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白喜莲生了一个儿子,张子林就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尽管白天他们上班时有白喜莲的母亲来帮着照看孩子,但晚上给孩子喂汤喂水把屎把尿洗尿布都是张子林的事,娇气的白喜莲说上了一天班累死了从不搭手,油缸倒了都不扶。书生张子林又忙又累,每天都疲惫不堪,男人的气概消磨得琐琐碎碎婆婆妈妈了,做画家的雄心消褪得几无了。几年来,他投出的绘画作品除一幅水墨画被某刋物刋登了之外,其它的都被退回了。现在,娇妻爱子的吃喝拉撒都是他的事,日子这么忙,除了给学生上课勾勒几笔图画外,他还哪有作画的时间和心情?就这样吧,有爱妻爱子,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也是幸福的,张子林还是感到满足。
白喜莲在农业银行的工作是在一个办公室里写写算算,搞搞贷款什么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三女一男。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是唯一的男性王建军。这王建军浓眉大眼人很风流,能言善辩又挺风趣,开个玩笑说个浑话常逗得三个女人哈哈大笑。一日无事,两个同事出去了,王建军和白喜莲聊着闲话,不知是何由头,王建军提起了当年白喜莲演的小芹,说:啊呀那真是呀,你一化妆一打扮上了台的那个美呀,迷倒了台下一大片!
你也是迷倒的一个吗?少妇白喜莲不比少女白喜莲,说话是可以放肆的。
那当然。我当时想,若是能把小芹抱进怀里,此生足矣!哪怕让我喝她的洗脚水我也情愿。王建军色迷迷地说。
那今天老娘就给你洗脚水让你喝!
好!只是这有个前提,小芹得和我那个……王建军越发放肆地说。
看我撕了你的嘴!白喜莲娇嗔地佯怒道。
王建军走过来拉起白喜莲的手亲了一口,说,给你嘴,你撕吧!白喜莲抽出手打了他一把,轻轻的。
同事进来了,他们各就各位。
从此,有人没人,王建军对白喜莲的称呼都是“小芹”。
小芹,这个账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小芹,那个人的贷款给办了没有?
没人时或趁人不注意时把“小芹”捏一把摸一下成了王建军的时常动作。“小芹”从惊惊乍乍到不惊不乍到心里有了波澜。
张子林是这么一种人,心里浓情似火动作却有点木讷呆板,不会制造情调。他们婚后的日子就有点平淡不那么浪漫那么缠绵,而且瘦弱的他力气很不足,干点出力的事就汗流满面。县一中在县城西北角的一座山城堡子上,要上一百三十七级石台阶。他们的家在校园里等于是住在十几层高的楼上。扛一袋面粉或负一些煤炭之类的重物上去,他就忽哧忽哧地大喘着气满头都是汗,干什么需要体力的活他都是这样。白喜莲在心里就藐视起张子林来,全没了昔日她跟他学画时的那种崇拜那种脉脉柔情。感觉到了白喜莲的藐视张子林也就有了那么点自卑有些低声下气了。低声下气的夫妻生活就更没有情调更缺乏激情。
她回忆着自己嫁给张子林的初衷。当然主要是张子林的死命追求,其次还有她对画家的仰慕。她幻想着他有朝一日成为画家会给她脸上增光。可现在看来,他是不会有什么出息有什么成就的了,只不过是一个平平庸庸的教书匠而已。
浅陋的女人不想想,你给他时间来没?你给他支持来没?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得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啊!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好,世上哪有这等美事!白喜莲她就不这么想,她要的就是既把自己服侍得妥妥帖帖又有所成就的男人,凭着自己的美貌。得到的不是想望的,她能满意吗?
于是,白喜莲半推半就地和王建军打趣寻求刺激。
就有了被人撞见的时候,就有了挤眉弄眼闲言碎语。
那是传统观念浓厚的年代,人们看不惯他们的打情骂俏,闲话就沸沸扬扬地不胫而走。张子林的同事也有人听说了。一日在办公室里,也许是出于好心,一同事对张子林说:“张老师,得管管你那婆娘了,可不能让她红杏出墙,让你戴绿帽子!”
张子林苍白的脸刺拉一红,张口结舌问道:
啥,有啥事?
原来他一无所知,同事还以为他听说了呢,只是胆小软弱窝囊而不敢发作。这一来同事慌了,忙遮掩道:没啥没啥,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别当真!
无风不起浪,这样的玩笑可不能当玩笑。自己视同生命的爱情难道要被玷污了吗?张子林狐疑地回忆着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她的独自发笑莫名的激奋藐视他的眼神等等都成了疑点。
张子林也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的心事如碟子里的水是一望见底。这天晚上,白喜莲下班回来得照例很晚,她回来时,她娘已经回去了,孩子在睡觉,张子林在忙乎晚饭。张子林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她一个劲地上下扫描。白喜莲环顾周身,问: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张子林硬倔倔地说。
我做什么事了?你说说看!白喜莲追问。
张子林没有接茬没有吱声,搅动着勺子炒着锅里的菜。白喜莲看他说不出什么来,撒泼大闹了。又是哭又是骂:
我命苦啊,我为啥要跟你这么个窝囊废啊!要不是当年你张子林死乞白赖非要我嫁给你,老娘今天能过这份日子吗?你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我。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娘就和你拚了!她嗓音高频率地狮吼着,眼睛瞪得牛眼仁子一样圆,紫涨了脸,张牙舞爪狰狞得可怕。
张子林偃旗息鼓甘拜下风,抱起被吓醒哇哇大哭着的孩子躲一边去了。吵闹中的白喜莲,在张子林的眼里,一点都不美了,非但不美,甚至相当难看。白皮肤这时候紫涨成猪肝色,“白雪公主”成了“黑煞娘娘”;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透出牛样的愚蠢,母老虎样的狰狞。可爱才美丽,可怕就丑陋。原来审美的标准里头心理因素占很大成份。
从此两人的关系紧张起来,白喜莲动不动就摔碟子摜碗给人眼色看,张子林忍气呑声装聋作哑。忍不止了就吵一架,吵一架两人的心就远离一寸,吵过几次,心的距离拉得大大的了。吵也懒得吵了,热战变成冷战。你给我冷脸,我给你脊背,两人的对话线掐断了,有非说不可的话,就给孩子姥姥说,对着孩子说。若不是孩子的牵绊,若不是孩子姥姥在中调和,两人都想离婚了。
张子林越来越看不到白喜莲的美了,他甚至觉得她的鼻子歪着,耳朵那么小,走路的姿势都很轻浮。正应了一个小故事:几年前她是他笔下的天使模特,几年后她成了他笔下魔鬼的模特。她的内里是那么庸俗,俗不可耐。当初说什么她对绘画有特别的兴趣,原来不过是玩玩高雅而已,三分钟的热情一过,她就把画笔弃之如敝帚了。当初自己还以为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呢,相见恨晚了呢。他嘲笑着自己的自作多情。“死乞白赖”请来了这尊神真不值得!为了她,几年里他牺牲了钻研业务绘画创作的时间干着琐琐碎碎的事情当着仆人;因为她,他丢失了尊严被同事们看作戴着绿帽子的乌龟王八。有人说,你越是看重爱情,你越是得不到爱情。果真!?美是什么?美是插在花瓶里的花,美是挂在墙上的画。远观着赏心悦目,拿过来揣进怀里就那么回事,甚至扎手、戳心、冰凉、冻人。不能给你一份安生的日子,其美如天仙又能怎么?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女同学,那位麦子色皮肤圆圆脸庞的姑娘。她不十分美,但绝不丑,看着挺顺眼的。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温柔有涵养善解人意的女子。同学四年,他俩很说得来,常在一起讨论功课切磋画艺。那女生绘画天分极高,毕业前,就有三幅小作品见诸报端。毕业时学校通知,若有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可予以照顾分配在一地。那同学来和他商量,闪闪烁烁地想挑明那个意思。他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那姑娘眼睛里汪着泪离去了。他们是因为太过熟悉而离开。相处四年,他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得失去了新鲜感神秘感。就像把她放在显微镜下看了一遍一样,她的一切都纤毫毕现,附着于她身上的些小病菌也就暴露无遗,并且再被他用放大镜放大成了百倍千倍大。她过于柔弱,凡事逆来顺受。比如说有一次她不小心弄翻了一个同学的色彩盘,那同学非说她是故意的。她一边给收拾残局一边赔着不是,那同学还骂骂咧咧地不依不饶,骂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在骂。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没完没了吗?张子林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呛了那同学一句,那同学才噤声。张子林想,她脾气好得都没原则了,太没性气了,她缺少女孩子的激动,倒像一尊慈面菩萨。四年里,他们学习在一起,活动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把啥没有看得透透的?长相厮守的结果有两个,一是日久生情,一是日久生厌。他还没有品尝恋爱的甜蜜,他不甘心就这么平淡地步入婚姻的殿堂。和白喜莲呢,从相识到结婚,只有一年多时间,而且这一年多里,每次的接触也就短短的一会儿,在这短短的一会儿里,相互展示的都是好的一面,他没能看到她的大毛病,比如用情不专,比如骄横懒隋……当时在他的眼里,白喜莲是完美的佳人。工作后他和那同学还通了一阵子信,和白喜莲结婚后,他在信里告诉了她他的婚姻,不久后她也结婚,也写信告知了他,从此俩人没再通信。现在他想,他如果和她结了婚,虽不敢保证婚姻会十分美满,但他绝对不会受这份罪,而且说不定他俩携手合作,还会创作出几幅成功的画来事业有成哩。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子林日子过得很匆忙,走路脚步急急的,总像是要去救火,昔日的潇洒从容一扫而光,容颜都显老了。家里的柴米油盐孩子的吃喝拉撒事事都要他操劳,更要命的是,他的心总也不能宁静,总在熬煎着,火烧火燎似的。有时候他也给自己说,孩子都有了就睁只眼闭只眼往下混吧,就缩着脖子当乌龟吧。张子林用阿Q精神劝慰着自己。
后来的事实证明,白喜莲带给他的人生意味远远不止这些。得到了她的,尝到的是这么一种滋味,没得到的,心里却是另一种滋味。
**********开始了。写大字报,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白喜莲随大流剪了长辫子。因为一个资产阶级权威撰文赞美了“长发的美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长辫子纷纷落地,女人们清一色剪成了齐耳短发,白喜莲的长辫子也就在劫难逃。
武斗开始了,白色恐怖笼罩了小城。大乱当前,局势紧张,张子林家的紧张气氛奇迹般地缓和了。这天,张子林白喜莲不约而同地早早进了家。王建军站到了“八一”造反队伍里,他毅然决然地斩断了情丝革命去了―――孩子尚在呀呀学语,他正在缠着姥姥玩,看见他们回来,腾腾腾过来抓住张子林的手叫着爸爸。张子林说,乖儿子,想着你,爸爸我没去掺和他们的武斗回来了。岳母说:对着哩,啥有儿子重要?这会儿的人不知是疯了吗魔了,打来闹去的不知要干啥。你说呢喜莲?
白喜莲莞尔一笑,对儿子说:明明,你光和爸爸亲不和妈妈亲,妈妈可要生气了。来,亲亲妈妈!
孩子在白喜莲脸上啄了一口,啪的一声,很响。
几个人都笑了,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子里,像春风吹过,久违的亲情复苏了。
他俩都没再参加武斗,在单位上点个卯有工作了忙一阵,没事情了就回家。他们是运动中的第三派逍遥派,任他们说革命不积极思想落后去,他们不怕,小城里逍遥派不止他们俩,有为数不少的一大批人。运动后要咋处罚就咋处罚,总不至于开除公职吧,法不责众嘛。和谐了的家庭是避风港。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找事情,事情找你。
史无前例的**********来了!校门口、礼堂里到处的墙壁上都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覆盖着,风吹过剥落下来,又有一层一层的覆盖上去,人心惶惶的。李洪作为工人阶级的代表之一进驻了县一中。在停课闹革命的誓师大会上,李洪坐在台上,手里捧着一本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本,头向椅背上靠了去,胸便挺了起来,那脸努力地可笑地释放着叱咤风云的气势。校园里两个男人相遇,李洪给张子林投去锐利的一瞥,然后把眼皮垂下来,冷冷地,挺胸阔步耀武扬威地走了去,表示着他的嫉意、敌意,还有得意。张子林想,我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地富反坏右,三没有反动言论,你工人阶级代表又奈我何?于是他也挺胸阔步傲骨铮铮地背道走了去。那里面蕴含着的悲剧张子林当时是浑然不觉。
石台阶上碰见下班归来的白喜莲,李洪把她也瞥了一瞥,生过孩子的她,虽然没有先前水嫩了,风韵还是依旧。剪掉了辫子,少了些“小芹”的妩媚,却多了些<红岩>中江姐的干练。他虽也已娶了妻日子也还过得不错,可是没有到手的是最好的,没有到手就有无限的神秘,就有无尽的美好想像。三年里,他心的一个角落埋藏着这无限的神秘多少次地想像过,如果他怀里抱着的是“小芹”白喜莲,那会是令他多么的满足多么的幸福!
你好!李科长。白喜莲主动和李洪打招呼。
快别这么价。什么科长,狗屁!,还不是叫人家甩了。
白喜莲忸怩地一笑:是我没那福气,配不了你这大福大贵之人。
过得咋样?和你那画家。
就那样吧,还过得去。多谢你关心了。你现在是我们的领导,请多关照啊。
那是自然。再见了。李洪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道过别向下一层台阶走去。
再见!白喜莲也便道别向上一层台阶走去。
走出几步,李洪不由得又回头朝她望去,正好白喜莲也回头望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给了李洪旧情复萌的酸涩。这一路上,李洪就一直想着白喜莲的花容月貌,想着她话里的意思,想着她那一笑……有暮鸦从他头顶上飞过,,洒下一阵嘎嘎的聒噪。他烦恼地甩着手,想把讨厌的它赶了走。那暮鸦嘎嘎叫着飞去了。
﹍运动初期,李洪的确把张子林没有怎么样。“人人过关”大会上,张子林的检查做得很深刻,他把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上纲上线批了个体无完肤。李洪既不是工作组组长,又没有上得了台面的理由刁难他,张子林顺利地过了关。,
文攻武卫来了!群雄们各占山头拉过人马各从各的渠道弄来武器真刀实枪干起来了。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白色恐怖笼罩了小城。这里那里白天黑夜时不时就有枪鸣人吼声,尤其是深更半夜里,常有钝击声哀叫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那是这一派的几个人抓住了对立派的某个人在拷打,名为革命,实是为了先前结的仇怨,是泄私愤。人们紧闭了门户,大气都不敢出。平日里惹下了人有冤家对头的纷纷远遁他乡。正如当时的一付对联所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小小的一座县城里,群魔乱舞着。惨案终于发生了,第一个倒在血泊里的是一个中学生,是在一个黑夜里。第二天,中学生所在的这一派叫嚣着“血债要用血来还”,向对方发起了进攻。于是第二个人死了,第三个人伤了,血案在不断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