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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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刘公治晋(20)

刘裕还记得大女儿出生的日子,那时他刚满二十岁,第一次当上父亲,身份还只是京口街头一个卖草鞋的小贩(注:有资料称刘兴弟生于晋太元八年,即公元383年,也就是淝水之战爆发的那一年,有民间传说称她为“寿阳公主”,是梅花的花神转世,但这种说法查不到原始出处)。妻子臧爱亲是郡里功曹臧俊的女儿,岳父职称正好与父亲刘翘同级,因此两家实属门当户对。只要想想刘翘的家境,就不难明白门当户对的意思,就是说臧家和刘家一样,也生计窘迫,因此那时的刘裕夫妇只能含辛茹苦,艰难度日。买不起布料,臧爱亲就将收集来的碎布一块块缝补在一起,做成百衲衣,刘裕就穿着这样酷似万国地图的外衣去新洲(长江中的小岛,刘牢之自缢的地方)打柴,再背回京口贩卖,挣几个勉强糊口的小钱。这样看不见尽头的贫苦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不甘心一生平庸的刘裕辞别家人,投身军旅。

在这种艰苦环境下长大的刘兴弟,早早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白天与母亲和奶奶一起到田间辛勤劳作,晚上就着冷淡的月光学习缝补针线。那些与母亲一同守候在家乡的日子里,最盼望的事是外出的邻人捎回有关父亲的消息,但最怕听到的也是父亲的消息。因为谁知道,下一个消息会不会就是噩耗?她见过京口太多的寡妇伤痛的背影,也见证了未老的母亲头上日见斑白的青丝。

比起那些失去父亲的同乡,刘兴弟是幸运的,因为她的父亲是刘裕。经过漫长的等待,她和母亲终于迎来了父亲出人头地的日子,臧爱亲成了豫章郡公夫人,刘兴弟也由一个不起眼的贫家少女,一跃成为众人羡慕的富家小姐。不过对于母女二人来说,真正让她们高兴的恐怕并不是突然降临的富贵荣华,因为她们富贵之后也一直保留着俭朴的生活习惯,而是终于可以真真切切地见到丈夫、父亲,不用再为他担惊受怕,忐忑不安地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亲人的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臧爱亲于七年前病逝,尽管历尽辛苦,但她还是幸福的,她等回了刘裕。可谁知道,这种看起来似乎已经远去的灾难,竟会落到女儿的头上!最后,刘裕还是鼓不起向女儿报知噩耗的勇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替徐逵之收尸的心腹卫士督护丁旿。

这的确是个苦差事,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丁旿,面对一身缟素的主公之女,有关徐逵之在战场上身首异处的惨事更加难以启齿,只有刘兴弟问一句,他才勉强答一句,刘兴弟只得掩面叹息:“丁督护啊……”多少伤心苦痛,尽在不言中。

不久后,一曲著名的哀歌开始在建康、京口一带传唱,以刘兴弟那一刻的哀叹而得名——《丁督护歌》,其作者不详,不知是不是刘兴弟本人,通篇以军人妻子口吻,默默诉说着送夫远征时的无奈与哀伤:

督护北征去,相送落星墟。帆樯如芒柽,督护今何渠?

督护初征时,侬亦恶闻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

闻欢去北征,相送直渎浦。只有泪可出,无复情可吐!

据说刘裕听到这首曲调凄婉的歌,担心会影响到军队士气,也不利于自己即将开始的北伐,于是命人按照弘扬主旋律的要求在前面加了几句:

督护北征去,前锋无不平。朱门垂高盖,永世扬功名。

洛阳数千里,孟津流无极。辛苦戎马间,别易会难得。

此后,这曲哀歌便在民间代代传唱了下去,直到唐朝,为李白所谱写的新《丁督护歌》所取代。

至于刘兴弟,她拒绝了刘裕让她再嫁的请求,守寡终身,一心抚养她和徐逵之的两个儿子:徐湛之和徐淳之。她的性格变得非常抑郁,再没有人见过她的笑脸,只要一不如意,便会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刘裕对此也没有办法,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他觉得这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女儿。史书上说,刘裕对两个外孙,尤其是聪明懂事的徐湛之给予了百般疼爱,时时带在身边。透过这个小小的细节,我们看到的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救赎。

不仅如此,今后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发现:刘裕留在历史中的形象并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家和一个军队统帅,他同时还是一个父亲,一个对子女过分慈爱甚至溺爱的父亲,而且这一身份,随着他的年纪增长,所占比例会越来越大。绵长的儿女情正在慢慢侵蚀着刘裕豪迈的英雄气。

【姚爸爸的烦恼】

在这段时间里,最痛心的父亲肯定不是刘裕,在长安城里,四十八岁的后秦皇帝姚兴比刘裕痛苦得多。刘裕的女婿至少还是因公殉职,而他的儿子们正在忙着自相残杀。

作为后秦皇族的姚氏家族,前两代是非常团结的。在后秦开国的征战过程中,姚家兄弟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姚尹买为国捐躯,姚绪、姚硕德等都建立大功,史书上从没留下他们兄弟间有任何不和的记录。可惜,到第三代皇族,也就是姚兴的儿子们这一辈,终于应验了富不过三代的古语。

据记载,姚兴至少有十二个儿子,分别是姚泓、姚懿、姚弼、姚洸、姚宣、姚谌、姚愔、姚质、姚逵、姚裕、姚国儿、姚耕儿,其中姚国儿和姚耕儿可能是小名。然而,姚兴虽然多子,但并不多福。因为他的这些儿子们实在不让他省心。不知姚家基因是怎么遗传的,作为他的法定继承人,最该有魄力的太子姚泓,偏偏是个比绵羊还要温顺软弱的人,且体弱多病,完全没有一点爷爷或父亲的风范。而这位绵羊的弟弟们,几乎全是野心勃勃的狼崽子,很多人都不买大哥的账。这样的现实,让姚兴怎能放心把后秦的未来交给懦弱的长子?因此在很早时,姚兴就隐隐有了换掉姚泓的念头。

虽然没有明说,但可以从史料中明显看出,那时在姚兴心目中,存在一个最有力的太子候选人——广平公姚弼。与姚兴的其他儿子相比,姚弼看起来显得比较聪明能干,非常有进取心。他也自恃最得姚兴宠爱,因而行事高调,不把其他兄弟放在眼里。自从察觉到父亲隐隐约约的暗示之后,更加目中无人,仿佛太子之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为了能让姚弼顺理成章地当上太子,姚兴打算给他创造一个既能立大功,难度又不太大的机会。

义熙四年(公元408年)六月,姚兴任命姚弼为主帅,统率步骑五万,袭击刚刚被夏国击败的南凉,痛打落水狗。谁知,落水狗不好打,南凉主秃发傉檀虽然不是夏主刘勃勃的对手,但即使在大败之后摆平姚弼仍然绰绰有余。后秦大军被南凉大败于姑臧郊外,要不是秃发傉檀不愿意和后秦完全撕破脸,姚兴的爱子肯定要命丧河西。

姚弼回来了,可太子位飞走了。他虽然仍受父亲的宠爱,但职务已经由卫戍中央的中军将军变成了镇守安定的雍州刺史,不用回长安上班了。姚弼不甘心,他对准姚兴身边一些说得上话,又可以收买的人上下打点,让这些人在姚兴身边不时替他吹风,说他的种种美德,议论对他的待遇不公。

姚兴本来就最宠姚弼,现在听了左右的话,又让他想起这个儿子的优点:其实姚弼还是不错的,起码比其他儿子强。年轻人嘛,哪能不犯点儿小错误呢,怎能忍心让他一直待在险地?

于是不久后,姚兴下令调姚弼入京,升任尚书令、侍中、大将军,集军政要职于一身,重新进入后秦政坛中心。姚弼当然不会浪费这到手的大好资源,趁着关系网的扩大,倾心结交朝野名人,博取礼贤下士的声誉,同时提拔同党,推荐亲信尹冲为给事黄门侍郎,唐盛为治书侍御史,尽掌朝中机要。和提拔同党同样重要的自然是打击异己。将军姚文宗是太子姚泓的亲信,不给姚弼面子,姚弼便设计诬陷他诽谤朝政,将他赐死,从此后秦中央各级官员都对姚弼望而生畏,不敢再得罪他。在姚弼的不懈努力和姚兴对他的纵容默许下,太子姚泓的地位再次岌岌可危。但是,姚弼好像忘了,姚兴并不只有他和姚泓两个儿子。

除了温良恭俭让的大哥,姚弼还有一大堆兄弟。秉承西晋以来的传统,姚兴也喜欢以皇族宗室尤其是自己的儿子们镇守边镇,因此这些人的实力都不弱,大多据要地,握重兵,后秦的各个军区司令基本上被他们包了。如果他们一致行动,影响力绝对是不容小视的。

电影《东方不败》中任教主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在权力场博弈的还是同样贪婪的兄弟,出头鸟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怎么躲得开?此刻其他姚家兄弟都睁大了血红的眼睛,用妒恨交加的目光盯着姚弼迈向太子位的每一步足迹。

同样的感受让这些兄弟形成了一个人人心中有,个个嘴上无的共识。就目前而言,他们谁也没有被父皇立为继承人的可能性,所以大家必须联合起来,阻止姚弼得逞。因为等父亲百年之后,从软弱的大哥手中夺位,比从姚弼手中夺位要容易得多了,于是一个隐形的反姚弼联盟悄然建立。

义熙十年(公元414年)五月,姚兴抱病出征,得胜之后病情加重。姚弼很着急,现在老父还没有正式立自己为太子,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按正常程序,皇位还是要落到大哥姚泓的手上!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姚弼秘密聚集数千死士,准备在姚兴死亡时发动政变。但几千人的调动,哪是那么容易保密的?老弟姚裕警惕性很高,很快嗅出了姚弼要造反的味道,立即遣人通知各位同盟兄弟,再不动手,姚弼就要成为新皇上了!

驻守蒲阪(今山西永济)的并州牧姚懿因为距离长安较近,首先响应,他当着部下将士的面痛哭流涕:“皇上如今病卧不起,做臣子的谁不是忧心如焚,以至衣冠不整。可就在这举国同悲、上下一心的时刻,姚弼那个阴谋家竟然怀有异心,不忠于储君(指姚泓)!在自己的私宅聚集军队,图谋不轨!今天,我要舍生取义!诸君都是忠义之士,应该和我一起共赴国难!”然后赦免狱中的全部囚徒,编入军队,拿出库存的几万绢帛作为赏赐,建牙誓师,即将向长安进军。

利益攸关的时候,坐镇外藩的姚家兄弟们非常团结,后来刘裕北伐,后秦国难当头时他们都没这么团结过。除了姚懿在蒲阪誓师起兵外,镇东将军兼豫州牧姚洸在洛阳,平西将军姚谌在雍城(今陕西凤翔),分别起兵,另外坐镇杏城(今陕西黄陵县西南)的姚宣也在做参战准备。防御外敌时不怎么积极的各边防重镇,此时枪口一致对内,从四面八方指向了长安城中的姚弼!后秦皇子们的内战一触即发!

谁知就在彻底摊牌前,姚家兄弟都认为已经该死了的老父亲姚兴却又突然病情好转,重新上朝理政。姚兴这才知道在自己生病的这几天,儿子们已经快闹翻天了。

内战暂时不能打了,但泼出去的水岂能收回,这件事一定得有个结果。因为先动手聚兵的是姚弼,反姚弼派自觉本方是理直气壮加兵强马壮,便联合向老爹示威,并不停止军队的动员,由本派的朝中大臣梁喜、尹昭等人替本方喊价:诛杀姚弼!

姚兴虽然对姚弼的作为大失所望,可还不忍心杀他,但大势至此,也不能犯其他儿子的众怒,这几位皇子已经掌握了后秦天下的大半。这位可怜的父亲只好打打折扣,向姚懿等人还价:解除姚弼尚书令职务,以大将军、广平公的头衔回家,闭门思过。

得手之后,姚懿、姚洸、姚谌、姚宣四人宣布停止各自军队的动员,然后相约一同入朝。他们入朝不是要常回家看看,慰问一下大病初愈的老父,而是痛打落水狗姚弼。

在姚兴面前,四位皇子开了一场“姚弼批斗会”。其中姚宣的表现尤其忠肝义胆,一一诉说姚弼祸国叛君的种种罪行,激动得痛哭流涕。大臣姜虬、梁喜也来凑热闹,姚兴只好搪塞说:“这件事我已经清楚了,一定会做出公正的处理,都回去吧。”

姚兴不想惩罚爱子,对姚弼的进一步处理决定,也就迟迟没有做出。大事拖久了自然就化小,小事拖久了自然就化了,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从这次事件的处理过程不难看出,姚兴是拉偏架的,胳膊肘一直往姚弼这边拐。在全过程中,他几乎是以姚弼代言人身份与其他儿子谈判。而历来评论大多认为姚弼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姚懿、姚宣等人此时站在正义立场,作为非常正当。坏事就坏在姚兴心慈手软,除恶不尽,才使后秦后来祸事连连。平心而论,姚弼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姚懿、姚宣等人又岂是良善之辈?他们此次行动也给后秦历史开创了一个藩镇联合压迫朝廷的恶劣先例。想想看,一个人如果由四肢来指挥大脑,那还属于高等动物吗?

此时姚兴还活着呢,地方各镇就已经如此跋扈,那么等他一死,不管是姚泓还是姚弼即位,谁有本事让后秦保持统一? 如果外敌入侵,这个已变成一盘散沙的后秦又如何能团结御敌?后秦实际上已面临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继承人危机,而且对姚兴这个父亲来说,这道难题几乎无解。

这就是被刘裕攻击前的后秦。孟子曰: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国必自伐,而后国伐之!仅仅因为外部原因是很难让一个本不弱小的国家迅速走向灭亡的。

【姚兴之死】

第二年(公元415年)九月份,姚兴突然药物中毒,再次迈向鬼门关。姚弼得知后,老毛病又犯了,称病不去看望父亲,再次聚兵于私第,准备政变。可没想到这次姚兴病情好转得比上次还快,醒来后知道他最疼爱的儿子屡教不改,又要抢班夺权,终于忍不住大怒了。他立即处死姚弼的数名同党,并将姚弼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