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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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刘公治晋(14)

庾悦是曾执掌朝政的权臣庾亮的重孙,著名墙头草庾楷的侄子,出身一流大士族。不知道是不是高贵的出身让庾悦养成了傲慢的习气,他在十几年前与刘毅结下了梁子。那时他们同在京口,刘毅还只是个小吏,而作为富N代的庾悦已经是司徒长史了。有一天,刘毅和一班亲戚朋友聚会,提前向相关机构包下东堂演武厅一起射箭消遣。没过一会儿,庾悦带着一班幕僚突然来到东堂,吩咐这里的人统统离开,他要来射箭。刘毅那班人自然很扫兴,于是刘毅来见庾悦,满脸堆笑地请求说:“我们都是小人物,很难有机会凑在一起比射东堂,而庾大人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想怎么玩都没人跟你争,就把今天这个机会让给我们吧。”庾悦的眼睛仿佛是朝天长的,缺乏下视的能力,甚至都不朝刘毅瞟一眼:没商量,快滚!刘毅的亲友们一看这个架势就连忙离开了,只有刘毅气不过,就是不走,独自占了一个射位继续射箭。过了一会儿,庾悦带来的厨师摆上宴席,聚众野餐,各种山珍海味的香味诱得刘毅直流口水,于是他又厚着脸皮,请求庾悦把吃剩下的烤鹅给他。对于这么个小吏敢顶撞他,庾悦已经十分不悦,哪里还能请他吃饭?便吩咐,吃不了的东西,宁可扔进垃圾堆也不给刘毅!那时庾悦的想法几乎是本能反应: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吏一点儿教训,让他知道要尊重长官。

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东堂演武厅上的小吏现在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庾悦后悔都来不及了。如果当年他得罪的是刘穆之,现在说不定会回送他一大车烤鹅,但刘毅不一样。一当上都督江州军事,刘毅就向朝廷提出一个“合理化”建议:“江州是国家腹地,刺史的责任应该是治理民众,没必要兼任武职。而且现在国家多困难啊,应该节省开支,精兵简政,所以江州的军府应予以撤销!考虑到寻阳与蛮族相距不远,可把江州政府驻地由寻阳迁到豫章,在寻阳保留一千驻军。”

庾悦对刘裕来说,既非旧交也非旧仇,但他被打击对刘裕有益无害:你们这些士族不是都觉得刘毅不错吗?那就等着看庾悦怎么“杯具”的吧?树立一个反面典型胜过一百次说服教育!因此,刘毅的建议很快得到中央的批准,庾悦军府原有军队及文武职员三千余人全部被刘毅收编。寻阳由刘毅的心腹部将赵恢驻守。庾悦失人失地,成了手无寸铁的单车刺史。魏、晋刺史有领兵、单车之别,单车即不领兵之意。在品级上也有差别,领兵刺史为四品,一般会另加授将军号,单车刺史为五品,不加将军号。此时因为战乱频繁,单车刺史已经非常少见。

剥夺庾悦的反抗能力,只是整人专家刘毅采取的第一道工序,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长官要想找下属的毛病,那是非常容易的!果然作为上级领导的刘毅,从此对江州政府的工作格外重视,天天派人来巡视,从严治州,今天抓违章,明天纠违规,不断下达一道道欺凌庾悦的处罚命令。就像肚子不饿的猫在捉弄老鼠,刘毅并不急于一下子吞掉猎物,而是把庾悦置于股掌中不断戏耍玩弄,充分享受折磨旧怨带来的快感。可惜这个游戏的另一方——老鼠受不了了,庾悦总算弄明白当初那只烤鹅的价值了,现在要连本带利地还了!他又气又怕,很快得了重病,没过多久就死了。这件事庾悦自然是完败,但作为胜利者的刘毅,除了解恨,其实也没得到多少实利,反而丢失了对他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士族中的好名声,实际上,这是一个双输的结局。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四月,刘毅正式接到任命:朝廷改授他为荆州刺史,都督荆、宁、秦、雍四州诸军事。虽然这块蛋糕已经够大,但刘毅仍不满足,他提出,荆州久经战乱,人口减少,而且僻邻敌国,为增强防御外敌的军力,请求加督广州和交州。这一过分的要求提出后,没受到一点阻力,刘裕立即批准。刘毅一看答应得这么爽快啊,看来再涨点儿价也没问题。于是又提出,调丹阳尹郗僧施为南蛮校尉,毛修之为南郡太守,当自己的助手,刘裕又全部批准,以刘穆之代替郗僧施为丹阳尹。

要求都得到满足之后,刘毅离开豫州,先去京口拜祭祖坟,然后去荆州上任。当他途经建康东南郊的倪塘时,刘裕亲自去迎接,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他们两人之间肝胆相照的战斗友谊!

不过就在刘裕出发前,已成刘裕心腹的宁远将军胡藩就悄悄对刘裕说:“公认为刘毅会甘心居于你之下吗?”刘裕沉默了一会儿,反问胡藩说:“那你怎么看?”胡藩说:“若论统率百万大军,战必胜,攻必克,刘毅不得不佩服公。但若论博览群书,谈吐风雅,作赋吟诗,刘毅却自认为是当今的人杰,所以也很有一班士族豪绅和白面书生归附于他。恐怕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他就不会情愿只当你的属下。不如趁这次会面的机会,当场将他逮捕,以后就不用再麻烦了。”刘裕心中其实早已有底,他要除掉刘毅,但同时也要一个后遗症小的完美胜利,现在还不是时候,便拒绝了胡藩的建议:“刘毅和我一同起义,都有复兴国家的大功,现在他还没有显露出什么不赦的大罪,还不能杀。”

拜完祖坟,刘毅终于坐上船,沿江西上,前往荆州上任去了。途中经过他原来管辖的豫、江等州时,再次无视朝廷的权威,擅自从两州的军队中抽出精锐一万余人归自己统辖,带往荆州。结果,又是风平浪静,刘裕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默许了。自从在桑落洲输给徐道覆之后,由于各种原因,刘毅就没有过任何值得一提的功绩,却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刘裕对他的要求几乎百依百顺,先是官复原职,后来步步高升,现在掌握的兵力、控制的土地甚至超过了战败前。只是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刘毅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刘裕并不是个喜欢妥协退让的人啊!最近的风向怎么会这么顺呢?

【棋子的命运】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闰六月一日,也就是在刘毅到荆州上任之后的第三个月,原荆州刺史刘道规病逝,享年四十二岁。史书上没有记载刘裕的反应,但可想而知,他定然是很痛心的。尽管将来刘宋王朝的皇帝们把皇族之间自相残杀的惨烈度和残忍性都发展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但他们的祖宗刘裕其实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孝顺继母,善待兄弟,溺爱子女。这位三弟刘道规在某方面是很不幸的,可能由于某些生理原因,只开花不结果,一直没有子嗣。作为大哥,已经有了一堆儿子的刘裕当然不能看着不管,便将小名车儿的第三子过继给他,但没过多久,又舍不得了,厚着脸皮把车儿要了回去,安排二弟刘道怜的次子刘义庆给刘道规继嗣。刘道规虽未留下亲生骨肉,这两个养子质量却都比较高,分别是大哥和二哥最优秀的儿子,均在后世留下了自己印迹:刘车儿,大名刘义隆,即未来的宋文帝,以成功的文治和失败的武功留名史册;刘义庆,南北朝著名学者,留下了《世说新语》、《幽明录》等重要著作,充实了华夏文明的文化遗产。

对刘裕来说,刘道规既是可以信赖的亲弟弟,也是他手下第一流能臣良将。不但在不久前与卢循、徐道覆的较量中,屡挫强敌,保住荆州,居功至伟,而且在担任荆州刺史期间,也以善于施政,清正廉明著称,很得荆州人的爱戴。可以说,有两个人的早死是刘裕一生事业未获全功的重要原因,其一是刘道规,另一个是刘穆之。假如这两人都能够多活十年,第一个由南向北统一中国的纪录也许就不是由朱元璋来创造了。可现在刘道规去世了,只留下素无才能的二弟刘道怜,刘裕的亲戚中再没有值得一提的人才了。

痛苦是可以通过对比放大的,比方说该死的刘毅却有两个比较能干的兄弟还好端端地活着:一个是堂弟刘藩,现任兖州刺史,另一个是堂兄刘粹,现任江夏相。这两个人的为人和刘毅都大不相同,都是小心谨慎、任劳任怨的好干部。相比而言,刘藩的地位声望要更高一些,在刘裕指挥下(注意,刘藩更多时候都是作为刘裕的部下参战的,较少接受堂哥刘毅的领导),先后参与了灭桓玄、讨南燕、破卢循等多次战争,立下过不少大功。甚至充当过刘裕的说客,去劝堂兄应该听从刘裕领导,虽然没能说服心比天高的堂兄,但足以证明:刘藩一向对刘裕是充分尊重的,并不能算刘毅的忠实党羽。

不过,不管刘藩是更服从刘裕的领导,还是更听堂兄的指挥,一个无法改变的不幸事实是:他是刘毅的堂弟,而且是刘毅的堂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他已经成了夹在刘裕与刘毅二人中间的一粒棋子,而棋子的命运,往往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棋子被棋手挪动的时间是在刘道规病逝后的第三个月,即义熙八年九月初。荆州刺史刘毅的一份上书送到了建康的尚书台,声称因为自己得了重病,对于荆州繁重的政务力不从心,请求调兖州刺史刘藩到荆州,作为自己的副手帮助主持荆州工作。

关于刘毅这份上书的由来,《资治通鉴》认为是由于刘毅病重,心腹郗僧施等人担心刘毅病死,他们这班已经得罪了刘裕的人,到时候群龙无首,可能会遭到清算,所以想把刘藩找来,作第二代首领。但是,从下个月江陵遭袭时,刘毅还亲率军队奋死拼杀并突出重围来看,即使他真的病了,估计“重”的程度也非常有限。所以,这道上书很可能还是刘毅自己的意思:他已经放弃了在中央和刘裕一争长短的打算,想把自己的人叫到江陵来,集中力量在荆州站稳脚跟,像当年桓温一样,把这个大州变成他们家的世袭领地。要做到这一点,既是自己兄弟,又和刘裕关系良好的刘藩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至少在刘毅看来,自己的这项要求既合理又温和,没有理由得不到批准。

刘毅的判断至少在开始时是准确的。这一年多来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刘裕果然立即同意了。按常规,刘藩要先从驻地广陵前往建康朝见,接受新的任命后再去荆州赴任。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可实际上,刘毅兄弟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已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之中,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笑脸相迎的刘寄奴就在等这个时机,收网的时候到了!

在此之前,刘裕之所以迟迟未对刘毅集团下手,主要考虑两点:一方面刘毅毕竟是反桓起义的主要功臣之一,素有名望,犯下的罪行还不够多,杀了他会使得人心不服,可能会引发动乱;另一方面是刘毅集团原先豫州、建康、兖州三点式的力量布局,这种布局简直可以说是狡兔三窟的完美范例,既使得鸡蛋不被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又因三个据点相距较近,能彼此紧密联系,易于相互支援。那时,刘裕如果要同时在三个地方对刘毅集团下手,难度太大,如分别动手,又很容易引起另外两个地方的反弹。

现在好了,刘毅去了荆州,刘藩来到建康,刘毅集团原先无懈可击的三点布置变成了松散的荆州、建康两点布局。因为江陵距离建康非常遥远,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其中一处发生变化,另一处很难作出及时的反应,甚至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从得知。而且,建康虽然有刘毅的很多支持者,但更是刘裕的大本营,力量对比对谁有利是显而易见的,在这里摊牌,胜利十拿九稳!

果不其然,九月十二日,毫无防备的刘藩一到建康,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就被押进了大牢。同时被逮捕的还有刘毅在京城的主要同党尚书仆射谢混。经调查,他们的罪行是:刘毅、刘藩、谢混三人秘密结盟,阴谋叛乱!虽然犯人一个相当于今天的省长兼军区司令,一个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但晋帝国的执法部门表现出了惊人的高效率,两人被逮捕的当天即结案,两人被一同赐死于狱中!

这里不妨提一下刘粹,这位刘毅的堂兄在此事件中不但幸免于难,后来还成为刘宋王朝的高级官员,甚至刘裕还夸奖过他的忠义。但不难想象,假如当时刘毅选择的副手不是刘藩而是他的话,他的结局肯定与刘藩一样,根本不会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就直接去阴曹地府旅游观光了。

实际上,刘粹又何尝不是一粒棋子,只不过他比较幸运,是一粒刘裕用来放进展台,证明自己心胸宽广、不搞株连的棋子。或许可以说,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人们,绝大多数都只是一粒粒用途不同的棋子,供极少数在历史上纵横捭阖的棋手们博弈拼杀,棋子的幸与不幸,只在棋手的一念之间。

【奇袭江陵】

下过中国象棋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在对弈中吃掉对方的车、马、炮都只是手段,将死对方的老帅才是目的。九月十三日,也就是处死谢混与刘藩的第二天,刘裕让安帝司马德宗下诏大赦天下,当然“罪大恶极”的刘毅除外。刘裕要乘他还没有防备时,发动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一举解决掉自己的这位老战友。

刘毅可不像他以前清洗掉的殷仲文、桓胤之流,也是身经百战之将,且此时正据大州,握重兵,不可轻视,所以西征主帅的位子就由刘裕亲自担任了。另一方面,由于刘毅的功劳大,地位高,要搞掉他肯定会给朝中异己势力带来巨大的心灵震撼,要避免他们因为恐惧而呼应刘毅的行动,就一定得在把大棒挥向刘毅脑袋的同时,给这些不可靠分子准备一些上好的胡萝卜。

可能生事的异己势力主要都有谁呢?首先,是和刘毅一样,与刘裕一同起兵反桓的军方元老。参加过京口起义的旧日头目们大部分已经去世,在还活着的人中,除了刘裕和刘毅,地位最高的就是新任的豫州刺史诸葛长民了,而且这个人与刘裕的关系一向算不上亲密。因此刘裕任命诸葛长民为监太尉留府事,负责他不在建康时政府的日常工作,以显示对诸葛长民的无比信任和器重!不过,为了减轻诸葛长民的工作负担,“好心肠”的刘裕又安排刘穆之在建康协助他工作,加授刘穆之建武将军,设立军府,配属军队,以防万一。

其次可能闹事的是司马皇家和各大士族这些旧日权贵了。因此刘裕又抛出了一根大骨头:推荐在皇族中比较有声望的前会稽内史司马休之担任荆州刺史,并兼都督荆、雍、梁、秦、宁、益六州诸军事。

怎么样,只要干掉刘毅,多出来的蛋糕我不要,全分给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这样,又有另一个问题:把荆州给司马休之,万一将来养虎遗患,让司马氏重获中兴怎么办?对此,刘裕一点也不担心,刘毅还勉强算得上他的对手,司马皇族在他的眼中纯粹就是一群饭桶,出于策略考虑,暂时把荆州放到他们那儿寄存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