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南燕派往后秦的第二拨使团由尚书令韩范带队从长安东归到达洛阳。关于韩范执行这次外交使命的成果,应该说慕容镇与慕容惠各自猜对了一半。慕容惠猜对的那一半是姚兴确实有心救南燕,也确实派兵了,命卫将军姚强率步骑共一万人随韩范同行前往救南燕。不过,面对气势如虹的刘裕北伐大军,这点救兵实在是杯水车薪,以这支军队前往救南燕,多半只能给刘裕塞牙缝!所以后秦的卫将军很有自知之明,只走到洛阳就不再前进了。姚强不走,韩范使团也只好停下来,希望能等到后秦的后续部队。
姚兴之所以只派出这点援兵,原因正好是慕容镇猜对的另一半:后秦确实自顾不暇。两年前,深得姚兴器重的安北将军、五原公刘勃勃,借口姚兴与他的宿敌北魏交好(刘勃勃为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幼子,当年北魏主拓跋珪攻灭铁弗部,屠杀了刘卫辰的宗族部下共五千余人,刘勃勃侥幸逃出,投奔后秦),在高平川袭杀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岳父没弈干,宣布起兵反秦。借口归借口,刘勃勃起兵之后,从来不去招惹真正的世仇北魏,只是扑到原先的恩主后秦身上不断撕咬,成为后秦挥之不去的噩梦。而且这位刘勃勃虽然是个忘恩负义且凶狠暴虐的小人,但在军事上却有过人的天分,算得上十六国后期的运动战大师,率领着他那支即使放在十六国也算得上异常野蛮的虎狼之师,在从黄河到岭北的黄土高原上神出鬼没,屡败后秦,害得后秦的岭北各城连白天都不敢开城门。比起刘勃勃带来的直接威胁,刘裕伐南燕毕竟只是间接威胁,事有轻重缓急,所以姚兴此时最操心的是对刘勃勃即将开始的大规模进剿,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分不出太多的兵力救援南燕。
虽然姚兴有心无力,但南燕也不能不救。他只好派出使节前往晋营,希望靠虚张声势来阻止晋军。后秦使者面见刘裕,传递了姚兴的书信:“慕容氏是我国友好邻邦,你们怎么可以把它欺负得这么惨呢?我现今已经调集了铁骑十万,进驻洛阳,如果你们再不罢兵,那我大秦也就顾不得秦晋两国的友好邦交,当挥军直入了!”
刘裕是何等样人,马上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心中好笑:就凭你这两把刷子也想阴我?便把后秦使者叫到跟前,对他说:“你回去告诉姚兴,我本来打算灭燕之后休兵三年再去找他的晦气,不过既然他活得不耐烦了,现在就想来送死,那我也很欢迎,请他来的越快越好!”然后将听傻了眼的后秦使者驱逐出营。
过了片刻,听说后秦使者来访的刘穆之急急忙忙赶来,才知道后秦使者已走。刘裕随口将刚才那番话告诉他,刘穆之听后很是着急:“平常事无大小,公都要先和我商议之后再作决定,今天怎么如此草率呢?这一番话并不能吓退敌人,反而会激怒他们,倘若广固还未攻下,而羌贼(后秦姚氏是羌人)的救兵又到,不知公将如何分兵御敌?”刘裕笑着对他说:“这是军事上的谋略,不是你的强项,所以没告诉你。用兵最讲究出敌不意,如果他们真有能力救燕,定然要设法避过我军的耳目,岂有早早派人来通知的道理?所以这摆明了就是他们无力救燕,只能用大话吓吓人罢了。”
南燕继续走霉运。九月,刘勃勃替刘裕圆了谎,他在贰城(今陕西黄陵县西北)大败姚兴亲自指挥的后秦军队,接着连克敕奇堡、黄石固、我罗城(三城在今甘肃平凉到宁夏固原一带),姚兴败回长安,紧急下令把姚强那一万军队又调回关中,至此后秦对南燕的所有营救行动全部终止。韩范看着西归的后秦军,只得仰天长叹:“天要亡燕啊!”
【终结慕容】
韩范使团的一名官员尚书张俊见势已至此,无可挽回,便偷偷溜走投降了刘裕,并献策说:“燕国之所以到现在还坚持不降,就是寄希望于韩范能够带着秦国的援军回来,如果我们得到韩范,让城里的守军看见,使他们知道援军已经无望,必然投降。”刘裕认为有理,便一面写亲笔信给韩范,劝其归降,一面上奏朝廷,推荐韩范担任散骑长侍。这时后秦的长水校尉王蒲也劝韩范留在后秦为官,但韩范拒绝了王蒲的挽留,叹息说:“刘裕出身不过一介小民,竟能从平地崛起,消灭桓玄,兴复晋国。如今伐燕,旌旗所至,无不瓦解!这大概就是天命,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燕国灭亡之后,下一个必然是秦国,我受一次投降的屈辱就够了,不能一辱再辱!”随后,韩范降晋。不过从后事来看,韩范的这次选择也算不上明智。
刘裕得到韩范之后,立即带着这位新任散骑常侍一同乘车出游,大摇大摆地在广固城外绕了一圈,还不时摆摆造型,好让城上的人看清楚一点。城中守军参观完真人秀,知道后秦来援的希望破灭,无不沮丧失望。有几个臣下建议慕容超立即诛杀韩范满门,以儆效尤,但慕容超认为韩范的弟弟韩是难得的忠臣,故不予采纳,韩范的亲属全部赦免不问。但对另一位使臣张纲,他就没这么宽大了。张纲降晋之后,很有干一行爱一行的“螺丝钉”精神,表现出一位模范员工的优秀素质。在他的精心设计和督促施工下,一件件精良的攻城器械被高效率制造出来。慕容超望着城外一辆辆崭新的冲车、飞楼、悬梯、木幔,心中极为恼火:在我大燕领工资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努力?简直是吃里扒外,罪大恶极!便下令将张纲的老母亲抓来,极为残忍地倒吊在城墙上,先砍断四肢再砍头!
至此,守军大多已经没什么士气了,只有皇帝慕容超还在顽强或者说顽固地抵死不降,也不许任何人提“投降”二字,并将建议他投降的灵台令张光处死。秋去冬来,广固城仍在坚守,新的一年已渐渐到来。
义熙六年(公元410年)正月初一,慕容超登上天门,接受文武百官的新年朝贺。去年的今天,慕容超关心的头号大事是宫廷乐队不完备,不知道经过这一年努力,乐队完备了没有?不过即使南燕有了世界一流的乐队,估计也营造不出喜庆气氛了。稍后,他与宠妃魏夫人一起登上城楼,望着城外不见边际的围城晋军,知道末日临近,一时痛心不已,无法抑制的悲伤让两人手握着手,相对痛哭!
为挽回败局,慕容超做着最后的挣扎,二月初,他命公孙五楼与贺赖卢挖掘地道,乘夜出城偷袭晋军,虽然趁晋军久围松懈,一度击破檀韶负责的一段围墙,但随后就被闻讯赶来的晋军打败。而广固城被围太久,城中人大多患上了软脚病,悄悄出城投降的人前后相继,已经无法制止。乘着慕容超再次登上城楼巡视的机会,尚书悦寿劝他说:“如今天助盗匪,我军残存的将士疲惫不堪,困守孤城,外援又已无望,天意如何,已经非常清楚了。自古以来,如果气数已尽,就是尧、舜那样的贤君也只能禅位,陛下难道不考虑一下变通的方法,拯救城中生灵?”
当年慕容超初到南燕,第一个负责接待他的大臣正是悦寿,并在慕容法面前大赞慕容超了不起,因此他一向是慕容超的心腹。此时听到他的这番委婉劝降之言,慕容超没有再大发雷霆,只是长叹一声,回答说:“兴、亡皆是天命,但我宁可奋剑战死,也决不能衔璧求生!”
从义熙五年的六月到义熙六年的二月,晋军围城已达八个月之久,广固城还未攻下,主要原因是刘裕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虽然制造了不少攻城器械,但主要目的也就是吓唬吓唬城上守军,让他们早日投降。他的想法和当年攻广固的慕容恪差不多:反正大军衣食无忧,补给充足,一座无援少粮的孤城迟早会投降,何必为了早几天破城,死伤士卒呢?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
但二月份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刘裕接到密报:他的老相识卢循和徐道覆计划趁他不在建康,从广州北上,大举进犯朝廷!虽然因为通讯技术落后,刘裕对具体情况并不明了,但他已预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广固之战不能再无限期拖下去了(注:按《晋书·安帝纪》记载,卢、徐起兵北伐的时间在义熙六年正月,刘裕克广固也在同月,《资治通鉴》与《宋书·武帝纪》均称晋军克广固在二月五日,未指明卢、徐起兵北上的准确时间。从情理上推断,卢、徐起兵应稍早于刘裕攻克广固)!
二月五日,刘裕下达了对广固城发动总攻的命令。命令发布前,有位黄历专家提醒刘裕:“二月五日是‘往亡日’,大不吉利,不宜攻城。”刘裕大笑说:“我往他亡,还有比这更吉利的吗?”此时,正好有一只苍鹅(大概是灰色的天鹅或大雁)不知是不是犯了心脏病,一头从天上扑下来,扎进刘裕的帅帐,众将都很吃惊,不知是凶是吉。参军胡藩是个反应敏捷的精明人,立即大声道贺:“苍是胡人的颜色,苍鹅入我军帐,证明胡虏即将为我军所擒!”
既然两个预兆都吉利,那还等什么?随后,晋军从广固四面八方同时发起猛攻!檀韶为弥补前几天松懈失利的过错,率所部奋勇当先,未经激战,南燕尚书悦寿便私自打开城门迎接晋军入城,慕容超得知广固已破,率数十名骑兵想突围逃走,被晋军擒获。果然是“我往他亡”,广固之战结束。
片刻之后,这位皇帝俘虏被带到刘裕面前,刘裕当面斥责他:为何拒不投降!慕容超虽为一代昏君,但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他面色不改,拒不回答,事已至此,唯死而已!直到他看见刘敬宣,才开口请求这位曾在南燕同朝为臣的旧相识,看在当年同事的情分上,帮忙照顾母亲段氏。稍后,被押往南方,在建康的集市上公开处斩,结束了从乞丐到皇帝,又从皇帝到死囚的奇异一生。
虽然取得了全胜,但因为南方传来的消息让人心焦,刘裕的心情也不太好,深恨广固城久不投降,打算杀尽城中残余男子,把女子全部赏给从征将士。刚归晋不久的散骑常侍韩范忙劝阻他说:“当初朝廷迁往江南,中原混乱无主,人们遇到强有力的武装集团首领,只能依附于他们,求得保护。既然确立了君臣关系,臣民自然要对君主效忠。王师出征,本为铲奸除恶,救民于水火,怎么能反过来屠杀民众?我怕此事一行,将来北方的民众都会失去对朝廷的期望!”
刘裕听罢,很严肃地向韩范道歉,因此缩小了屠杀规模:只将南燕的王公贵族共三千多人处死。这些人中有相当数量属于慕容家族,但肯定不全是慕容氏的人,如广宁王贺赖卢,原名应是贺兰赖卢,本是北魏主拓跋珪的舅舅,还有公孙五楼等一干人也不可能榜上无名。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三千人都是胡人,因为南燕的汉人高官为数颇多。故而有不少文章认为,刘裕克广固后杀掉三千多名慕容宗室的说法并不准确。并将他们的家属女眷约一万多人降为奴婢,赏给有功人员。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刘裕早年治军严明、爱民如子的形象正在逐渐发生变化,大概随着实力的壮大,仅靠理想教育,以身作则,已不足以约束属下和激励他们的战斗热情,必须以实实在在的重利诱之。这样做既让刘裕招揽到大批精兵猛将为己所用,但士兵军纪的逐步败坏和众将对权势利益的争夺失和也为后来的关中失利埋下了伏笔。
随着南燕——鲜卑慕容氏本家建立的最后一个国家灭亡,曾在十六国历史中扮演过极重要角色的慕容家族基本上退出了历史舞台,虽然这个家族的某些后人在后世仍零星出现,但所承担的戏份都只是配角了。可以肯定,此后再未发生过慕容氏试图复国的事。复国是十六国时代特有的普遍现象,过了这个时代就基本没有过了,《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博与慕容复那对父子神经病,只是金庸先生的杜撰。
大开杀戒之后,刘裕可能是考虑到大军必须迅速南归,刚刚打下的齐地可能不稳,广固城很可能会成为某位野心家据地自雄的本钱,因此又下了一道命令:将广固城拆毁,夷为平地!刘裕不但拿下了广固城,而且成了它最后一位征服者,此后的广固城,只留下了少许断壁残垣,供人凭吊。
六百多年后,大史学家司马光游广固遗址,回想刘裕的功业与成败,有感而发,题诗记之:
苍鹅集宋幕,游鹿上燕台。霸气山河尽,王师江汉来。
重围经岁合,严锁夜深开。废殿余沙砾,颓墙翳草莱。
清时间千岁,良牧借三台。狱市乘余暇,芜城赋上才。
【卢、徐北上】
能当上广州刺史,卢循本来是很知足的。作为一个没落士族的子孙,能得到广州这么大一块地盘供自己支配也不错。当然,这地方确实荒凉偏僻,人烟稀少了一点,但也正因为如此,朝廷一向对这些地区不大重视。天高皇帝远,那里很容易实现高度自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运气好的话,还能把这份基业留给子孙,世代相承。比如他的邻居交州(治所在龙编,在今越南河内东北)刺史杜慧度,就是刚刚子承父业,轻而易举顶了老爸杜瑗的职。要放在中央力量强大的荆、扬等州,这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他只想安安心心地在广州住下去,并不想再发动北伐,打回老家去了。
不过,这只是卢循的想法,他手下大多数人并不想长住岭南,给子孙后代在身份证上印个广东户口。因为岭南地区在此时及以后近千年间,仍然是贫困地区的代名词。简单举两个例子:北宋大文豪苏轼因为政坛斗争失利,一度被下放到今广东惠州担任地方官,他作诗发牢骚说,如果能将宫廷御用的高档水果当饭吃,那么当广东人他也认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南宋名将岳飞蒙冤遇害后,他的家属受到迫害,除了抄家,就是发给他们人手一份广东户口(籍家赀,徙家岭南)。只是由于后来南方经济发展常常高于北方,广东后来居上,逐渐变成富庶地区,到清朝时,广东户口已经吓不到人,所以清政府惩办犯人时改发东北宁古塔户口了。卢循手下的老兵大多出生在经济发达的三吴地区,不愿意长住岭南。
不但普通兵士反对,让卢循不得不改变安居岭南的想法,重新考虑发展战略的是五斗米道军的二把手,他的姐夫始兴(今广东韶关市东南)相徐道覆。徐道覆自从当上始兴相,就只把始兴的官邸当成出差暂住的旅馆,眼睛始终盯着北边老家的方向,并为打回老家做了精心的准备。
从孙恩起事那天起,由水乡三吴人组成的五斗米道军就是操船弄楫的行家,数次在大陆上交战失利,都是靠坐船出海逃出的。如果要北上进攻扬州,徐道覆认为还是要发挥本方的水战优势,因此战船是必不可少的,必须事先有所准备。为了掩人耳目,秘密储备造船用的木材。徐道覆在始兴上任伊始,便遣人前往南康山(今南岭中的大庾岭)砍伐上好的木材,故意拉到始兴的木材批发市场廉价出售,当地民众以为有便宜可占,纷纷购买囤积,使得始兴民间几乎家家都有不少木材,始兴郡政府反而没有储备,从而让刘裕主导的建康政府对徐道覆私下的备战行为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