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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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刘公治晋(1)

【粤、川独立】

公元404、405两年,是南方政治版图大洗牌的时段,除了大楚王朝的旋起旋灭,刘寄奴的异军突起外,在岭南和巴蜀两个外围区域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变乱,后来都与刘裕产生了联系,也有必要提一下。

引爆岭南变局的是刘裕的老相识五斗米道大当家卢循。自从卢大当家让刘裕从浙江赶到福建,又从福建赶着下了海以后,他带着那帮道友们在今天福建、广东一带沿海游荡了近一年。因为没有了刘裕的打击,卢循的处境大为好转,再次显示出他在拉帮结伙方面的过人才干,原本看上去已奄奄一息的部队,又像失去监管的传销组织一样,再次膨胀起来。

大约在元兴三年(公元404年)的六七月份,重新恢复了元气的卢循,乘晋朝建康政府与江陵政府激战正酣,无力顾及周边的机会,挥师攻入广州(约相当于今天广东、广西两省的大部分地盘),直逼番禺(广州治所,属南海郡,今广州)。

别看两晋时代的广州比今天的广州市面积大出近百倍,但那时的岭南基本上还是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远不能与今天的广东相提并论。比如人口数量方面,偌大的广州还没有今天广州市一个区的人口多,人口密度还比不上今天的西藏。在当时也算人烟稀少之地,因此也是晋朝统治力量比较薄弱的地方。

当时广州刺史吴隐之虽然是晋朝一个难得的好官,但毕竟不懂军事,而且手下兵微将寡,面对卢循军队突如其来的进攻,他召集军民,固守待援。卢循虽然不是刘裕的对手,可也算身经百战,非寻常将领可比,手下将官多是百战余生,一经交手,便处上风。广州争夺战打了一百多天,吴隐之的长子吴旷之战死,但因吴隐之深得人心,军民愿为其效力,番禺一时仍然没有失守。十月九日深夜,卢循发动突袭,助以火攻,大火漫延三千多家,有近万人被烧死,番禺终被攻陷。吴隐之突围未成,被卢循军俘虏。

打下广州后,卢循自称平南将军,主持广州事务,又命徐道覆进攻始兴(今广东韶关东南),生擒太守阮腆之,堵塞了北方军队南下五岭的入口。岭南之地完全落入卢循之手。

为了证明自己进攻广州乃正义之举,卢循派人向老对头刘裕控制下的建康政府进贡,同时上书:坚决拥护朝廷铲除桓氏的正义之举!因此卢循也积极投身到打击桓氏集团的斗争中来,对桓氏死党伪广州刺史吴隐之(因为吴隐之的广州刺史之职是桓玄任命的)进行了沉重的打击。如今,岭南的桓氏残党已被我肃清,吴隐之已经就擒,请求将其明正典刑!

第二年四月,卢循才接到建康朝廷的回复。由于此时桓家刚刚被平定,大乱之后,百废待兴,蜀地又发生变乱,朝廷也不打算立即对卢循用兵,便顺水推舟,任命卢循为广州刺史,徐道覆为始兴相,承认他们对岭南的占有。同时拒绝卢循惩办吴隐之的请求,要他将吴隐之和当年被桓玄流放到广州的王诞放还建康。卢循果然照办,双方开始假惺惺地“友好往来”。时近五月,卢循特意用糯米加中药益智仁做成粽子,名曰“益智粽”,赠送给刘裕。刘裕也不客气,回赠卢循“续命汤”(另一说为“续命缕”,按京口的风俗,在端午节时,用彩丝系臂,以避灾延寿,相当于一种护身符),钩心斗角,心照不宣。和解是暂时的,摊牌是肯定的,为了秋后算账,就让你多活一段时间吧!刘裕肯给卢循“续命”的重要原因是益州出了比岭南更大的麻烦。

再说益州刺史毛璩攻下汉中,杀了梁州刺史桓希之后,听说桓振重据荆州,决定全力出击,调动三万大军,进攻桓振。

从纸面上看,毛璩的计划很好,三万军队兵分两路:第一路由两个弟弟,西夷校尉毛谨和蜀郡太守毛瑗率领,沿外水进发,即从成都府河出发,经岷江,入长江,这部分主要是益州老部队,是比较可靠的;第二路由参军谯纵、侯晖指挥,沿内水前进,即沿涪江、嘉陵江,入长江,这一路掺杂不少刚刚降服的梁州部队,以及氐人组成的少数民族雇佣军。

梁州原先一直在桓家控制之下,晋朝的氐族人也比较亲桓:如前秦的前太子苻宏就为桓家殉难了,氐族首领杨秋曾配合桓歆反攻历阳等。现在要调动这些人,千里迢迢去讨伐桓振,梁州兵士都格外不情愿,喧喧嚷嚷,军心思变!毛璩在不经意间,已经犯下了桓氏兄弟在覆舟山之役前的错误,甚至更严重一点:他没有派强有力的自家人监督这支军队!就像一辆满载军火的卡车驶进雷区,会不会炸得粉身碎骨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第二路军走到五城水口(今四川中江县)时,终于一脚踏上了引信。主将之一的参军侯晖与巴西人阳昧(此巴西非彼巴西,这个巴西郡在今四川阆中)密谋,打算发动兵变,但他们在军中都没有威望,恐事难成,商量之后,决定拉同是巴西人的参军谯纵当头。

谯纵,出身于蜀中大族巴西谯氏。那位劝后主刘禅投降的谯周,就是这个家族的优秀代表。谯纵为人,往好了说温和谨慎,往糟了说是胆小怕事,吃豆腐脑都害怕崩了牙,给人的印象是个很讨人喜欢的老好人。

侯晖与阳昧认为,谯纵和谯家在巴蜀很得人心,以他为首领有利于调动广大巴蜀群众的造反积极性。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怎么能让胆小如鼠的谯纵同意当起义领袖呢?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果然,谯纵听到侯晖与阳昧的造反计划,而且要推他当盟主后,吓得仓皇逃走。侯晖等人也不客气,立即指挥兵变军士捉拿这位被革命的“领袖”!谯纵见难于逃脱,便投江自杀。不少叛军士兵水性过人,反应迅速,很快又把他从河里捞了出来,然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命他上轿。但满身湿透,一脸狼狈的谯参军仍不愿意。他扑倒在地,不住地给众军士叩头,求他们放过自己。侯晖在一旁看得不耐烦了,命士兵们把谯纵绑成粽子,塞进轿子,然后叛军打着谯纵的旗号,回师杀向涪城(今四川三台县西北)。此时尚驻扎在涪城的西夷校尉毛谨对兵变毫无防备,结果叛军突然杀到,一举攻下涪城,毛谨也被叛军斩杀。攻下涪城后,叛军正式推谯纵为梁、秦二州刺史。谯纵眼看事已至此,不想造反也已经造了,开弓已无回头箭,只好一心一意与叛军共进退,老老实实当领袖了。

接着,叛军在绵竹大败毛璩部将王琼,直取成都。攻至城下时,城中人心大乱,一个流放犯打开城门,迎接叛军入城,成都遂被谯纵的军队攻陷。毛璩和毛瑗兄弟没能逃出,被叛军满门抄斩,比桓振还早死了一个月。

随后,史上最三心二意的创业之主——谯纵抵达成都,自封为“成都王”,独立建国,任命弟弟谯洪为益州刺史、谯明子为巴州刺史。此时是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二月。一个新的国家在巴蜀建立起来,历史上称之为西蜀王国。这也是自战国时秦将司马错灭蜀之后,唯一一个由四川当地人建立的巴蜀割据政权。

这样,在东晋原有的地盘上,又出现了割据广州的卢循和割据巴蜀的谯纵两支独立势力,与建康的晋朝中央政府一道,鼎足而三。南方三大集团各有优劣,建康最强,拥有正统的大义名分,人才济济,但内部尚未真正统一;成都次之,人才最为匮乏,但可以寻求外援;广州最弱,但内部最为团结,多精兵良将。

【姚兴割地】

谯纵建立的西蜀一开始便危机重重。因为当时益州远比广州富庶,晋廷纵然可以默认广州的独立,也不能容忍巴蜀的丧失。何况卢循在表面上仍然忠于晋朝,也没杀吴隐之,谯纵不但杀了毛璩,而且称王建号,如果不立即对这样的反贼实施打击,那建康新政府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啊!

因此,当刘裕接到益州兵变,谯纵称王的确凿消息后,立即推荐宗室司马荣期为益州刺史,会同龙骧将军毛修之、涪陵太守文处茂、巴东司马时延祖等,共同出兵讨伐谯纵。但这次出兵很不顺利,前线又发生兵变,司马荣期的参军杨承祖袭杀主帅,倒向谯纵,毛修之等被迫退守白帝城,蜀军乘机扼守三峡天险,让晋军寸步难进。

谯纵知道,世上没有撞不坏的大门,虽然现在暂时安全了,但晋军更大规模的进攻迟早是要来的,仅凭蜀军将寡兵微,如何是刘裕的对手?单干是不行的,一定得找个有力的后台!只是,找哪个国家做靠山比较合适呢?

因为远水救不了近火,靠山还是得从近邻中找。当时西蜀主要有五个邻国,最大的自然是晋朝,东部和南部边界与之接壤,但晋朝灭蜀之心不死,是谯家最大的威胁;西边是慕容氏分家建立的吐谷浑、西北是鲜卑秃发乌孤建立的南凉,还有氐族杨氏建立的小国仇池,这三个国家都比较弱小,不足以依靠;只剩下唯一的选项——北边的后秦了。

后秦是由前秦龙骧将军羌人首领姚苌在晋太元九年(公元384年)建立的。当年姚苌凭借娴熟的厚黑大法,用尽奸诈诡计,终于屡败前秦,挤走西燕,使后秦雄踞关中。姚苌死后,由他的长子姚兴即位。

姚兴,字子略,死后被尊为高祖文桓皇帝,在十六国的众多君主中,也是个值得一提的重要人物。虽然是姚苌的儿子,但姚兴与奸诈的父亲差别很大。从个性和经历来看,更像是苻坚的缩小版,比较讲仁义,宽容大度,以诚待人。与苻坚的不同之处在于:顺境时没有苻坚升得高,逆境时也没有苻坚跌得那么惨。

姚兴即位之初,姚苌的老对手——前秦主苻登闻讯大喜:“姚兴那个小孩子,我随便折根树枝都可以扁他!”立即兴冲冲地调集全部军队进攻后秦,连克姚奴、帛蒲二堡,推进到距长安仅百余里的废桥(今陕西兴平东南)。与此同时,似乎是为了证明“祸不单行”这句成语的正确性,后秦咸阳太守刘忌奴(不是刘寄奴)也起兵反叛,后秦两面受敌。

危急关头,“小孩子”姚兴出手不凡,先是奇袭避世堡,一举擒获刘忌奴,平息内乱。然后,又与长史尹纬配合,在废桥大败前秦,苻登主力被歼。姚兴乘胜进击,干净利落地灭掉了前秦,一时英名大振。

那时的姚兴,可谓雄姿英发,如同淝水之战前的苻坚,取得一个又一个重大胜利。公元396年后秦出兵河东,夺取蒲坂之地(今山西西南部);公元398年—公元399年,姚兴乘晋朝昌明与道子两党内斗正酣,出兵攻取洛阳和整个河南;公元400年灭西秦,西秦主乞伏乾归投降,被姚兴拜为镇远将军、河州刺史、归义侯;公元401年,后秦接受后凉的请降。至此,在姚兴温和但有力的领导下,后秦国力达到极盛,其疆域囊括了关中、河南,并向西延伸陇右。后凉、南凉、北凉、西凉甚至南燕等五国都向后秦称臣,在十六国后期,国势仅次于慕容垂时代的后燕。

也与苻坚类似,达到顶点之后,接下去便是下坡了。晋元兴元年(公元402年)七月到十月,姚兴遭遇了自己的“淝水之战”,在柴壁之战中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北魏主拓跋珪。这是一次真正的惨败,不但弟弟姚平与四万多精锐全军覆没,而且在整个交战过程中,姚兴既无还手之力,亦无招架之功!这一战对他的自信心打击巨大,此后姚兴如同换了一个人,沉迷于佛法,再无开疆拓土的锐气,只求保守苟安了。从此以后,姚兴执政败招连连,后秦国势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不过,后秦的衰退与前秦相比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此时仍是瘦死的骆驼,保持着大国的架子。而且姚兴很好虚名,只要你派个使者到他面前一脸忠贞地忽悠:“我要当你的小弟!”姚兴便常常不顾成本与收益比,为了大国体面充当国际活雷锋,为小弟出头(要不然后秦属国怎么会如此多),因此后秦是谯纵寻求外援的不二人选。

称臣于后秦是个好主意,谯纵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西蜀有可能与后秦勾结这一点,刘裕也注意到了。为此,刘裕决定对后秦开展外交攻势,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七月,派使臣前往后秦求和。

一般来说,求和总是交战中处于劣势的一方向优势一方乞求和平,为了能够避免再打仗,求和方总会做出一些让步,给对手或多或少的好处。而被求和方往往乘机开出天价,对方不允便以再战相要挟,然后双方开始一轮轮的讨价还价,直到得出一个被求和方满意、求和方也能承受的结果为止。如此场面在历史上很常见,比如琦善在广州见义律,李鸿章在马关见伊藤博文。

但做事如果这么没创意,那就不是刘寄奴了。刘裕的求和完全颠覆了我们的正常思维,提出了堪称历史上最拽的求和建议:要后秦将南乡各郡土地归还晋朝!

什么?我们大秦又不是战败国,实际上自两国边界冲突以来,一直是我方占上风!而且现在也不是我们要求讲和,不让你们割地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哪有反过来要我们割地的道理!不想和就开战,谁怕谁啊!于是,后秦群臣群情激愤,强烈反对许和!但接下来,更让后秦群臣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的皇帝,后秦主姚兴竟然二话不说,大笔一挥,同意!将南乡(今河南淅川)、顺阳(在南乡之南)、新野(今河南新野)、舞阴(今河南泌阳西北)等十二郡割让给晋朝!

姚兴知道大家不理解,便做了一番很有佛性的政策说明:“天下的善行都是一样的。刘裕起自寒微,竟能够诛杀桓玄,恢复晋朝,对内革新朝政,对外整顿疆土,这是何等了不起啊!我又怎能吝啬几郡的土地,不去成全他的美名呢?”

当然,这番动听的高调背后的实际原因可能是:这十二郡地处今天的河南省南部,距离后秦的政治中心长安较远。而且这些地方在十六国时代多数时候是晋朝领土,其民众并不习惯异族的统治,对后秦的忠诚度很低。姚兴自柴壁之败后,进取之心已失,其国家战略转向全面收缩,放弃国力难以承受的边远地区,集中力量保护核心区域,以减轻国家负担。

这不是姚兴唯一一次主动割地。第二年六月,南凉主秃发傉檀向后秦进贡了三千匹马和三万只羊,姚兴便主动将后秦占有的陇西第一重镇姑臧(今甘肃武威,前凉、后凉均建都于此,南凉得到姑臧后,也迁都于此)割让给南凉。我们固然可以用事后诸葛亮的观点认为姚兴不敌刘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为后秦会不敌南凉。姚兴割姑臧的根本原因还是姑臧城孤悬于外,几乎处于南凉和北凉的合围之中,一旦有变,守之甚难。

不过,姚兴的做法虽有一定道理,却疏忽了一条原则:在生存竞争激烈的乱世中,你退一尺,则人进一丈!靠消极退让是不可能赢得长治久安的。这次外交博弈的结果是晋朝兵不血刃就收复了十二郡土地,让刚上台不久的刘裕威望大增,大大增强了他的执政地位,为今后不管是对外北伐,还是对内整合,都增加了不小的筹码。从这个角度来看,不管姚兴割地的动机是否纯正,都可算是刘裕的恩公之一,对刘裕一生的功业助力着实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