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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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刘公治晋(19)

然而,这个世界毕竟是多姿多彩的,并不是每一株植物都是墙头草;也不是每一双眼睛都只盯着势利的走向。韩延之完全拒绝了刘裕的引诱,并不畏权势,在回信中对刘裕的说法一一严正驳斥,透出一股威武不能屈的丈夫气概:

“承蒙您亲率大军,远征西土,荆州全境的士民百姓,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无不惊慌恐惧。现在收到您屈尊写给我的亲笔信,我才知道刘公这次出兵的原因完全只为了谯王司马文思那件事,这让我不得不心生感慨:司马平西(即司马休之,时任平西将军,故有此称)公忠体国,行事宽厚,待人诚恳。因为刘公曾建下匡复朝廷的巨大功勋,国家和皇室都依赖您的辅佐,所以司马平西在朝廷之外推崇宣扬您的功德,在朝廷之内对您一向赤诚相待,几乎做的每一件事都听从您的指教,对您的尊崇已无可复加。

“去年只因为谯王有些细小的过错受到弹劾,作为父亲的司马休之大人就主动请辞荆州刺史的职务,如果谯王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大人怎么可能闭口不言?何况大人不久前已经呈报天子,废去了司马文思的谯王之位。司马休之大人唯一没做绝的,就是杀掉自己的亲儿子而已!推己及人,假如您遇上同样的事,不也会这样做吗?想不到啊,仅仅因为这种算不上理由的理由,您就发动大军,兴师问罪!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裕足下:如今四海之内,还有谁看不出你的险恶用心?你还想用花言巧语来欺骗国士吗?你在信中自称‘处怀期物,自有由来’,今天你出兵讨伐别人的主公,却在私下里以利益引诱别人背叛主公,这就是所谓的‘处怀期物,自有由来’吗?回想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刘藩是怎么死于阊阖门下的,诸葛长民是如何毙命于你的左右的?对地方大员,先用甜言蜜语加以欺骗,乘人不备再突然派兵偷袭(指刘毅事件)。于是,你成功了,庙堂之上,从此再没有了忠贞诚信之士;京城之外,今后不再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封疆之臣。但是,对于这样的成功,你不觉得可耻吗?你手下的那些将佐和朝中的贤达,都被迫把命抵押给你,在你的威压之下苟且偷生。我虽然是个粗浅鄙陋的人,也曾向君子学习过做人的准则,像司马平西这样品行高尚的主公,怎么能让他没有可托命的臣子呢?我不可能去自投虎口,步郗僧施的后尘。假如上天还要让灾乱继续,九流浑浊,我自当与臧洪(东汉末年东郡太守,以重义著称,曾为袁绍属下,后因袁绍拒不救援至交张超而脱离,后为袁绍所杀)同游于地下。其他的话,不用多说!”

韩延之不仅写下这篇措辞尖锐的回信,而且因为刘裕的父亲叫刘翘,字显宗,故意将自己的字改成显宗,给儿子取名韩翘,以表明决不向刘裕臣服的决心。

刘裕要除掉司马休之,只是建立刘氏江山的一个必要步骤,并非真的对司马休之有多少恶感,对于忠义之士,他更是一向敬重。所以当刘裕收到韩延之的回信后,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反而大为赞叹,将这封信拿给左右传阅,并夸奖说:“做人家的部属,就应该像韩延之这样!”

【刘裕的失算】

与刘裕预料的不同,荆、雍叛军并没有被他大兵压境的声势吓倒。他们一方面派出使臣,同时向后秦和北魏求救,如果这些“远水”能够到达,实力上就不弱于刘裕了;另一方面,乘讨伐军行动迟缓的机会,选择了主动出击,一马当先者,是雍州刺史鲁宗之和儿子鲁轨。

此时,属于刘裕一方的江夏太守刘虔之驻军三连,修筑桥梁,并积聚了大批粮草,等待讨伐军的到达。没想到最先到的不是檀道济,而是鲁轨。这位鲁公子,有一个很有个性的小名象齿,擅长弓马,勇力绝人,是一员猛将。他发动奇袭,击斩刘虔之,缴获大批辎重,当头给了讨伐军一个下马威。而且由于檀道济、朱超石原本指望着刘虔之的粮草,刘虔之的失败让他们的补给落了空,结果直到这次战争结束,檀、朱部始终未能参战。这次失利其实已给此次讨伐敲了一记警钟,但刘裕仍没有注意。

稍后,鲁宗之、鲁轨率得胜之师南下支援司马休之,与越过江夏口的徐逵之大军交战于江陵城之南的破冢。象牙果然是硬的,徐逵之白白是刘裕的女婿,岳父那种出神入化的用兵技巧,一点儿也没学会。一场大战下来,讨伐军惨败,先锋司令徐逵之、将军王允之、沈渊子阵亡,只有蒯恩败而不乱,打退鲁轨的追击,安全撤回。

这次西征的开始阶段,可谓败得一塌糊涂。究其原因,主要是刘裕过分低估了司马休之那两下子,在此役开始时,连刘裕自己都没有进入临战状态,在他影响下,讨伐军将士们也都是抱着“轻轻松松取胜,平平安安回家”的念头来的,根本没有打大仗的心理准备,临战之时,自然显不出他们该有的水平。

而反观另一方,由于司马休之被整,给司马氏皇族及非刘裕嫡系的地方实力派们敲响了警钟,他们都已经感觉到了刘裕咄咄逼人的攻势,而且受到威胁的已不仅仅是荣华富贵,还有身家性命,形势迫使他们不得不奋起反击。因为他们已无路可退,所以战斗意志非常坚定,能够超水平发挥。

总之,太过轻敌的刘裕本来想栽培徐逵之,不成想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女儿和女婿。这个错误的性质与当年慕容垂让慕容宝挂帅征伐北魏有几分相似,当然后果没那么严重,毕竟司马休之不是拓跋珪那样的高手,而刘裕的身体也还很壮实。

因为唇亡齿寒的体会已感同身受,所以从刘裕制造司马文思案开始,到整个战役期间,各地发生了多起反抗刘裕事件,其首领多是姓司马的晋朝宗室。这大概是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晋朝在最后灭亡前,司马家族的人迸发出的最后一缕血性。

在广陵,受后秦支持的司马国璠兄弟悄悄潜回国内,秘密聚众数百人,乘夜突袭府衙,并射伤留守的南青州刺史檀祗(檀道济的哥哥)。好在檀祇临危不乱,对左右说:“敌人在夜晚袭击,就是想趁人不备,他们的人数一定不会太多,天亮必然逃走。”便耍弄了一点诡计,吩咐更夫,提前打五更,听到打更的司马国璠兄弟部众误以为天快亮了,不敢恋战,果然从城中撤走,白白死伤百余人,行动失败。

在国都建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支首领不明的数百人武装,乘夜突袭建康城东北郊的冶亭,一时京城大震,人心惶惶。幸亏留守的将军刘钟反应及时,迅速将其消灭。

而对刘裕更大的打击来自南燕故地。北青州刺史刘敬宣手下一名参军司马道赐,是晋朝皇族的疏远支系。大概他觉得晋室的兴亡司马家的人都有责任,在得知刘裕讨伐司马休之的消息后,义愤填膺,秘密串联了同僚辟闾道秀、王猛子数人,密谋刺杀刘敬宣,然后据青州响应司马休之。不久,他们乘一次与刘敬宣单独召对的机会,王猛子出手将刘敬宣砍死于坐席。不过他们行事不够缜密,让刘敬宣的左右闻讯,一起动手,迅速将他们打败,司马道赐、辟闾道秀、王猛子三人都被杀死。这次变乱虽然被消灭于萌芽,但刘裕因此失去了此生最忠实的挚友……

也许正是因为此役初期的失利和各地发生的反抗,迫使刘裕对司马皇族的能量做出新的评估,认识到他们并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软弱无力,从而为他后来弑杀晋安帝和晋恭帝埋下伏笔。

【平定荆、雍】

不过在这一堆坏消息中,荆州南部给刘裕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原先在平定刘毅之后,王镇恶被任命为武陵(今湖南常德)内史,理论上要受司马休之节制。武陵郡有一个蛮族首领叫向博抵,经常下山到汉人聚居区从事打家劫舍的创收活动,为武陵当地一大害。王镇恶到任以后决定把他铲除。因武陵郡兵不多,所以在出兵前,王镇恶向司马休之请援,司马休之便派朱襄率军帮助他讨伐向博抵。

等王镇恶击败蛮族部落,建康方面对荆、雍二州的进攻也全面展开。王镇恶收到刘裕的密信之后,立即决定站在刘裕一边,发动袭击,一举斩杀司马休之派来的援军将领朱襄。但杀死朱襄之后,王镇恶并没有迅速北上会攻江陵,而是停在当地洗劫杀掠附近的蛮族部落,既出气又发财,拖延了进军时间。

破冢开战的时候,刘裕正驻军马头(今湖北公安,在长江南岸,斜对北岸的江陵),等待着女婿的捷报和王镇恶前来会师。万没想到,王镇恶没有等来,等来的却是女儿变成寡妇的消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徐逵之就这么战死了,痛心和悔恨让刘裕怒不可遏,便不再等武陵方面的军队到达,于三月二十九日,下令大军向北强渡长江,向江陵进攻,与司马休之决一死战!

大敌当前,司马休之也把全部身家都投进了这场凶多吉少的豪赌,他自己不善战,便将荆州兵权交给儿子司马文思,会同鲁轨的雍州援军,共集结了四万大军抵抗。荆、雍联军抢先占据了地利,在长江北岸构筑了防御阵地,等待着刘裕的讨伐军。

由于这一带的长江北岸沿岸都是峭壁,攀爬十分困难,刘裕大军的几次强攻都告失利。眼见敌方连连得手,战船上的刘裕情绪越来越糟糕,在暴怒中,刘裕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了理智,也不考虑分兵迂回,而是披上铠甲,要像当年一样,一马当先,率军强行攻击。

但他手下的人都很清楚:现在的刘裕已经不是那个在吴郡以一敌千的小军官,也不是那个在罗落桥冲锋陷阵,手刃皇甫敷的义军首领了。刘裕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已略高于当时人们的平均寿命,身手已不复当年的矫健。更重要的是,他的命已远比当年贵重,在战争中死一个团长和死一个总司令造成的影响是绝不相同的。所以左右将领纷纷劝阻,但刘裕越发暴怒,谁也劝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眉目清秀、风度儒雅的美男子突然从后面奔出,死死抱住刘裕,不让他离船,刘裕愤怒中回头一看,正是太尉府主簿谢晦。

谢晦,字宣明,谢混的堂侄,原先曾在孟昶手下担任建威府中兵参军,孟昶自杀后,建威府自然也跟着解散。刘裕认为这是个抄底的好机会,吩咐刘穆之说:“你看看孟昶府中幕僚,有什么能干的人可以招到我的府里来。”刘穆之便向刘裕推荐了谢晦。与倒霉的堂叔不太一样,谢晦虽然也是顶级的士族子弟,但早已认定刘裕必成大事,所以倾心相随,没有卷入谢混的案子。谢晦足智多谋,精明强干,先以刑狱断案方面的才能引起刘裕的注意,得到提拔。后来在义熙土断时,他负责分管扬、豫两州,表现也非常出色,以公允著称,是刘裕手下屈指可数的能吏,平日深受刘裕的器重。

作为一个聪明人,谢晦很清楚,当领导在激动之下说错话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结实有力的下行台阶。宋代大学者胡三省在评点《资治通鉴》时,都忍不住称赞说:谢晦真是懂得抓住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啊!总之,谢晦以刘裕政敌亲戚的身份,能笑傲官场,实非侥幸。

不过现在,震怒中的刘裕简直没理可讲,他抽出宝剑,直指谢晦,大喝说:“我杀了你!”谢晦高声回答:“天下可以没有我谢晦,但不能没有刘公!只要能阻止公犯险,我谢晦死有何惜!”经过他这么一抱、一呼,刘裕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此时,负责组织登岸进攻的将领正是身经百战的建武将军胡藩,刘裕给他下达了命令,叫他立即发起攻击!胡藩看看对岸的地形,不由得面露难色,这种地方怎么攻?刘裕看见胡藩迟迟没有动作,刚压下去火气又冒了上来,喝令左右:“把胡藩给我抓过来!斩首!”

胡藩听到这道命令,吓了一大跳,死了女婿的刘太尉今天真是疯了,连忙大声对传令兵耍赖说:“我正受命攻击敌人,暂时不能接受其他命令!”

由于感觉到脖子后有股冷飕飕的气息,胡藩只好拼命了,并一不留神,成了攀岩运动的先驱。他选了一个最为险要,守军没太注意的地方,用刀在岩石缝隙间挖出一个个仅能容纳脚趾的浅坑,身先士卒一点点向上爬,终于爬上了峭壁,后边的士兵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爬上崖壁,突然出现在守军意想不到的侧面。登上岸的讨伐军毫不迟疑,立即展开进攻,年轻气盛的鲁“象牙”到底不是沙场老将胡藩的对手,被压得步步后退。

刘裕看到战机已至,立即挥动大军从正面猛攻。在刘裕的严令驱使下,北府勇士终于找回了战场上那种铁与血的感觉,恢复了虎贲之师的威武本色。在这些百战精锐的猛烈攻击下,司马文思和鲁轨指挥的荆、雍联军完全不是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

得手的刘裕指挥军队乘势追击,轻而易举攻克了江陵。而司马休之不愧是拥有“遁走”特技的逃跑达人,再次平安无事,并携着盟友鲁宗之、儿子司马文思一起逃往襄阳,留鲁轨守石城(今湖北钟祥),挡一挡追兵。

有了不久前的惨痛教训,刘裕这次没给司马休之等人留下喘息的机会,他命令分兵两路追击:命阆中侯赵伦之与沈林子率军从陆路追击,进攻防守石城的鲁轨。赵伦之是刘裕生母赵安宗的弟弟,刘裕的亲舅舅,为人孝顺俭朴,但才能平庸,不通人情世务,刘裕把他放在百战名将沈林子之上,提携自家人的意图很明显。训斥了姗姗来迟的王镇恶一通后,命他率水军从汉水北上,攻击襄阳。

在沈林子的猛攻之下,鲁轨一面苦守,一面向襄阳方面求救。司马休之和鲁宗之不敢迟疑,稍稍收拾余众之后,便亲自率军救援石城。可两人还未到达,鲁轨已经被沈林子击败,石城失守。司马休之、鲁宗之等人只好汇合鲁轨的败兵逃往襄阳。但就在他们将要进城之时,王镇恶的水军也已迫近襄阳,鲁宗之的帐下参军李应之立即决定倒戈,关闭城门,不让鲁宗之等人入城。司马休之、司马文思、鲁宗之、鲁轨、韩延之等人只好再向北逃亡,投奔后秦。王镇恶一路追赶,一直追到晋秦边界也没能追上,回军。此时后秦与北魏派来支援的军队还在路上,得知司马休之已败,也各自回师。

【督护歌】

胜利了,荆、雍二州平定了。荆州刺史的职位暂时由刘裕兼任,雍州刺史一职则交给了舅舅赵伦之,东晋政权实现了建立以来前所未有过的中央集权,虽然权力并没集中在天子手中。刘裕在战前希望达成的主要目标已经达到,但这样的成功,却难以让他感觉到些许的快乐,为了这场胜利,他付出的代价太惨痛了。这个代价主要是心理上的:他该如何去面对女儿刘兴弟那失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