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缓过劲来的卢循命麾下第一猛将徐道覆为先锋(卢循的姐夫),再次进攻东阳。刘裕迎击,于二月八日大败徐道覆,因功被桓玄升为建武将军、彭城内史。升官归升官,和去年一样,刘裕仍然没有趁热打铁,又给了卢循大半年的恢复时间。到了八月,磨磨蹭蹭的建武将军刘裕终于主动出击,兵锋直指永嘉。卢循迎击,战败,退守,再败,只好弃永嘉南逃。刘裕率军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击,卢循屡败,一路南逃到晋安(今福建福州市),从晋安乘船遁入大海,继续向南方逃去。刘裕此时没有水军,追到晋安后回师北返。
十几天后,刘裕到达会稽郡山阴县,在这里遇上了正等着他的好友何无忌。何无忌可不是来找他聊天的,而是来说服他造反的。作为刘牢之的外甥,他对舅父的大仇并无一日忘却,而复仇的所有希望都在刘裕身上了。
因此,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变化,感到现在有机会了:首先,经过一年多执政,桓玄人心已失;其次,桓氏集团的重要成员,桓玄的哥哥荆州刺史桓伟刚刚病逝;第三,刘裕重新得到起用,手中握有一支军队;第四,刘裕曾在会稽郡驻过军,因军纪良好,在这一带口碑甚佳,容易得到当地人拥护。因此,何无忌劝刘裕不要回去交令(那等于把现有的兵权交回去),就在山阴起兵反桓玄。
刘裕听罢,感到事关重大,没有轻率决定,悄悄找来与他交情很好的当地豪族孔靖商议。孔靖反对说:“山阴距离建康太远了(约四百公里),起事不易成功。而且桓玄现在还没有篡位,此时起兵也没有足够的号召力,不如等桓玄篡位之后,我们在京口起事,可一举致其死命。”刘裕权衡利弊后,认为孔靖说得更有道理,决定暂不行动,装作忠于桓玄样子,等待更好的时机。
而此时,桓玄仿佛怕刘裕等久了不耐烦,正在与左右心腹策划代晋称帝的事宜。对此事最积极的是殷仲文和卞范之,两人一面向桓玄劝进,一面写好加赐“九锡”和晋帝禅位两份诏书,只差加盖印章了。见部下这么积极拥护,桓玄便同意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
九月初,皇帝下诏,任命桓谦为侍中、开府、录尚书事;王谧为中书监、司徒;桓胤为中书令;加授桓修抚军大将军。
九月十六日,皇帝再下诏,划出十个郡建立楚国,封桓玄为楚王、相国,总管文武百官。接着,又加赐桓玄九锡。
所谓九锡,是指九种礼器或特殊待遇,表示天子对大臣的最高礼遇。包括:一、金车大辂和兵车戎辂各一辆、佩黄马八匹;二、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xì,指鞋)一双;三、皇家校音器具一套;四、宅第赏赐红漆大门;五、上朝可享受贵宾专用通道;六、虎贲卫士三百;七、红色专用弓箭一百支,黑色专用弓箭一千支;八、金色斧头(也就是黄钺);九、供祭礼用的香酒,以少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九锡本身并没有太大价值,但有极高的象征意义。
一般来说,在中国历史上,“加赐九锡”是篡位干线上很重要的一站,过了这一站后,如果不发生车祸(根据历史经验,篡位干线一向是事故高发区),那么篡位列车的前方到站便是终点站“祭天受禅”了!
【灵宝登基】
虽然离皇帝宝座只有最后一段路了,但通常这段路也是全程中最崎岖、最考验司机驾驶技术的。因此桓玄仍有疑虑,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他要弄清楚:刘裕是否支持自己称帝?
击败卢循,凯旋后,刘裕顺顺当当地将兵权交还北府现任领导桓修,其表现不但是能干,而且表明没有拥兵自重的私心,这让桓玄非常满意。同时,他在北府军旧部心目中的地位也完全取代了刘牢之,成为北府军新的精神领袖,其实际影响力远不是官方指定的北府最高长官桓修所能比的,因此桓玄已经无法忽视他的态度。
于是,他让负责日常政务的堂兄桓谦去探探刘裕的口风。接到任务的侍中大人不敢怠慢,亲自来会见刘裕,悄悄对刘裕说:“如今楚王勋高德厚,朝中有不少人在议论,都认为应有禅让之事,不知你怎么看?”显然,桓玄、桓谦兄弟已经把刘裕当成实话实说的至诚君子了,殊不知出惯老千的刘寄奴正准备要钓鱼执法呢。刘裕说:“当今楚王,是宣武(桓温,其谥号“南郡宣武公”)之子,不论功勋德望,皆是当世无比!而晋朝衰弱已久,民众的期待指望,早已不在司马皇家的身上。此时顺应天意人心,接受禅让,有何不可?”桓谦听罢大喜道:“既然连你都说可以,那就肯定可以了!”
事后看来,桓氏兄弟在此事上的天真程度令人咋舌。就算是白纸黑字的誓书,都不见得可信,何况是一句空口无凭的话?桓玄与桓谦竟然就信了!
一般来说,桓玄识人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如当初对殷仲堪的判断,就不差分毫。对刘裕的才干,他也有清醒的认识,怎么还会犯这样致命的错误呢?桓玄之所以上当,很大程度上是被刘裕以往的表现和刘裕的低下出身给蒙蔽了。
在桓玄看来,刘牢之反司马元显时,刘裕曾强烈反对,当刘牢之再反桓玄时,刘裕不但不从,还辞官还家,证明了他不仅不是刘牢之的同党,而且很有操守,绝非刘牢之之流的反复小人;不久前击破卢循,也很快交还兵权,显得完全没有野心,此人应该是一条直性汉子,心口相随,言出必行。再加上桓玄出身高贵,必然沾染了当时盛行的门阀观念,很可能认为,刘裕虽战功卓著,但出身低,资历浅,眼光定然不会很高,随便得件东西都能当成宝,能得到自己的破格提拔,定然会感恩图报。
放下心来的桓玄,开始为篡位进程的最后冲刺添加燃料。首先,他继续做戏,上书司马德宗,请求辞职,返回封国养老。然后让傻皇帝亲自作书挽留,不行啊,国家人民离不开你啊!(很怀疑这条记载的真实性,学不会说话的司马德宗学得会写字吗?)桓玄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其次,各种天降“祥瑞”当然也是不能少的,十月,有地方官员奏报:淤塞多年的钱塘县(今浙江杭州)临平湖湖面突然开通,充满清澈的湖水。这个消息一传到建康,朝中文武百官齐集庆贺。司马德宗下诏曰:“这样的祥瑞不是我这个德薄的君主所能承当的,一定是因为相国的功德达于极致,所以天地为之动容!太平的教化,就数今天最为盛大,四方的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只恨语言贫乏,都找不到可供赞美的言词了!”如此肉麻地吹捧自己,桓玄仍能不起鸡皮疙瘩,让人叹服。不久,又有地方奏报,江州降下甘露,为“祥瑞运动”锦上添花。
除了制造“祥瑞”,桓玄还有一个很可笑的想法,认为每逢圣王开基之时,天下都会有著名的隐士,比如周武王时有伯夷、叔齐;汉高祖时有商山四皓,即汉初隐居商山的四个老头,“东园公”庾宣明、“夏黄公”崔少通、“绮里季”吴实和“甪(lù)里先生”周元道;汉光武时有严子陵(刘秀的同窗,隐于富春山);晋武帝时有皇甫谧(汉末名臣皇甫嵩的曾孙,著名学者,有《帝王世纪》、《列女传》等著作传世)。如果自己开国时没有大隐士的话,岂不是比前辈掉价?奈何大隐士这种东西通常产量不高,并不像货架上的大白菜,随到随买。虽然楚王说了:“这个可以有。”但下属的调查报告是:“这个真没有!”
不过这点小困难岂能难住桓灵宝?只要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任何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何况只是个隐士。桓玄派人像星探一样四处搜寻合适的人选,找到皇甫谧的六世孙皇甫希之,决定由他来扮演隐士。桓玄给了皇甫希之一笔钱,命他进山中隐居,然后让皇帝下旨,征召他为著作郞,但又命皇甫希之推辞不就。接着,再让皇帝征召,再让皇甫希之拒绝……这样的双簧反复演了几次之后,朝廷下旨褒奖,宣布了对皇甫希之的鉴定结果——“高士”,一位大隐士就这样被生产出来了!可惜,和上一个剧本一样,这次的演出也不太成功,当世人都讥笑皇甫希之为“充隐”(冒充的隐士,连山寨版都算不上)。
各种准备工作做足之后,大亨二年(公元403年)十一月,冗长啰唆的禅位仪式正式到来:十一月十八日,由卞范之把拟好的禅位诏书拿到皇宫,要安帝司马德宗照着抄写一遍,由临川王司马宝负责协助(恐怕是由司马宝代笔)。十一月二十一日,司徒王谧入宫,从安帝处取走传国玉玺,呈献给楚王桓玄。十一月二十三日,司马德宗搬出皇城,暂住永安宫,后与弟弟司马德文一起迁往寻阳(今江西九江)。十一月二十四日,晋朝历代皇帝的牌位被迁出太庙,在朝的文武百官一齐出城,去姑孰向桓玄劝进。十二月三日,三十四岁的桓玄正式在九井山的受禅台登基称帝,国号“大楚”,改年号为“永始”,实现了桓温未能实现的梦想。桓玄追尊父亲桓温为“太祖宣武皇帝”,嫡母晋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为“宣皇后”。如果司马兴男还活着,不知她是愿做晋朝的公主,还是楚朝的太后。儿子桓升为豫章王,桓家人如桓谦、桓修等一班兄弟子侄也各自封王。立国已一百三十八年的晋朝(包括西晋)暂时灭亡。
【波澜涌动】
今天如果你问大楚朝的开国皇帝是谁?十个人起码有九个半不知道:楚朝?有这么一个朝代吗?是陈胜(张楚)或是项羽(西楚)?这怪不得大家,只怪这个楚朝实在太短命,其地位又未得到正史承认。
短命的大楚朝,一开局就没什么好兆头。十二月九日,桓玄住进建康的皇宫,就在他登上皇帝御座的时候,不知是因为体重超标需要减肥,还是御座让人动过手脚,这个本该质量很过关的座位竟一下子塌了!不但让摔了一跤的大楚皇帝很没面子,更让在场群臣大惊失色。好在此时侍中殷仲文挺身而出,及时展示了职业马屁精的专业素养:“这一定是因为皇上的恩德太过厚重,连大地都难以承载!”桓玄才转惊为喜。
虽然这件事让殷仲文糊弄过去了,但其实桓玄并不心安。一个多月后,大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一日夜,长江突发洪水,大水突破堤防冲进石头城(今南京市西北),卷走了不少居民。民众的哀号呼救声与怒涛澎湃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天动地,正在皇宫中尚不明原由的桓玄听到后大惊:“难道是有人造反了!”桓玄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误解,是因为早在他称帝前,随着民众对他越来越失望,各地对他的反对声浪已经渐渐从无到有,由小变大了。
大亨二年(公元403年)九月,原殷仲堪的旧部庾仄,趁荆州刺史桓伟病逝,新刺史桓石康还未到任的机会,集结七千余人,突然进攻襄阳,打败雍州刺史冯该,攻克城池。而后庾仄设立晋朝七代皇帝祭坛,声称要为晋朝讨伐奸贼桓玄。后来桓石康到任,调大军征讨襄阳,庾仄战败逃往后秦。
同月,已逃到南燕的高雅之和中书侍郎韩范上书南燕皇帝慕容备德(即慕容垂的幼弟慕容德),请求燕军南下讨伐桓玄,声称:“桓玄犯上作乱,上下离心离德,”“即使不能平定吴会,至少长江以北唾手可得!”但慕容备德考虑再三后不愿惹是生非,只在都城广固(今山东益都)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便不了了之。史书记载,参加此次阅兵的军队步兵三十七万,骑兵五万三千,战车一万七千辆,这几个数字可以肯定被夸大了。假如这几个数字是真的,这将是整个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阅兵。燕军南下虽未成为现实,但证明那些流亡在外的前朝政要们一直没有放弃打回来的谋划,威胁仍然是现实存在的!
不久后,更大的乱子发生在益州(今四川)。水淹石头城的同月,益州刺史毛璩拒绝接受桓玄授予的散骑常侍、左将军官职,不承认大楚皇帝的合法性。并扣留了桓玄的使臣,传檄四方,列举桓玄的罪状,号召天下共讨之!同时命部将巴东太守柳约之、建平太守罗述、征虏司马甄季之挥军进攻,打败了楚朝任命的梁州刺史桓希,然后亲率益州军队沿江东下,推进到白帝城(今重庆奉节县东白帝山,刘备的托孤地)。刚刚立国没几天,楚朝的西面,就出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敌人。
【英雄集结】
可能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西边的危险事态,本月,大楚帝国的徐、兖二州刺史、安成王桓修从京口进京朝见桓玄,在陪同人员中,就有官拜彭城内史的刘裕。这是桓玄与刘裕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在历史上,这两位同样篡晋称帝的“同志”见了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史无明文,但可以确定的是,未来的宋武帝给此时的大楚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天会见结束后,桓玄对他的重臣,刘裕曾经的恩公司徒王谧赞叹说:“刘裕气度不同于常人,真算得是当今人杰了!”而且这句话是纯粹的夸奖,不暗含着“说破英雄惊杀人”一类的居心。接下来的几天里,不论是出巡还是朝堂集会,桓玄都要召刘裕作陪,对他殷勤款待,屡屡重赏,还特别下旨嘉奖刘裕及属下有功人员:“刘裕以寡敌众,屡次击破贼寇的锋芒,并跨海穷追(指进攻郁洲),将这帮妖道十歼七八。其属下众将奋力作战,虽重伤不下火线。因此从主帅到各级将士都应该重赏,以奖励诸位的功勋!”公平地看,桓玄对刘裕的恩遇并不亚于苻坚待慕容垂。
当年苻坚初见慕容垂,重臣王猛便认为慕容垂非久居人下之人,劝苻坚趁早杀之!而桓玄身边正好也有这么一个角色,便是桓玄的皇后刘氏。她对桓玄说:“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怕不会久居人下,不如趁现在把他除掉!”这话几乎和王猛说的一模一样,而桓玄的反应也和苻坚相差不大:“我正要扫清北方,平定中原,除了刘裕,还有谁能担当这样的重任?你说的那件事,等将来天下一统,再慢慢考虑吧。”
桓玄大概没想到,他对刘裕的厚待,刘裕在内心丝毫不为所动。按照刘寄奴早已盘算好的步骤,大楚皇帝已经是他将要捕杀的猎物!几天后,刘裕假称自己旧伤复发,要回去养病。桓玄毫无戒心,便让他离开建康,与何无忌一起,乘船返回京口。
才刚回到家,就有一位京口老乡来找何无忌,此人是青州刺史桓弘的参军,桓玄身边红人刘迈的弟弟——刘毅。刘毅,字希乐,祖籍和刘裕一样,都是彭城(今江苏徐州),至于是不是汉室宗亲,就不大清楚了。他少有大志,自负有文武才干,不治产业,也就说他和刘裕一样喜欢,甚至更喜欢赌博,可能赌技还要更高一点,因为没听说他曾让人吊起来打。总之,这个人极有冒险精神,天生就是不安分的主。
刘毅一见到何无忌,便开门见山地提出,要同何无忌一起谋划讨伐桓玄,看来他早看出何无忌的心意而且胆子更大,不愧是赌徒。何无忌假意说:“如今桓家这么强大,如何对付得了?” 刘毅满不在乎地说:“世间的强弱是不断变化的。如果领导无方,即使现在强大,也很快会变得弱小!要举大事,现在缺的只是一个能干的带头人罢了。”何无忌试探他说:“我看草莽之间,不是没有英雄啊!”刘毅坦言道:“以我所见,当今能算英雄的只有刘裕一人而已!”何无忌笑而不答,其意尽在不言中。
随后,以刘裕、刘毅、何无忌三人为首,悄悄汇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好汉,开始秘密策划讨伐桓玄。除了三个领头的,这个反桓集团的主要成员还有以下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