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一叶扁舟悄悄逆流而上,舟中,几天前还信心十足的大楚皇帝,此刻欲哭无泪,输了!确凿无疑地输了!而且,再也没法用诸将不听指挥来推卸责任了!这时,同在小艇上的殷仲文上前安慰沮丧的小舅子:“此战我军虽然失利,但多数只是被打散了,我愿意去找这些军士,重新把他们组织集合起来,我军还可一战!”闻听此言,桓玄大为感动:到底是自己的姐夫,一家人啊!患难之时见真情,这种情况下仍能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好吧,这件事就全拜托给你了!
于是,一脸忠义的殷仲文离开了凄凄惨惨的大楚皇帝,换乘另一条小船往东而去了。殷仲文并没有去组织楚军余部,不过也不是完全说谎,他确实是去找人,只不过找的并不是因战败而四处逃散的大老爷们,而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位寡妇和一位准寡妇。
寡妇的名字叫何法倪,现在的头衔是零陵县君,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曾是晋穆帝司马聃的皇后,按辈分算,是安帝司马德宗的堂嫂。在何法倪二十二岁那年,丈夫穆帝司马聃便病死了,她寡居永安宫中,面对青灯流萤,度过了漫长的四十三个春秋。直到桓玄篡位,大晋朝改成了大楚朝,何法倪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永安宫了,先被命令暂时迁到司徒府。迁居时,途经晋朝太庙,何法倪让人停下车子,跪在晋朝历代皇帝的灵位前恸哭失声,周围听到的人无不感伤落泪。桓玄知道后,大为恼火:“自古以来,易鼎禅代是件很正常的事!与她一个姓何的妇人有什么关系?哭什么哭,破坏大楚开国的喜庆气氛!”何法倪原本还可享受王妃待遇,因这一哭,降为县君级。
准寡妇是一位二十岁的妙龄少妇,名叫王神爱,如今的封号是平固王妃。如果只看她的简历,能让大多数女孩子嫉妒得两眼放光:王神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孙女,王献之与永安公主司马道福的独生女。父母一边是顶级士族琅琊王氏,一边是帝国公主,孝武帝的姐姐,其金枝玉叶的程度已达非皇族的极致。不但出身高贵,而且生得聪明灵秀,有父祖遗风,字写得极好。十二岁时当上太子妃,十三岁时成为皇后。还处在稚气未脱的初中女生年纪,就达到了正常情况下古时一个女子可能达到的顶峰!如她的名字一样,果真得到了神之爱。
但剥去表面的光彩,骨子就只剩下命运的残酷:小神爱在两岁多时失去了父亲,与父爱无缘。她的舅父给她选择的丈夫并不是少女憧憬中的白马王子,而是连饥寒饱暖都不能分辨的安帝司马德宗。青春少女对于初恋的幻想被现实碾得粉碎,其内心的苦闷不问可知。无助的女孩无力抗拒皇帝的旨意,只能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来抗议命运。从史料记述看,她应该很少与白痴丈夫接触,因为负责照顾安帝生活起居的一直是琅琊王司马德文。这样的丈夫自然是有名无实的,王神爱把处女保持了终身,直到她二十八岁去世,如一束还未开放便凋谢的花。
这两个高贵却不幸的女人,在桓玄称帝后,和司马皇家的其他成员一样,作为楚帝国的高级囚徒,被命运牵引着四处颠沛流离。先是被转移到寻阳安置,后又移往江陵。这次桓玄亲征,又带她们一同东进,停驻在巴陵(今湖南岳阳)。如今楚军在峥嵘洲大败,桓玄仓促间只来得及带走安帝司马德宗和琅琊王司马德文,对于这两个次要人质,一时已经顾不过来了。
但这个小小的失误,立即被殷仲文那双聪明的眼睛给捕捉到了。毫无疑问,桓玄这条大船马上要沉了,要想不当溺死鬼,就得赶快离开他!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朋友应该清楚,离开一条将要沉没的大船,并不是撸撸袖子,一个猛子扎到海里那么简单,一定得有条救生艇。而他发现的这条救生艇,正是何、王两位晋朝皇后。
长期以来,殷仲文和卞范之一直是桓玄的两大铁杆心腹,这点早已人所共知。而且在桓玄执政期间,他贪赃枉法,也干了不少坏事,如果不能在反正的时候立下奇功,纵然投降晋军,回到建康恐怕也难逃刁逵的下场!这下可好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自己护送两位皇后回銮,再用拿手的生花妙笔叙述辩解一番,殷仲文就会重新成为晋朝的功臣了!至于“圣德深厚,地不能载”(当初殷仲文吹捧桓玄的名言)的大楚皇帝,既然地都载不动,就让他沉了吧!
于是,建康方面很快就得到消息:伪楚的徐、兖二州刺史殷仲文护送两位皇后反正归晋!同时到的还有殷仲文的一封请罪书,在请罪书中,殷大人纯洁得就像一只小羊羔。
臣听说洪水冲过沟壑,溪流中再找不到安静的小鱼;狂风刮过原野,树林中再没有不动的枝叶。为何如此呢?只因为力量太小被巨大的时势所迫,微弱而不能自保。道理虽是如此,但臣不敢用来自比。前些日子桓玄篡位,被他逼迫驱使的人何其多!比如微臣,罪过实在是大,进不能见危授命,为国殉难;退又不能学习伯夷、叔齐,辞职退避。只能无奈听从奸贼的指令,忍痛接受伪朝的分封。至于赐九锡和作禅文,都是被逼迫无奈,绝非出自本心!但回想起来,臣没有尽力阻止,应该被处以极刑,以辨明忠邪……现在总算拨乱反正,开创新时代,各项事业都上了轨道,此情此景,让人不得不怀念旧主。臣不敢厚着脸皮,跻身功臣之列,只希望辞去职务,回归私宅,等待处罚。虽然被迫离开皇上与朝廷,但心中时时都在挂念啊……
不久后,朝廷下旨,表示体谅他的难处,不接受他的辞职,改授东阳(今浙江金华)太守。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国》中称不断更换主子的贾诩是三国时最聪明的人,以此观之,殷仲文也是个了不起的聪明人啊!
【枚回洲】
五月二十三日,桓玄逃回了江陵。曾经在东垣击斩前秦皇帝苻丕的老将冯该,劝桓玄集合兵力,再次率军东下,与晋军决一死战,如困守江陵,只能是坐以待毙。但桓玄的勇气已经在峥嵘洲之战中用完了,而且大败之后,众叛亲离,该死的殷仲文就是证据,在此情况下,要想整兵再战,恐怕也太不现实了。因此,桓玄没有接受冯该的建议,也没打算守江陵,他的决定是继续逃跑。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深夜,桓玄准备停当,打算乘着夜色偷偷摸摸地逃走。但谁知保密工作做得不好,城中人听说皇帝要跑,人心大乱,开始出现无政府状态,散兵游勇与地痞流氓肆无忌惮地打家劫舍。桓玄只带着心腹卫士一百多人乘马从西门出城。走到城门口时,左右心腹中突然有人想杀桓玄,挥刀向大楚皇帝头上猛砍!但因为天黑,能见度太低,并没有砍中。混乱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卫士们为求自保,相互砍杀,留下一地尸体!
桓玄还算命大,狼狈逃出城门,勉强逃到码头上船。楚朝各位大员们已然星散,只剩下卞范之还跟着他(桓玄的两大心腹,此刻终于分出了高下)。另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儿子桓升、侄子桓浚、堂兄桓石康、将军庾颐之、弄臣丁仙期、万盖以及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屯骑校尉毛修之。连一直以来,总被桓玄当做护身符带在身边的安帝司马德宗,都顾不得管了。
虽然逃跑已经是大楚皇帝的既定方针,但要执行这个方针,还存在一个重大理论课题:现在往哪儿逃?桓玄最初的打算是逃往汉中,投奔梁州刺史桓希,但稍后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听从了毛修之的建议,改投益州。
我们知道,益州刺史毛璩早在桓玄称帝那一天起,就不承认他这个大楚皇帝,起兵反桓,动手比刘裕还早,此时去益州,岂不是自投罗网?桓玄如果想自杀,留在江陵也办得到,起码还靠近祖坟,没必要跑到四川去送死吧?因此,史书在这里,很可能漏载了重大史实。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史料的缺乏,已难以确知,但可以用另一段类似的历史来进行推测:
晋大兴元年(公元318年)七月,汉赵(国号是“汉”,刘曜继位后改称“赵”,史称前赵)昭武帝刘聪驾崩,太子刘粲继位,大权被大将军、录尚书事靳准掌握。九月,靳准杀死刘粲,挖了刘渊、刘聪的陵墓,尽屠在平阳(今山西临汾,汉赵首都)的刘氏宗族,自号“汉天王”。这么一来,自然引起汉赵两大地方实力派的强烈反应,控制关中的刘曜和称雄关东的石勒一起起兵,宣布讨逆。
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个靳准都招架不了,何况两个一起来,靳准自然是节节败退。其中石勒进军尤其迅速,直逼平阳。刘曜害怕石勒成功灭掉靳准,凌驾于自己之上,于是欺骗靳准派来的使臣卜泰说:“先帝(指刘聪)末年确实犯了很大的错误,司空(指靳准)行伊尹、霍光之事,让朕即位本是莫大功勋,如果能早点迎接大驾,朕将把国家大政都托付给他,岂止是免死!”靳准虽然没来得及投降就挂掉了,但继立的靳明果然带着传国玺投降了刘曜。刘矅这一招,终使自己后发而先至,抢在石勒之前拿下平阳。得手之后,他立即食言,将靳氏家族全族杀光。
比较两段历史,可以发现略有几分相似之处:靳准、刘曜、石勒这三个主角,现在分别由桓玄、毛璩、刘裕三人来扮演,毛璩很有可能套用了刘曜故智。这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瞎猜,因为向桓玄提议投奔益州的毛修之正是毛璩的侄子。毛修之究竟是原来就跟随在桓玄身边,还是刚刚才来的,史书没有明说。但按常理推断,毛璩既然早就起兵反楚,桓玄不大可能把他的侄子放在自己身边,所以他可能是毛璩派遣来的使臣。
综上所述,真实情况可能是这样的:
毛璩派毛修之来见桓玄,假意表示:因为刘裕的崛起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为了益州和荆州的共同利益,他愿与桓玄摒弃前嫌,联手共抗刘裕这个暴发户。但他的实际目的,则是要从刘裕手中夺走杀死桓玄的大功。而在桓玄这一方,虽对毛璩的诚意有疑虑,但此时东晋尚有实力的地方势力也只剩下毛璩了,如果真能与益州联手,大楚似乎还有挽回败局的一线生机。已经别无选择,故走投无路的桓玄只好饥不择食,同意毛修之的提议。
桓玄一路西行,于五月二十六日到达江陵以西约三十里的枚回洲(长江中的小岛,具体位置没查到,名字起得很好,果然是“有来没回”)。桓玄二十四日夜从江陵出发,经过二十五日一整天,第三天才走这么一点儿路程。既是逃命,不可能走得这么慢,所以途中极可能有反复,先投梁州后改益州的说法应当无疑。只是桓玄可能没想到,自己和大楚帝国的生命都在这里走到了终点站(注:《晋书·桓玄传》、《宋书·武帝纪》、《魏书·岛夷桓玄传》、《资治通鉴》均称桓玄死于枚回洲,但《晋书·安帝纪》称桓玄死于貊盘洲。查不到两洲是否系一地,特立此存疑)。
一支两百多人的益州军乘船迎面而来,为首的是毛璩的侄孙毛祐之和参军费恬。他们本来是送毛璩之弟宁州刺史毛璠的棺木回江陵安葬,路过枚回洲,并非早有预谋的伏击部队(假如荆州与益州仍处在敌对状态下,很难想象毛璩的弟弟能够安然归葬荆州,故这件事也可作为之前毛璩已经与桓玄停战的旁证)。不过当他们发现旁边这条船上坐着逃亡的桓玄,封侯的大功,已经唾手可得时,便二话不说,立即对桓玄的座船展开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