闻此言,瞪大了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直如疯了一般,怎可眼见冤屈,不但无动于衷,竟然还理所当然地助纣为虐!

罗天鹰激动道:“京城之中发生这等大事,当晚那姓欧阳的以老夫为质脱身,众人将长安连夜翻了个底朝天,连皇宫都惊动了。最后要老夫说追错了人,只会闹得龙颜震怒,不仅老夫一人,当晚在场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多少人会因此身败名裂,甚至家破人亡?!你要老夫为了一个无缘无故之人,却害的自己连同众多好友一起搭上身家性命么!当真是可笑至极!”

残阳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难怪罗大人言道这军政双隆,英雄好汉是做不来的。官场之道,小子也略略所闻,今日总算彻彻底底的体会到,的确说破了天,也不过‘明哲保身’四个字。”

罗天鹰道:“不错!正是如此!老夫也有亲朋好友,也有数十年拼来的血汗家业,怎可轻易为了毫不相干之人一朝尽废?说实话,老夫也在暗自为周少侠觉得不值。”

残阳眉毛一挑:“此话怎讲?”

罗天鹰道:“正如方才尚志与少侠所说,那姓欧阳的当真视你做兄弟么?纵然如此,周少侠能保证你所结交的每一人都能如你对他们一般对你么?”

残阳冷冷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天鹰道:“便是老夫这官场数十年的箴言:除了至亲,一切人皆不可信,皆不可亲,皆不可恨,皆不可为之卖命!言尽于此,这些乃是念在你与灵儿、尚志交情不浅的份上,又觉得周少侠确实是人中之龙,才与你多说几句,否则换做他人囚于死牢,老夫连理都不会理,怎会费这许多口舌!”

残阳听罢,只觉得官场之人无法理喻,冷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罗大人,你可知,其实如果我要走,这区区长安地牢根本困不住我?”

罗天鹰脸色一变,以为残阳要暴起越狱,顿时警惕起来。

残阳笑道:“罗大人不必紧张,我周残阳真想要走,又何必等到今日?不过是为了不连累天心城,方才甘心留在这鬼地方。我对天心城如此,对欧阳兄亦是如此,纵然他对我无甚大恩,纵然从我相识他开始几近都是我在帮他做事,他未曾给予我多少好处。但兄弟二字,本就不分彼此,不分损益。只是在为官之人眼中,兄弟之情却要礼尚往来,互惠互利;商人眼中,兄弟之情要日进斗金,付出与所获,如收支一般算的清清楚楚。但我们江湖人的兄弟,那便是你砍我一刀,我却帮你擦掉溅在你身上的血。”

罗天鹰听罢,浑身一抖,怔怔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

残阳继续说道:“方才潘尚志与我说了一番欧阳兄的坏话,我本来还信了半分;但听完罗大人的教诲,小子突然变得无比清醒。或许当我发觉有一天,欧阳兄不值得我继续认他为兄弟,那时与他恩断义绝,无话可说;但只要眼下,我还认他这个人,那纵使为他两肋插刀,也是心甘情愿。纵然他万般对不起我,纵然他于我没有多少好处,但小子要的便是这毫无缘由的甘愿,要的便是这毫无缘由的信任,纵然最终没能换来等同的对待,但我心中坦荡无愧,也绝不甘堕落至你们这般铁石心肠!没半点人情!”

两人瞪视良久,再不说话。

过了一阵,罗天鹰叹口气道:“老夫言尽于此,莫要再说了。少侠好自为之。”说罢叫来狱卒,自己默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