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外,天气格外好。
方东一将椅子旋转360度,拉起百叶窗,沉静地看。
已经是夏天了。
方东一思忖着。
距离刘堪失踪也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他已经很久没象现在这么安静了。
彻底投入徐主任无聊的档案箱,以及那一系列形式化的会诊,让方东一每天连照镜子的勇气也没有。
他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痴愚的小丑?
还是丢了魂的木偶?
总之,绝对不是自己就对了。
不过,也并非一点价值也没有。
唯一的好处,就是得到了所谓的“如愿以偿”――
方东一确定,徐主任已经把留任中山的申请表替他准备好了。
论文已写完。
连题目都是徐主任挑的。
方东一心里憋着一股说不出的懊恼,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终究还是成为了命运的玩物。
一切都被梅紫说中了。
除了刘堪以外。
眼看着,实习就要结束。
这两天,一件屁大的事情也没有。
方东一想,即便发上一天的呆,也比伺候徐主任手下那些个有钱有势的“精神病”好。于是,他百无聊赖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一角一角,一条一条地撕,然后,把它们捏成大小不等的纸球,向办公室的各个角落投射。
抛物线忽高忽低地从晕头转向的转椅中间向四面散开。
就好像空气和静物玩着某种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游戏。
很快,整洁的屋子就被各种奇形怪状的纸弹摧毁了。
方东一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无聊到俗不可耐的地步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方医生,徐主任叫你去一趟。”
“哦。”
方东一慢吞吞地把梁秘书的声音掐断。
心想:该来的总还是要来。
离开前,他特意环视了屋子一遍。
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纸,不过,看上去比原来整洁的时候充实多了。
方东一满意地对自己笑了笑,不晓得什么缘故,心情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二
在四楼的走廊里,遇见缪森。
方东一突然驼了背,鬼头鬼恼地往边上闪。
“方东一!”
缪森叫住他。
“干什么?”
他故意把嘴唇贴到方东一的耳根上。
“连我都想躲?你他妈真中了邪了?”
方东一没答腔,只是无可奈何,木木然望着他。
缪森细看方东一没有表情的脸,觉得他惟命是从的外表下分明拉着一条巨大的,一筹莫展的横幅。
“最近很忙啊,忙得连和我打个招呼的工夫也没有了。”
方东一知道缪森想说什么,也没打算阻止他。
“是有点,实习要结束了,忙着写论文和小结。”
“哦。”
“我还以为就快成为中山一员的方大医生,突然患上选择性失忆症了!呵呵呵……”
缪森爽快地笑着,手掌重重地落在方东一软趴趴的肩胛上。
“怎么这么说……”
方东一太明白缪森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行!那就得空了再找你,趁我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时候。”
“真走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了啊,哈哈!”
“说得是,等忙完了一定找你,我们再喝酒去。”
“没事,到时候再说。”
缪森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了。
眼前的方东一陌生极了,他不想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话。
于是,两人用几句简单的寒暄了结了眼下说不出有多古怪的局面,匆匆地,擦肩而去。
但是,没走几步,缪森就回头了。
他用比方东一更一筹莫展好几倍的眼光注视着隐没在徐主任办公室门前的背影。
心想:他为什么会投降呢?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我看走了眼么?
缪森深深地感受到,方东一的内心世界被不知名的忧郁网住了,任谁都无法轻易打开,这使他甘愿随波逐流,甚至任人宰割。
他显然丧失了招架力,抑或,根本就懒得去招架。
是因为刘堪失踪的缘故么?
方东一的心里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问号?
可是,他无法面对心头密不透风的那张网。
然更不能面对的,是自己自投罗网所造成的愚蠢结果。
网里,到处都是刘堪留下的,浑惑的脸。
还有,那个在恋舞和无数蒙面男人之间,变幻莫测的女人。
他不想看见他们。
这会让他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的害怕。
大约一刻钟之后,方东一走出了徐主任的办公室。
他沿着来时的路,无精打采地踱回自己的办公室。
走廊里非同寻常地寂静着,没有毛躁的缪森,也没有另一个刘堪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把他撞倒。
方东一觉得很孤独,很寂寞,心里不晓得有多难过。
手里的留院申请表因为这样而变得象铅纸般地沉重。
他开始畏惧,仿佛,脚下的长廊再也走不完了。
就好像手里的纸张所预示的未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即将开始了……
好在手机铃声扰乱了这可怕的寂静。
方东一接起电话。
梅紫的声音传过来:
“出来吃饭!”
“我请客,庆祝你留任中山!”
“在鹤阳饭店的玫瑰厅,位子都订好了,快点过来啊!”
说罢,就把电话给挂了。
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
方东一真不知道梅紫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三
现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因为一顿饭而早退的。
可梅紫还是因为方东一的迟到在手机里大呼小叫,方东一坐在出租车上麻木地应付她,实在烦得受不了了就把手机放在隔壁的座位上让它凉快凉快。
“我给你最后十分钟!否则,我……”
“别否则了,我已经到了。”
方东一付钱开门,鹤阳饭店就在跟前。
“快点!快点!”
梅紫这才把电话挂掉。
踏进旋转门之前,方东一忽觉被什么东西所吸附,下意识地往左边的大街上看了一眼。
华顿的意大利餐馆?!
方东一惊奇地眺望不远处,人流不息的那两扇玻璃门。
“请问,那是华顿酒店么?”
他询问鹤阳门口的服务生。
“是的先生,华顿和鹤阳同属一个集团,您不知道么?”
方东一困惑地摇摇头。
服务生亲切和蔼地对客人摆出欢迎的手势。
可是,方东一没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前进,而是一个左转,往邻街的华顿走去。
你想干什么?
方东一忍不住问自己。
即使进去了,又能够证明什么呢?
方东一走进餐馆,茫茫然目扫四周。
橱窗、桌椅、台布……这的确是刘堪曾经描述过的那一家。
方东一默默地走到离自己最近的桌沿旁边,轻轻地用手指摸索绿白相间的棉布。
难言的气息流传在身边很近很近的角落里。
不知是刘堪留下的,还是恋舞留下的。
方东一的心尖无比酸涩,强大的哀伤从里到外将他细腻地包裹。
“先生,请问您是等人还是用餐?”
侍者彬彬有礼地迎过来。
“我……”
“我想…想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司徒伦的厨师?”
“您是特地来品尝他的推荐菜色的么?”
侍者很高兴客人是慕名而来。
“您稍等,我这就请他过来……”
“不!不要!我…不想见他!不想!”
话音刚落,方东一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先生!先生,请留步……”
方东一什么也听不见,直径夺门而出,飞快地消失在餐馆对面的鹤阳饭店中,侍者尴尬地站在原地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方东一不得不把华顿抛在脑后,心急火燎地往十八层的玫瑰厅赶。
推门进去的刹那,他就呆了。
里面并不是只有梅紫一个人,圆桌四周恭恭敬敬地端坐着方家和梅家双方的父母,方东一这才明白梅紫为什么要把晚餐订在这里,显然,这不是什么单纯的情人晚宴,而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订婚仪式”才对。
梅紫身穿一件款式简单,花样讲究的小礼服,面带桃花地凝视着方东一的面孔,可是,极端不满意的神思依旧隐蔽在她敏锐的眼角周边,霍霍地闪着灼目的光。
方东一眉头深锁,神情不堪地坐了下来。
父母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和鲜艳竟然让他有了被陷害的悚然。
“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已经到了么?怎么磨蹭那么久才上来?”
梅紫一边张罗台面上的,一边咬牙切齿地在方东一的耳边嘀咕,脸上精彩明丽的笑容却一点也不耽误。
梅紫见他没反应,就趁机在桌底狠狠揣了他一脚。
心想:他怎么了?干嘛一脸死相,撞鬼似的。
方东一感觉到小拇指在抽搐,一下,一下,没有知觉的抽搐。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象块风干的纸箱板似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和一群看上去很熟悉,其实从来就很陌生的人干着。
心里不断地默念:这样的闹剧,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结束?……
四
刘堪的失踪,让隐藏已久的后患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方东一面前。
毕业的关卡、中山的去留、缪森的误会、梅紫的逼婚……
方东一实在想不通,不过是短短数月,命运怎么又让他从人生的一个岔道,转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双重十字路口去了呢?
梅紫自作主张的宴会结束之后,方东一顾不得她的颜面,在回家的路上就当着父母的面拨了她的手机,预备好了要跟她翻脸。
不幸的是,电话始终没有打通。
方东一忽然,就放弃了。
身后的脊梁骨因此而冒出危亡的冷汗。
仿佛,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命。
方东一再次悲切地感悟到这点。
中山也好,梅紫也好,全都是他青涩的人生为他早就安排好了的。
什么奇异的遭遇,什么第六感的骚动,全都是虚幻的流光浮影,他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也再也没有力气和周遭抗争了。
在方东一的‘生存’与‘理想’之中,他只能选择前者,那些命运恩赐的该要的东西,事到如今,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那么固执地想要寻找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不如刘堪,太不如了。
可是,刘堪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
最可怕的现实,最残酷的真相。
这就是人,这就是命!
这就是活着的最暗无天日的轮回。
方东一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大局已定的重压。
如果他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那么,就尽快地结束它好了,越快越好!
他粗暴地拉开抽屉,把留院申请表扔到桌上,抓起水笔三下五除二把空格填满,然后,不假思索地冲到电梯口,直奔梁秘书的办公室。
不巧的是,徐主任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梁秘书也不知去向,方东一满腔郁怒无处宣泄,只能转回去,再次把填好的表格丢回原来的抽屉里。
这时,他的情绪逐渐冷却下来。
身体也因为过于激动的奔跑而有些精疲力竭。
他瘫倒在椅子上,把脸没入了双手的包围中。
假寐片刻之后,方东一清醒过来。
他缓慢地站起身,好不容易才把已经麻痹的腿脚挪到档案柜前面。
方东一有气无力地把乱纸团抹到地上,拿出病例做最后的整理。
这也是他离开这间办公室之前,最后的一件工作。
于是,他很快就沉浸在自己亲手撰录的笔记、磁带、与文案中,渐渐地,眼前重又浮现起那三张令人难以忘却的面孔:
卓欣、张大林。
还有,刘堪……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房门被什么人推开了。
“请问,你是方东一,方医生么?”
方东一定睛一看,是个身穿快递服的年轻小伙子。
“是,我就是。”
“哦,有份快递,麻烦你签收一下。”
方东一放下手里的档案,走上前去,潦草地把字签了。
是一只乳白色的信封。
右下角,邮编空格的上方,印着“《健康与卫生》杂志社”。
方东一心里格噔一下。
非常不舒服的心慌与失神跃然纸上。
他关上门,迅速地打开信封。
里面夹着一张很薄很透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周期:每月15-25日
手段:散发体香 引起幻想
特点:不采取安全措施 高潮时发出动物的叫声 性特征可能异变
让对方产生其他生理幻觉 趁男子熟睡后逃逸
证据:容器情结
对不起 我只能给你这些
如果 你还需要的话
谢谢你 再见了
刘堪
“容器情结”?
为什么是“容器情结”?
他不是给司徒伦看过恋舞的照片,而他也清楚地辨认出来了不是么?
还有,那些将名字部首分拆的化名。
那些,不才是最有力的证据么?
容器情结。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思考的当口,方东一因匆忙而夹在腋下的另一只尚未来得及查看的档案掉到了地上,并且,和刚刚到来的信笺一样,对他酣然敞开。
方东一合起信纸,蹲到地上。
正是刘堪的。
上面,没写完的部分,被徐主任盖上了“因故撤销”的印章。
方东一的眼睛忽地,被擦亮了。
他把刘堪的信放进上衣的内侧口袋,然后,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张不晓得丢失在哪里的刘堪的名片。
他下定决心,要在实习结束的最后这两天里找到刘堪,把这件事做个彻底的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