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弗罗姆行为研究讲稿(世界大师思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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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破坏性与虐待症(1)

自发的、暂时的破坏现象,面目繁杂,必须更进一步的研究,才能有清楚的认识。但是以性格结构为根源的破坏性,资料却比较丰富,也比较确定。这主要是长期心理分析的观察,和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使然,再者,这种性格的产生,它的条件也比较确定,而且是比较长期性的。

关于虐待症的性质,历来有两种概念,有时是分开的,有时则两种概念混合在一起。

其中一种,是由痛苦与欲望表示的,这是本世纪初,房。席兰克一诺金创始的。他把这种“痛苦欲”分为两种,一种是积极的(虐待症),一种是消极的(被虐待症)。在这种概念中,虐待症本质上是一种致人痛苦的欲望,并不特别涉及性的问题。

另一种概念则认为虐待症本质上是一种性欲现象——以弗洛伊德的话来说,是欲力的一种偏执的驱使力——而如果虐待欲表面上跟性欲没有关系,这种概念也认为它是在无意识间被性欲所驱使。心理分析学家们不晓得用了多少巧思、发了多少妙论,来证明欲力就是残暴行为的动力;只是他们忘了,我们把眼睛睁亮也是可以看事物的,而察看的结果,是残忍行为里面没有性的动机。

这并不是说,性虐待症和性被虐待症不是最常见的性倒错。患了这种倒错症的人,非得性虐待或被虐待才能产生性兴奋和满足。它包括的范围很广,使女人受到肉体上的痛苦——比如说,打她、侮辱她,把她绑起来,或者用种种其他方法强迫她完全屈服。虐待症患者有的必需使对方产生强烈的痛苦,才能够性勃起,有的却只少量即可。许多时候,只要虐待性的幻想,即足以引起性兴奋;许多人同妻子行正常性交的时候,却暗自需要靠这种虐待性的幻想才能兴奋起来。性被虐待症的情形正好相反:兴奋起于被打,被侮辱,被伤害。不论是虐待症还是被虐待症,以它们在性的倒错方面来说,都是男人中常见的现象。性虐待症则男人比女人多,至少在我们的社会文明中是如此;被虐待症是否女人比男人更多,难于断言,因为缺少这方面的可靠资料。

在讨论虐待症以前,我们似应先谈谈虐待症是不是性倒错,如果是,又倒错在什么地方。

在某些政治激进思想者中——例如赫伯特·马古斯——现在颇流行一种风气,赞扬性虐待症,认为是人类性自由的一种表现。马济斯·杜·沙德的作品被政治激进派报纸一印再印,认为是这种“自由”的证言。他们接受沙德的论证,认为虐待症是人类的一种欲望,只要这种欲望给人快乐,人类便有要求满足虐待欲与被虐待欲的自由,像要求满足其他欲望一样。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以前的人认为凡不是为生育而行的性行为——即是,凡为快乐而行的性行为——都是性倒错。若以此言,则我们务必要为“性倒错”卫战。然而,这却不是“性倒错”的惟一定义,事实上,这个定义已经过时了。

性欲,即使其中没有爱的成分,终究是生命的一种表露,而且是互与快乐,共享快乐的一种表示。但是,性行为如果变成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当做轻视、伤害、控制欲的目标,就成了真正惟一的性倒错;这并非因为这种行为与生育无关,而是因为它把利生的冲动倒错为害生的冲动。

口腔对生殖器的接触往往也被人列为性倒错,可是,如果把虐待症同这种行为相较,我们就会看出两者是多么不同。口腔与生殖器的接触基本上和接吻一样,并不是性倒错,因为它并没有要控制或侮辱另一个人的成分。

从理性主义的、弗洛伊德以前的观点来看,认为人只欲望于人有益的事物,因此,快乐是人的向导,使人去追随可欲的事物;从这种假定来看,我们认为,追随欲望是人的天生权利,因此,应该受到尊重。但自弗洛伊德开始,这个证据已经过时了。我们知道,人的许多欲望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它们伤害到他(假若未伤害到别人),阻挠了他的发展。一个被破坏欲所推动、在破坏之中得到快乐的人,不能说因为他想破坏、破坏给他快乐,因此就有权破坏。为性虐待症辩护的人会说,他们并不是在为破坏性的欲望和杀人的欲望做辩护;性虐待症只是性欲的许多表现之一,是一种“口味的问题”,并不比其他满足性欲的方式更坏。

这个论证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个重点:由虐待性的行为而性勃起的人,具有虐待性的性格——就是说,他是一个虐待者,一个具有强烈的控制他人、伤害他人的欲念的人。他强烈的虐待欲影响到他的性冲动;这跟其他与性无关却能引起性欲的动机,并没有什么不同,比如说,权力,财富与自恋都可以引起性欲。事实上,生活的种种层面中,没有一处比性行为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的性格——这正是因为在性行为中,“习得”的成分最少,模式化的成分最少。一个人的爱,他的关怀与柔情,他的虐待症或被虐待症,他的贪婪,自恋,焦虑——事实上,他每一种性格特征——都从他的性行为中表露出来。

另有一种论证说,性虐待症是有益于健康的,因为每个人都具有虐待倾向,而性虐待症为这种倾向提供了一种无害的出口。依照这种论证,希特勒集中营里那些狱卒,如果在性关系上发泄了他们虐待症的倾向,对那些囚犯竟会比较仁慈一些了!

下面的例子是从保林·李亚希所著的“O的故事”中引出来的,这本书比沙德的古典著作读者少不了多少。

她按铃,比叶把她的手用链子绑在头上方,再同床上的链子结在一起。绑好之后,她的情人再次吻她,站在床上,她的身边,再次告诉她,他爱她。然后他从床上下来,向比叶点头。他看着她挣扎,那么徒然;他听着她呻吟,终于叫喊起来。当她流下泪来,他叫比叶走开。她还有力气告诉他,她爱他。于是他吻她泪水浸湿的脸,她喘息的唇,把她解开,让她躺下,走开了。

O一定不可以有她自己的意志;她的情人与情人的朋友们一定要完全控制她;她觉得做奴隶使她快乐,而他们则因做绝对的主人而快乐。下面这一段是描写虐待一被虐待行为的实行情况(她的情人控制她的条件之一,是她不仅要完全向他屈服,而且也要完全向他的朋友们屈服。斯蒂芬爵士是他的朋友之一。)。

最后她坐直起来,好像要说的话被塞住似的,她把胸衣上端的扣子松开,直至乳间的凹处显露出来。然后她站起来,她的手和膝盖在发抖。

“我是你的,”她终于对勒内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不,”他打断她的话,“是我们。跟着我说:我属于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斯蒂芬爵士灰色锐利的眼睛盯着她,勒内的也是一样,她迷失在这眼神中,慢慢的重复着要她说的句子,却好像是背语法一样,只不过把它们变成第一人称。

“你让斯蒂芬爵士和我有权……”有权照他们的意思处理她的肉体,愿意把她放在那里就放在那里;愿意怎么放就怎么放,有权把她绑在锁链中,只要一点小错就有权用鞭子抽她,像奴隶或囚犯一样,或者,什么也不为,只为了他们高兴,想叫她哭喊,他们有权不理会她哭喊。

性方面的虐待(和被虐待)只是虐待症里的一小部分;另外大部分都是跟性没有关系的虐待行为;这种行为是把没有力量的生物——人也罢,动物也罢——当作虐待的对象,使他产生身体上的痛苦,有时竟然把他弄死。战俘,奴隶,被打败的敌人,儿童,病人(特别是精神方面的),囚犯,没有武器的有色人种,狗——这些都是生理上虐待的目标,而且常常出以最残酷的折磨。从古代罗马的残酷表演,到现在的警察单位,都常常假借宗教或政治的口实来残生害命,而有时候则大明大摆的是为了让贫贱的群众得到乐趣。罗马的斗技场实在是人类的虐待症最大的纪念碑。

非性欲的虐待症,最普遍的表现之一,是对儿童的欺侮。这件事是从康普等人的著作开始,才引起众人的注意。自从他研究之后,新书陆续出版,而且已经展开了全国性的研究。这些研究者告诉我们,对儿童的欺侮有的因为毒打与饥饿竟到死的地步,有些则造成肿伤和不会致命的伤害。这些行为真正到何种范围与程度,我们几乎还一无所知,因为现有的一些资料只是由公众机关得来的(比如说,邻居和医院向警察所提供的消息),但是大家都知道,向警方提供消息的只是实际数量极小的一部分。吉尔在做过全国性的调查以后,所提供的消息似乎是目前最可信的。我只把他所得的资料之一,在这里引述:儿童所遭受的虐待,以年龄分为三个时期:(1)从1岁到2岁;(2)从3岁到9岁,被虐待的事例加倍;(3)从9岁到15岁,虐待的事例减低到大约与第一期相同的状况,16岁以后逐渐消失。这意谓,儿童仍旧没有力量,可是又开始有了自己的意志,大人想完全控制他,他会起反抗时,虐待行为最为强烈。

精神上的残忍行为可能比身体上的残忍行为更广泛,这是想侮辱他人,伤害他人情感的行为。这种虐待性的攻击要比身体上的虐待安全得多,因为他并没有用体力,却“只用”言语。可是,心理上的痛苦却可能和身体上的痛苦一样强烈,甚至犹有过之。我用不着举精神虐待的例子,日常生活中太多了。父母用来对待子女,老师用来对待学生,上级用来对待属下——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不能防卫自己,就会有精神虐待出现(如果老师不能防卫自己,学生们就会转过来虐待他。)。精神虐待可以掩饰在种种看似无伤的方式下:一句问话,一个浅笑,一个诙谐的话语。我们每个人都曾见过这类有虐待艺术的人:他有本事找到恰当的字眼,或恰当的姿态,用一种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的样子让人困窘,或感到羞辱。当然,如果有其他的人在场,这种困窘和羞辱就更会发生效力。

我不赞同这个看法。我认为,一切虐待症的共同核心是绝对的、无限制的控制另一个生命的一种激情,被控制的是一只动物也好,一个儿童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逼迫一个人忍受痛苦或屈辱,而没有力量保卫他自己,这是绝对控制的一种表现,但不是惟一的。绝对控制另一个生命,等于是把这个生命变成自己的物品,自己的财产,而自己则变成了这个物品的神。有时这种控制甚至于人有益,这可以叫做有益的虐待,比如说,为了某人好而控制他,这样使他在很多方面有长进,惟一不好的是使他受到束缚。但大部分虐待症却都是有害的。对另一个人完全控制,是使他变成残废,窒息他,阻碍他的生长。这种控制有种种方式与程度。

卡缪的剧本“卡里古拉”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说明极端的虐待性控制欲,这种控制欲走到一种渴望全能的地步。卡里古拉由境遇的关系,而达到拥有无限权力的地位,可是他对权力的欲求没有止境。他同元老们的妻子睡觉,而他们还必须向他谄笑,摇尾乞怜,他因为这些人的屈辱而觉得快乐。他把某些元老屠杀,剩下的那些还得装作无事,强颜欢笑。可是所有这些权力都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要求绝对的权力,他要求不可能的东西。像卡缪让他说的话一样:“我要月亮。”

说卡里古拉疯了,这话当然容易出口,但他的疯是一种生活途径;那是对人类的存在问题解决的方法之一,因为那使他有全能的幻觉,使他感觉到超越了人类存在的边界。为了赢取无限的权力,卡里古拉失去了跟一切人的接触。由于他遗弃一切人,因此他自己变成了一个被遗弃的人;他非发疯不可,因为在要求全能失败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孤寂的、无能的人。

卡里古拉当然是例外。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有机会得到那么多权力——多得让他以为权力可以达到无限。但是历史上从古至今,这种特例还是时有出现;这些人如果胜利了,就被奉告伟大的政治家或将军;如果失败了,就被认做是疯子或罪人。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人类的存在问题,是一般人没有机会的。然而,大部分社会体系里——包括我们在内——即使较低阶层的人,都可能会控制某个在他权限之内的人。儿童、妻室、狗总是常见的对象;或者,还有另外一些无助的人可以做对象:囚犯,医院里家境较差的病人(尤其是精神病人),学校重的学童,公司和机关里的职员等等。这些例子里的优越者究竟有多少权力可以施展,要依社会结构给他们的限制而定。除了这些情况以外,宗教上和人种上居于少数的人,只要力量不够雄厚,就会变成广泛的虐待对象。宗教上和人种上占大多数的人,即使最卑微的分子,都会以少数做虐待的对象。

生而为人,是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找不到比较好的答案,虐待症也是可行的答案之一。对于另一个生命如果能够绝对控制,就会觉得自己全能,这造成一种幻象,以为自己已经超越了人类存在处境的限界(限制)。对于那些在真正生活中没有创造性、没有喜悦的人,这种幻觉特别重要。虐待症本质上并不是为了某种实用的目的;它不是“琐屑的”,而是“宗教奉献性的”。它是一种把无能感变为全能感的行为;它是心理上的残废者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