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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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自发的形式(2)

另外还有一些共生的、比较长久也比较强烈的一些办法,这是我们已经说过的。宗教仪式中的狂欢舞蹈,服用药品,狂乱性行为,或自行引发的催眠状态都可以达到这种狂欢。自我引发的催眠状态,最特殊的例子是巴里岛(瓜哇之东)居民的催眠仪式。这种仪式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它跟侵犯现象有关,因为在仪式舞蹈中,参加的人在催眠的最高峰时,用一把短剑来戳自己(有时互戳)。

另外还有一些狂欢状态,是以恨与破坏性为经验的中心。条顿民族的“发熊疯”便是一个例子。这是男孩子成年礼时举行的一种仪式,使他把自己认同为熊。这男孩要攻击别人,要去咬他们,不说话,却只发出熊的叫声。进入这种催眠似的状态,是成年礼的最高潮,自此这男孩就开始成为独立的男人了。“条顿式的疯狂”就是特指这种愤怒状态。这个仪式有几个地方值得我们注意。一、它是为了愤怒而愤怒,不是向某个敌人发泄,或被任何伤害与侮辱所激发的。它旨在产生一种催眠似的状态,并且是以浸漫一切的愤怒为中心。这种催眠状态可能是借助药品引发的要达到狂欢,就需要这种绝对的愤恨来做统一的力量。二、它是一种大家共同的状态,有传统做基础,有巫师做指导,因大家共同参加而特别有效。三、它是一种退回动物存在状态的企图,使自己变成捕食动物。四、这种愤恨状态是暂时的,不是长期性的。

以愤怒与破坏性为中心,而引发的催眠状态,至今仍存在的,还有西班牙一个小镇中的一种仪式。每年到了固定日期,男人就聚集到镇中心广场上,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或大或小的鼓。到了日正当中的时候,他们开始击鼓,一直打下去,打到20个小时以后才停。开始之后不久,他们进入一种狂乱状态,而在击鼓的进行中,就变成催眠状态。正好24小时以后完全停止。许多鼓都打破了,打鼓的人手都肿了,往往流着血。最特殊的是参加者的面部表情:那是进入催眠状态的面部,而他们的表情显示出狂恨。显然,这种击鼓表达了强烈的破坏。在一开始的时候,鼓的节奏或许有助于激起催眠似的状态,但一会儿之后,每个打鼓的人便完全被击鼓的激情所控制了。这种激情完全占据了他们,也只有这种强烈的力量才能使他们继续打24个钟头,而不顾手的伤痛和身体的疲劳。

狂欢式的破坏性是短暂的,另有一种长期性的破坏性;这样的人把他的一生奉献给恨与破坏,把整个生命统一在一起,用以崇拜一个目标:破坏。这是对破坏之神的长期偶像崇拜;崇拜者就似乎已把生命交付于它。

房·撒罗蒙写过一本自传性的小说,可以说是这种现象的一个最佳例证。撒罗蒙是1922年谋杀拉铁诺行动的从犯之一,拉铁诺是当时德国自由主义派有才华的外交部长。

撒罗蒙生于1902年,父亲是警官。1918年德国革命爆发的时候,正在军校当学生。他满腔愤恨革命分子,但同样愤恨布尔乔亚中产阶级,他觉得这些人满足于物质生活的享受,却失去了为国家献身的牺牲精神(他当时同情最左翼的极端革命分子,因为他们也想摧毁现存的秩序)。撒罗蒙结识看法相同的狂热退役军官,其中的克恩便是后来杀害拉铁诺的人。撒罗蒙后来因同谋而被判5年徒刑。他像他所崇拜的英雄克恩一样,可以说是纳粹的早期原型,但他们和大部分纳粹不同,因为他们没有投机心理,甚至没有要求生活享受的欲望。

在这本自传性的小说里,撒罗蒙形容自己说:“对于破坏,我一向有特别的乐趣,因此,在日常的痛苦中,当我看到观念与价值的包袱越来越小,理想主义的军械库从根炸得粉碎,只剩一束肉体带着粗硬的神经时,我感到迷人的快乐;是的,那种神经像拉紧的弦,在孤独的稀薄空气中,把每一个音符都弹得颤动而强烈。”

这段话把对破坏性的献身写得很透彻,但撒罗蒙不可能一向是这样具有对破坏性倾心的。他的朋友们一定对他有影响,尤其是克恩,给过他极深的印象。撒罗蒙与克恩的一段对话,显示出后者对绝对的恨与破坏是如何倾心。

这一段谈话由撒罗蒙开始,他说:“我要权力。要有一个目标,让它充满我的日子。我要求生命以及全世界都甜美,我要知道牺牲是否值得。”

克恩粗野的回答他说:“去你的蛋,把那些鬼问题给我住口。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还有什么快乐比我们用暴力所得到的更大,靠着暴力,我们像狗一样死掉。”

克恩说:“如果在现在的废墟里再生出伟大的东西来,我受不了。我们并不是为使国家快乐而战,我们战斗,是为了逼它走上它命运的道路。但是如果这个人(拉铁诺)要再给它一个面目,要把大战时已经死了的意志与形态复生,我是受不了的。”

克恩是一个帝国军官,在革命的时候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他答道:“我并没有活下来,我的荣誉感命令我在1918年11月19日,打了一发子弹在我头上;我已经死了,我里面活着的不是我。自从那天以后,我不再知道还有一个‘我’……我已经为国而死。因此,我生命里现在活着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受得了!我做我必须做的事,因为我天天死。我做的一切,都交付给这一个力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力量而来。这个力量要求破坏,我就破坏……我知道我会被碾为粉末,当这个力量一旦离开我,我会倒下去。”

在克恩的话中,我们看到强烈的被虐待症,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一个比他高的力量;但在这一段里最让人注意的是恨与破坏性联合在一起,“破坏”是克恩所崇拜的偶像,他可以向它心甘情愿地献出生命,毫不犹豫。

撒罗蒙渴望的权力与权力的甜美,后来却变成了绝对的恨与苦涩;这是否由克恩在被捕前自杀身死所致,或由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失败所致,不得而知。在监狱中,撒罗蒙觉得如此孤独,以致典狱长带着“人性的关怀”来接近他时,他便不能忍受。在第一个春天温暖的气候里,当其他的囚犯向他问一些问题的时候,他无法忍受。“我爬回那对我充满敌意的牢房里去——我恨那把门打开的狱卒,把汤端进来的人,和窗子外面玩耍的狗。我惧怕欢乐。”接着他描述道,当他看到院子里的树开始开花时,他如何愤怒。当他在监狱里度过,典狱长想办法让囚犯们在这一天过得快乐,以便使他们忘记:

但是我,我不要忘记。如果我忘记,我就完了。我要清清楚楚看到过去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这让我产生有力的恨意。我不要忘记任何屈辱,轻蔑,任何骄横的姿态,我要记得每一件对我卑下的行为,每一句使我痛苦的话。我要记住每一张脸谱,每一个经验和每一个敌人。要把我的生命填满那可恶的秽物,那累积起来的可憎的记忆。不要忘记;但是,我曾遇到的那些小小的让我快乐的事,我却要忘掉。

在某种意义上说,撒罗蒙,克恩和他们那一小圈子的人可以说是革命分子;他们要把现存的社会与政治结构全部毁灭,用国家主义的、军事主义的秩序来取代它——不过对后面这种秩序他们却没有任何具体的观念。但是,从性格结构上来看,革命分子却并不只是希望毁坏旧秩序;他们必须以对生命、对自由的爱为动力,否则便只是破坏性的叛徒(有些参加真正革命运动的人,动机却是破坏,这种人就不是革命分子。)。如果我们把这些人的心理情况做分析,会发现他们只是破坏者,而不是革命者。他们不仅恨他们的敌人,也恨生命。克恩的话,和撒罗蒙对监狱里的人、树木、狗的反应,便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对任何活的人、活的东西,他完全不能感觉到关连和共鸣。

许多真正的革命者,生活的态度——尤其是在狱中的生活态度——和撒罗蒙等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会想到罗莎·卢森堡,想到她在狱中有名的书信,在狱中她用诗样的温柔描绘从牢房里看到外面的鸟雀,在这些信里没有一丝苦涩的痕迹。但不止罗莎·卢森堡这样特异的人物如此,全世界成千上万的革命者,他们在狱里的时候,对生命的爱未减分毫。

要想了解克恩与撒罗蒙这一些人为什么在恨与破坏中寻求满足,需对他们的生活史有更多的了解,可惜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料,但有一件事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论从精神上还是社会上来说,他们的世界都破灭了,这使他们崇拜起恨来。由于君主政体被推翻,他们国家主义的价值观,他们封建制度的荣誉概念与服从概念,都失去了根基(其实,分析到最后,摧毁他们半封建世界的,并不是同盟国的军事胜利,而是德国自己资本主义的胜利。)。他们以前所学习的东西是为了做军官用的,现在都变成了无用的东西(14年以后又有很好的机会派上用场,可是当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复仇的欲望、现存状态的没有意义和社会地位的连根动摇,是他们崇拜恨的原因。但是在第一次大战前,他们的性格结构如何形成,我们却不得而知,可是他们的破坏性却与他们的性格结构有密切关系。克恩的性格结构尤其是显然具有破坏性(撒罗蒙却很可能是受着克恩深刻的影响,他自己的破坏性倒看似比较暂时性的)。克恩实际上属于恋尸症的性格,我把他包括在这一节,是因为对恨的偶像崇拜方面,他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另外还有一点是跟破坏行为有关的,即是破坏行为的“触发点”。一个人开始时可能只是对某种威胁做防卫性的侵犯;由于这种行为,他却把侵犯行为解禁了。这使他再做其他侵犯行为时就比较容易,他做破坏和残忍行为时不会像原先那么困难。这会导致连锁反应,终致他的破坏性就会变得如此之强,当“关键量”累积成功之后,他会在破坏行为中感到狂欢——这种情形在群体行为中尤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