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想到,再找到刘堪,会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方东一不停地给他打电话。
从办公室、手机、到家里,结果,不是忙音就是没人接。
方东一想,恐怕是通讯方式碰巧都出了故障,要说刘堪真的从这座城市蒸发了,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于是,他开始游荡,到刘堪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地方徘徊。
耀华、林立、华顿、阿朗,所有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黄昏,他坐在刘堪公寓的大厦门外等,晚上,就守在他家门前,一直等到凌晨。可是,一连三天,都一无所获,丝毫不见刘堪的踪迹。
会不会出去旅行了?
方东一觉得可能性不大,他现在怎么会有那种心情?
要么就是换了工作,搬了家,可是,才一个月而已,有那么快么?
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连家都不回呢?
第四天下班后,方东一吃了个早早的晚饭,直接来到刘堪原来的住处。
他打算再等一晚,也是最后的一晚,过了今天,如果他还没有出现,那么,他也只好就此作罢了。
出人意料的是,当方东一抵达刘堪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铁门开着。
他回来了!回来了!
方东一按耐不住内心的狂喜,急促地按响了门铃。
门安然敞开。
然而,站在方东一面前的,并不是刘堪。
而是一个看上去白发苍苍,腿脚却很利索的老妇人。
“请问,你是?”
“我是方东一,中山心理咨询中心的实习医生,请问刘堪在不在?”
妇人没有马上回答问题,而是睁大双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你,你就是方医生!刘堪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是,我就是,您是?……”
“啊!”
妇人惊讶而又礼貌地露出笑颜。
“我是刘堪的母亲,我姓徐,我们家刘堪一直提起你,说你人好又热情,对他非常体贴,我和刘堪他爸一直想亲自见你一面,谢谢你对刘堪的照顾,真是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伯母,别这么说,千万别,其实我……”
“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的,真的谢谢你啊!”
刘堪的母亲有些激动,一面握住方东一的手,一面不停地颔首作揖,让方东一更觉汗颜。
“刘堪呢?”
他赶紧把话题扯开。
“在不在家?他很久没来中心找我了,今天刚好有空,就特地过来看看他,不知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妇人的脸突然,就聚拢了阴霾。
她不太了解地注视着方东一一无所知的面孔,欲言又止的窘迫,不知不觉从日渐衰老的皱纹中浮起。
“你不知道么?”
她柔声问道。
“没有人告诉你么?”
“知道什么?”
方东一发现情况有些不妙。
体内,莫名的触痛油然而生。
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刘堪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他…死了。”
“就在一个月之前,开煤气自杀了……”
“什么?!”
方东一瞠目结舌地吐出那两个字。
泪水,从低垂着脸的,刘堪的母亲年迈的眼角,接二连三地滴落到方东一的手背上。
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母把方东一请进客厅,为了平复重又勾起的忧伤,一个人躲在厨房里烧开水。
方东一戚戚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觉得内疚,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心不晓得碎成了什么模样。
不一会儿刘母就把热茶端了出来,神情也恢复到了初见时的平和。
“我们以为你会知道,所以,我和刘堪的爸爸才想到要去拜访你。”
“刘堪一个月之前就和我失去联络了,我也很担心他。”
“是啊……”
妇人愁眉深锁,深感遗憾。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刘堪也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这孩子心太软,从小到大总是报喜不报忧,我们也只好顺着他的个性,可是,你说,做父母的哪个不是心坎里记挂忧心着自己的孩子?现在,我真后悔啊,如果我真的开口问他,好好跟他沟通,他未必就不会告诉我啊?他总是叫我们放心,说有你在,有你帮助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好起来的,可见他对你的信任要远远超过我们这两个做父母……”
方东一再也承受不住哽咽的痛压,颤抖地张开双唇,把艰难的呼吸释放,紧跟着,眼泪就迫不及待,潸潸而下了。
“说实话,我们家刘堪这辈子虽然没做过任何惊天动地让我们老俩口张脸的事,可也确实没让我们操半份心。念书、考大学、工作、结婚,一向都规规矩矩,把自个儿安排的好好的,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如今,连方医生你都不清楚,恐怕也只有恋舞泉下有知了。”
“伯母,您的意思是,刘堪还是为了他妻子才走这条路的?”
“谁说不是呢。”
“你是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从恋爱到结婚这十几年,感情一直都非常好。”
“有钱也好没钱也罢,一样过得安安心心快快乐乐,连我跟他爸看着都羡慕,心想,我们儿子虽然事业不算很成功,可是娶了个这么好的老婆,有个这么幸福的家庭,实在也是够有福气的,你说,人生短短走一遭,到底图个啥?不就图个白头到老的福分么?你说是不是?”
方东一内心封闭的弦又一次被拨弄了。
他凝视着刘母坦率的眼睛,诚挚地点着头。
“唉,只可惜,他们至今都没有孩子,如果有个孩子,或许,刘堪就不会跟着恋舞一起去了,不顾及老的,最起码也得顾着小的啊!”
“伯母,恋舞的死,对刘堪的打击真的有那么大么?”
方东一不敢把话往深里说,面前的老人已经够伤心了,何苦再让她知道那些埋葬在亡者心底,更可怕的秘密呢?
“当然,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不是么?”
刘母不容质疑地望着方东一的脸,很诧异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哦,这个我知道……只是经过治疗之后,刘堪确实比以前好很多了,所以,我不太认同您刚才的说法……”
“我也不想这么想,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呢?”
“坦白告诉你,自从恋舞去世之后,刘堪整个人全变了。”
“他不哭不笑,也不说话,郁郁寡欢到几乎半死的状态,最初那段时间里,他要么不开口,一旦说话,肯定和死有关,我们都觉得他当时就在盘算自杀的念头,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才会竭力奉劝他到中山去看一看,我们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等悲痛过去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会挺过来的,更何况,他去了中山之后,状态的确有所改观,心情也开朗多了,大家都以为他没事了,谁想到……”
刘母又一次老泪纵横。
方东一抚摸老人家的手,安慰着,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少顷,两人都平静了下来,似乎都不打算再把有关刘堪死因的话题延续。
方东一放开双手,独自窝进沙发里去,仿佛,自己也需要被柔软的,还带有刘堪或恋舞气息的靠垫包围,才能觉得安全与释怀一些。
这时,上衣的内侧发出一阵不易觉察的细碎声响。
那声音提醒了方东一。
他默默思索着刘堪临死前留在他口袋里的那封信。
这很可能是他唯一的遗言。
他整理有关恋舞的信息给他,到底想要对他传达些什么呢?
难道,他仍然没有解开恋舞生前的秘密,因而,在更痛苦的绝望中决定要追上那女人的脚步,才能真正了解到那消逝在死亡背后的真相么?
“伯母,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来得及问刘堪,不知道,您是不是能帮我解答?”
“什么问题?”
“刘堪最后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曾无意间提到过‘容器情结’,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容器情结……”
刘母细细思忖。
“这个…我也不太明白哎……”
“好像和恋舞有关。”
方东一进一步提点她。
她再度沉思。
片刻间,恍然大悟地抬起脸。
“哦,我知道了。”
“他指的恐怕是我媳妇喜欢收集瓶瓶罐罐这件事。”
“您是说,恋舞,呃,您的儿媳妇,有收集容器的爱好?”
“是啊,刚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她就是喜欢那些个奇形怪状的瓶罐和器皿,凡是在我这里看到式样新颖别致的都会讨去收藏起来,搞得家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乱七八糟,后来,恋舞去世以后,刘堪就把她所有的收藏重新整理,摆放到一起,没事就关在房里呆呆地看。”
“不过,我真没想到,那些东西当真陈列起来还真是很好看呢!”
“来,方医生,你跟我来。”
刘母有点兴奋地拖起方东一的胳膊,直径往客厅的斜角,一扇禁闭的小房门走去。
三
“这里,是恋舞以前的书房,后来,刘堪就把它变成陈列馆了。”
方东一一只脚还尚未从门槛收回,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如原始丛林般缭乱密集的静物轻而易举地印入了他的眼帘。
但是,瞳孔却破碎了。
目光受到了无数光洁的、磨砂的或者马赛克的琉璃、陶瓷、塑料以及木质表面反射光的干扰,完全丧失其原有的行经路线,而是被整个房间所笼罩着的,奢华得宛如亲眼目睹了神迹般的力量所割乱。
一瞬之间,就尘埃落定地隐蔽到四周,微乎其微、针织细密的狭道中去了。
狭小闭仄的空间里,几乎全部,被各式各样,大小不等、形状奇异的容器所占领。
酒瓶。
数以万计的酒瓶。
长长矮矮,肥肥瘦瘦,参差不齐地排列在窗外,阳光普照的化日之下:
深红黑的彼德美德与嘉露香叶。
清澈如蓝的玛利亚干白与GIN。
黑色的嘉露雾谷、轻盈透明的比诺干邑、体态尤为修长的紫红色庄园特级解百纳、极品香槟、贵族威士忌、柠檬百嘉德、日本清梅……还有,各种形状迥异的盒子、杯子、笔筒、储蓄罐、水壶、带盖器皿,等等等等……
方东一只觉得脑液沸腾,全身战栗。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诧到,连一个不由自主的虚词也发不出音来。
这就是恋舞的世界。
至今,都令他们心有余悸、目眩神迷的,充满灵性与欲望的容器的世界……
刘堪、欧阳澈、司徒伦、韩晓…或者,还有方东一。
此时此刻,方东一的耳边依旧回响着刘母絮絮不断的话语,可是,他感觉很朦胧,渺远得不着边际。
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听懂,只是兀自摩挲把玩着那一只又一只精美的容器。
最终,在一只造型独特,成色却颇显灰暗的古董烟灰缸面前停了下来。
方东一好奇地拿起烟灰缸,打开盖子反复查看。
那是一只沾染了老式富贵气的烟灰缸,摸在手里的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让人感觉有种记忆犹新的雅致。
好像,一个成熟、可靠、言行低调的中年男子。
方东一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正当他不经意地,将烟灰缸翻个身时。
忽然间,双目炯炯有神地亮了亮。
“方医生?方医生!”
刘母注意到方东一有些心不在焉。
“哦,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是说,你媳妇的收藏。”
方东一急忙放下烟灰缸,转过身去。
方东一过于沉溺的神情举止,让刘堪的母亲有些后悔,好像这才意识到,让一个外人来分享儿子与媳妇的隐私并不是件妥当的事,哪怕,对方是亡子唯一信赖的人。
于是,不再解释那么多,直接往外面走去。
而方东一,也只好紧随妇人的脚步,走出书房,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时间不早了。”
方东一没有坐下,而是识趣地拿起茶几上的背包,准备离去了。
“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就要走了么?”
刘母立即迎上前去。
方东一拧开门把,站到铁门外面,刚来时的位置上。
本想马上就辞别,转念之后,还是决定把最后的疑问说出来。
“伯母,您能不能回想一下,刘堪在出事的前一天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呢?”
“你还是怀疑他自杀的动机,是不是?”
刘母直言不讳地反问道。
“有一点,我想,以心理医生的角度来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哦…是这样……”
她回忆片刻,然后,重新面对方东一。
“我记得,刘堪出事的前一天,我有打电话给他,要他晚上来家里吃饭,他说,下午要去探望一个过去的老同事可能会晚一些,不过,他把老同事的姓名和办公室的电话给了我,说怕自己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要我提前打电话提醒他一声。”
“结果呢?他回来了么?”
“很准时啊,六点三刻到的家,而且,看上去心情特别愉快。”
“我们一家三口合乐融融地吃了一顿晚饭。”
“谁也没想到,这竟然会是最后的一顿晚餐……”
方东一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继续问道:
“您还记得刘堪那位老同事的名字和电话么?”
“那张纸,我是说当时记电话的纸好像还在……”
刘母转身回到房间里去,不一会儿,就把纸条拿来了。
“你要这个……有什么用呢?”
刘母感到很迷惑。
“我想找那个人聊一聊,无论是约定还是巧合,毕竟,他是刘堪去世前见的最后一个朋友,很遗憾,那个人不是我,如果是我……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够早点来看他,和他再好好谈谈,说不定他就不会死,全都是我错,是我忽略了他,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能怪你呢……”
面对方东一突如其来的愧疚,刘母感动得有些无所适从,她赶紧把纸条塞到方东一手中。
“去吧,如果真有其他原因,不管是什么样的,记得,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好,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您和伯父不要太伤心了,要多多保重才是。”
刘母颇感慰籍地点点头,带着仅存的一丝希望,目送着方东一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四
容器、恋舞、以及那些陌生的男子,是否真的就是刘堪自杀的原因呢?
方东一独自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脑海中充满了乌云密布的问号。
他抽出手里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打开。
黄昏日落的夕阳象一束即将燃尽的灯蕊,孱弱地照射在纸条上:
育华医院――妇科专家门诊
宋怀南
电话:57678234转106分机
宋怀南……
宋怀南……
宋怀南……
方东一忍不住默念他的名字。
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烟灰缸!
方东一猛然惊觉!
刚才,在恋舞布满容器的书房里,他好像见过这个名字,在他不经意把玩其中的某件物品的时候。
是那只烟灰缸。
没错,就是那只古董烟灰缸!
他翻看底座的时候,曾模糊地看到上面刻着几个字,当时,因为刘母打断了他,所以就没有继续深究:
宋 怀 南
“司机,麻烦你原路掉头!”
方东一只觉得手里的纸条燃烧起来,无形的火焰一浪接一浪地跳跃在十指之间。
他必须回去,回去找到那只刻着男人名字的,很可能会揭开所有谜底的古董烟灰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