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之后的赫尔曼,同无数渴望取得生存权利之后,更渴望获得更大的物质财富的犹太人一样,到了他们向往的大城市布拉格,将他们见惯了的破旧的乡村和小镇扔在了身后。这是一幅看起来相当不错的人生奋斗图景,大城市,毕竟才是获得财富的最重要的场所,乡村,似乎只能在开垦田地,获得微薄的收入,永远也无以发达和获得最终的幸福,或者只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在闲暇时光来兜兜风,逍遥快活一般罢了,而对于犹太人来说,乡下,除了贫穷之外,就是不安的所在,生存的危险时时威胁这他们,而这些穷困的地域内,排挤和歧视犹太人的现象也非常严重。这些彻底洞察了生活的犹太人便将生存的指望放在了大城市,甚至把脱离迫害和打击的希望都放在了布拉格,但生活和命运又一次和他们开了巨大的玩笑,大城市迅速而无情地吞噬了它们,他们成了城市汪洋中的一滴水,一粒灰尘,一丝风,变得更加微不足道,他们不仅没得到梦想中的财富和身心的解脱,而且处于比以前更危险的境地,而且还多了令他们终生惶惑的孤独和寂寞。
赫尔曼在布拉格打拼了八年之后,即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才结婚,妻子是一个名叫尤莉·洛维的犹太女子,时年二十六岁。其父亲是一个家境殷实的犹太酿造商。那是在易北河边一座叫波德布拉特的捷克城市,居住着很多犹太人,他们成分复杂地相处,既不愿意与他人做过多的交往,交流,却又彼此杂居,有着很深的联系,既能体谅别人的生活处境,又对别人的生活不屑一顾,性格古怪,行为乖张。洛维家族就处于这样一个极为复杂的人群之中,过着属于犹太人的独特生活。洛维家族的外曾祖父是一个知识分子,不仅在家庭,而且在地方上都是一个很有影响的饱学之士,尤其在基督教和犹太教的信众眼中,这个老人极有威望。这个老人生育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英年早逝,剩下那个做哥哥的活了下来,他就是尤莉的外祖父。这个外祖父与其兄弟不同的就是,他身体很好,冬天也能在冰冷的易北河里游泳,即使河水结冰,他也会将冰层砸个窟窿,跳进冰洞中游泳。另外一个区别就是,他比两个兄弟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酷爱读书的习惯,也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好读之士,家中藏书也非常丰富,是一个高雅的人。而且他对犹太教也非常忠诚,而他的一个兄弟在后来却改信了基督教。他同很多精于买卖的犹太人不一样,从事着商业活动,但是,虽然他开了一间店铺,常年做着生意,但买卖做得不怎么样,甚至经常亏本。他生育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就是尤莉的母亲,儿子则天生头脑有病,在疯癫中过着日子,给了他极为沉重的打击。而那个没有疯癫病症的女人则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就是卡夫卡的母亲:尤莉·洛维。尽管没有疯癫病,但这个女人的景况并不好于他的疯癫兄弟,没多久,即,在她二十九岁那年死于伤寒,这一变故的直接打击,就是使尤莉的外祖母因为过于的悲痛和绝望而自杀身亡。可以说,洛维家族对于死亡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因缘”,尽管这种死亡并非都是自杀,他们主观上也不渴望死亡,但它确实像一道阴影,横亘在洛维家族每个成员的心上,挥之不去。这显然是由于洛维家族成员长期的心理积淀造成的。而这道阴影也通过尤莉传递到了她的儿子弗兰茨·卡夫卡身上,虽然我们并不能找到直接的证据,靠的往往也仅仅是推测,但综观卡夫卡四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死亡,连同恐惧,同样是他心灵世界中的一道无法抹掉的阴影。卡夫卡本人在极度的局促不安和思考中,希望将啊所在的那个世界重新审察一番,而他审察的一个重要元素,也是死亡。
在《乡村医生及其他遗作》中,卡夫卡写道:“开始认识的第一个迹象是死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另一种生活则又达不到。人们就不再忌讳想死了。”
对于善感的洛维家族成员来说,死亡尽管像一道阴影伴随着他们,但它并不就是一件必须避讳和可怕的事情。在人类共同的生命历程之中,死亡仅仅是一个过程,或一个结果,而且,应当是人类的一个愿望。但不管怎么说,死亡本身并不是温和的,阳光的,积极的,尽管死亡本身就是一个博大精深的命题,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当身在生活中的人面临死亡,或在思考死亡的时候,内心涌动的自然是冰冷的潮流,眼前闪动的依然是一道阴影,当然,那也是整个犹太人内心的阴霾。
后来,尤莉的父亲有了续弦,并为尤莉生下了三个弟弟。尤莉的这位后母是洛维家族的一个远房亲戚,尽管是远房的亲戚,但洛维家族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处也算和睦。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出现了,卡夫卡有了五个舅舅。这五个舅舅各自的性格,品行,嗜好,追求,从事的事业等,都衍生了卡夫卡式命运的基本形态:多愁善感,嗜好商业,性格乖僻,寡言少语,神经紧张。五个舅舅中,一个是独身主义者,后来成了西班牙铁道部的总经理,另两个舅舅则成了富有的商人,而那个叫鲁道夫的舅舅则是一个极为孤僻、内向和怪异的人,在卡夫卡家族中显得最难以琢磨,几乎是一个极端的孤独者,在他改信天主教之后,他的性情到了变本加厉、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甚至能在他身上和卡夫卡身上找到彼此的影子,我本人觉得,这个叫鲁道夫的男人身上所具备的元素,与卡夫卡最为接近。还有一个舅舅叫西格弗里德,也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终身孤独一人,但他的性情却与其他几个弟兄大相径庭,是属于外冷内热型的人,而且极有幽默才能,性格直率,待人真诚。在他身上,继承了其父亲和祖父喜欢运动的禀赋,经常参与户外活动,身体比较好。同时,他还继承了洛维家嗜好读书,藏书的习性,有丰富的藏书,学识渊博,修养很深,卡夫卡最喜欢的舅舅就是他。这个后来当了乡村医生的舅舅,在风景优美的乡下过着孤独但也惬意的日子,卡夫卡也经常去看他。卡夫卡喜欢他,恐怕最多的还是在于性格气质互补,或者说,生性神经质的,看起来健谈实则忧郁的卡夫卡,在有意和无意中,希望从西格弗里德舅舅的幽默气质和坦率的性情中,获取某种补偿吧。
无疑,卡夫卡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和性格因素,无法摆脱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的双重影响,作为延续了血统的后代,他成了这种父辈文化的实验者。这是人类共同的命运,自然也是正常,无可厚非的。我们在研究人类性格变化的过程中,自然了无法避开父辈文化。这种文化有着明显的多重性,一是随着时代的变化,它蕴涵着的消极的、倒退的、腐朽的、陈旧的、不入伍的元素会在“大浪淘沙”中被淘汰,而其中积极的、健全的、新鲜的和极有生命力的那些元素,则被后代继承,然后再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当然,在这个继承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后代继承了那些堕落的、腐朽的东西,而好的东西也许会被有意无意地抛弃,这在人性和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也是经常出现的。而事实也是这样,我们甚至还发现,在新旧时代的转换过程中,那些腐朽肮脏和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往往长期存在,在人们的思想处于麻钝,时代处于惯性死亡的包围之中,历史也被惰性所掩盖,社会被一时的物质至上金钱至上的风尚所左右的时候,它们比正义、健全的、有生命力的东西还要强大,很多时候,这是由不得我们身处“现场”中的人的意志去转移的。虽然时代的更替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在文化代谢和人类性格的演绎、传统文化强大的理想冲击下,往往又造成了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严峻现实,于是,就有了继承中的批评,有了延续中的反叛。这在卡夫卡家族的身上自然也能得到充分的体现。
这种家族文化的传承促使后来的卡夫卡们不停地思索。在一九一四年一月八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
“我与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几乎与我自己都没有共同之处,而应该静悄悄地把我放到一个角落里去,能够呼吸就心满意足了。”(《卡夫卡集》 第535页 上海远东出版社)
卡夫卡如此思考自己与犹太人之间的差别,与自己本身就是犹太人这个极具矛盾的问题,依旧显示了他从父辈文化和性格中继承下来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折磨着他,甚至连亲情,爱情等,使他极为敏感:
“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和我的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跟他们生气我压根儿就不说话。理由很简单: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要说。一切不是文学的事情都使我无聊,叫我憎恨,因为它们打扰了我,或者说它阻挠我,尽管这只是假定的。”(《卡夫卡集》 第534页 上海远东出版社)
这种性情的人,确实是很神经质。我们单从洛维家族的性情上来看,卡夫卡身上表现出来的性格气质,来自于洛维家族的大抵要多于父系家族,即,卡夫卡家族。他自己也说过,在他身上,继承了洛维家族中神经极度的过敏和时时刻刻的局促不安。它们在卡夫卡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的特点就是:异常敏感,腼腆害羞,局促焦躁,懦弱胆怯,异想天开和忧郁多愁。综观这种深远的影响,不仅仅来自于卡夫卡的父辈,也来自于他的舅舅,乃至他的母亲——尤莉·洛维。有的评论者认为,卡夫卡成人后性格特征的形成,不是笼统地来自于洛维家族,而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尤莉。我并不这么看,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是多方面的,既不是单一地来自于某个个体,也不可能只来自于“父辈文化”中的一个支系,比如,只来自于母系。另外,一个人早年的生活环境和人事,尤其是童年生活是否幸福,也是影响一个人性格的重要因素,而这一点,在卡夫卡和他的母亲身上,也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