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气吞万里:刘裕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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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反桓大计(1)

【道坚自缢】

尽管没能得到刘裕的支持,刘牢之仍召集其他属下,宣布了自己打算据守江北,讨伐桓玄的决定。如果说他在几天前背叛司马元显的决定已经让众将跌破了眼镜,现在的声明则更遭到了部下几乎一致的强烈反对。

早在洛涧之战时就追随刘牢之的参军刘袭不顾多年交情,当面斥责上司:“这个世上最不能做的事就是背叛!将军在几年前背叛了王兖州(王恭),近日背叛了司马郎君(司马元显),现在又要背叛桓公!一个人三次背叛,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说完,完全不给老帅面子,起身离开大营,很多将佐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人一下子就走了差不多一半。刘牢之傻了眼,这回真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难带还得带,惶惶不安的刘牢之让儿子刘敬宣潜回京口,把家属接出来。同时带着他剩下的部属往东北走,向广陵方向撤退。刘牢之此时在北府军中的威信已经丧失殆尽,部下一路走,一路散,人越来越少。到了和刘敬宣约定会合的地点,刘敬宣却因为那天大雾,城门延迟数时辰才开而误期未到。一时间,不明原由的刘牢之以为事情败露,儿子可能已经被杀了!一连串的打击,让他五内如焚,伤痛莫名,精神几近崩溃!浑浑噩噩间,带着余众继续走,最后几个下属看他这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倍感寒心,知道老帅这次真是没救了,还能跟着他寻死么?待到新洲(建康北面长江中,今八卦洲)时,剩下的人差不多也都跑光了!

四顾茫然,刘牢之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刘裕说得果然没错,我连广陵都到不了啊!我刘牢之竟也有今天!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春风又绿江南岸,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芬芳,但刘牢之已经闻不到了,他的心里已是肃杀的寒冬。百战老将悲从中来,走到一棵大树旁,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曾经的光荣与梦想,所有的罪过与悔恨,都化做过眼的烟云,万事皆休。

过了一阵子,迟到的刘敬宣赶到新洲,发现老父已成亡魂,顾不得哀悼,也来不及给父亲收尸,便匆匆忙忙渡江,逃往广陵。亏得刘牢之的部分故吏念及往日情意,一起买了棺木将他的灵柩送回丹徒安葬。

几天后,桓玄听说刘牢之已死,大喜之余,下令挖开其坟墓,将尸体拖出斩首,然后曝尸于市!接着,桓玄乘胜追击,开始对群龙无首的北府旧将们进行大清洗:吴兴太守高素(可能是高雅之的父亲)、将军竺谦之及其堂兄竺朗之、面斥过刘牢之的参军刘袭、刘袭的弟弟刘季武、刘裕的老上级孙无终等人,相继被杀害!从这一系列举动可知桓玄对刘牢之和北府军的忌讳之深,更彰显了刘牢之投降桓玄的做法是何等愚蠢。扬扬得意的桓玄宣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亨”。这一年晋朝有三个年号,分别是元兴元年、隆安六年、大亨元年。

面对这种情况,暂时不在桓玄控制中的北府将领及道子党的残余们,根本不相信大赦天下能赦到他们,只有联手反抗了。刘袭的兄长冀州刺史刘轨、司马尚之的弟弟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还有袁虔之、刘寿、高常庆、郭恭等人,先到广陵,再逃到山阳(今江苏淮安县),同时派遣使者向后秦求援,企图讨伐桓玄。但人心已散,加上后秦姚兴正好在柴壁之战中大败于北魏拓跋珪,根本无力支援。面对桓玄军队北上,众人无计可施,只得各自逃亡。其中刘轨、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逃奔南燕,袁虔之、刘寿、高常庆、郭恭逃奔后秦,由谢玄创建的北府军政集团暂时瓦解。

至此,在原北府的高级将领中,只有刘裕、何无忌等少数几人因为早早辞去军职回乡,既和刘牢之划清了界线,又显得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而大得桓玄欢心。桓玄很清楚:要实现稳定的统治,光靠挥舞大棒显然不行,胡萝卜也得适时出手。一方面打击反对派,一方面也得树立榜样,而刘裕各方面的表现都使他成为此时桓玄最需要的正面典型:既是常胜名将,又有爱民的好名声,又没有野心(这点最重要,虽然桓玄其实是看走眼了),虽出身北府却不是刘牢之等人的党羽,奖励他正好可以安抚忐忑不安的北府余部。总之,这样合适的人还能不重用么?

于是,刘裕的又一条预言应验了:“今方是玄矫情任算之日,必将用我辈也。”大亨元年(公元402年)五月,刘裕辞职回乡之后仅两个多月,就被桓玄征召起用,任命为抚军中兵参军,前往东阳(今浙江金华),讨伐孙恩的余党卢循。

【孙死卢继】

自隆安五年(公元401年)底,孙恩被刘裕打得大败逃回舟山群岛后,晋朝政府为防止他死灰复燃,下令封锁沿海,禁止船只出海,切断沿海居民与孙恩的联系(后来明、清两朝的海禁政策大概就是受此事的启发)。这项制度一实施,孙恩的补给几乎断绝,处境变得极为困难,而后岛上又发生瘟疫,很多人病死。万般无奈之下,孙恩不得不带着不多的部下于大亨元年(公元402年)三月第五次登陆,进攻临海(今浙江临海)。

这次他的声势和实力都已远小于前四次,一上岸就让临海太守辛景打得大败。孙恩盛时曾有十几万人,现在只剩下几千人,不由得心灰意冷,又怕成为晋军的俘虏,便心一横,投海自尽。

当初孙恩第一次登陆时,三吴地区下层的五斗米道信徒们,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加入,其中有不少妇女带着婴儿,影响了大队人马的行军速度。孙恩见此情况便下令:将婴儿装在竹篮子里投入水中!并作祷文说:“恭喜你们先登入仙界,我随后就会来找你们!”孙天师果然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了。同时还有几百名狂热的信徒也陪着孙恩一起投海,一起当“水仙”去了。剩下的大部分“长生人”没有跳海,可能他们估计自己的“功力”还达不到成仙的境界,便公推孙恩的妹夫卢循为首,继续“修行”。

卢循,字于先,小名元龙,祖籍范阳涿郡(今河北涿州)。与大舅子孙天师相比,卢循的祖上要显赫得多,远祖可以推到汉末大儒卢植。卢植学识渊博,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之心。在东汉曾官居侍中,当过刘备和公孙瓒的老师。在黄巾起义时,连败黄巾军首领张角,但因不肯向来前线视察的宦官左丰行贿,被装在囚车里拿送京城,按减死罪处罚。

卢植之后,卢家一连数代都是政府中的高级官员,成为家世显赫的名门望族。但经历了十六国的大乱之后,卢家人因为曾出仕“伪朝”,南渡又太晚,门第因此一落千丈,江表士族再不把卢家当名门看待。到卢循这一代,卢家只能屈尊降贵,娶门第不显的孙恩之妹为妻了。卢循少年时就显得神采不凡,多才多艺,隶书与草书都写得很好,棋艺高超。有一个叫慧远的和尚曾对他说:“你虽然外表儒雅不俗,但内心却不想走正道!”

慧远和尚没说错,但话又说回来,这能怪卢循吗?不想走正道的原因是正道不好走啊!卢循的情况与杨佺期颇为类似,都生于已没落的昔日名门,对现实不满是理所当然的。而在当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家”的大环境下,他们的身份要靠官方正常的用人程序来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偏偏他们又都是不甘于平庸的人,所以为了重振门楣,杨佺期选择了从军,卢循选择了造反。

与孙恩相比,卢循为人要温和得多,孙恩好多次滥杀无辜,幸得卢循的劝止,有不少人因此获救。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孙恩部众中很得人心,故在孙天师死后,顺利成为其余部首领。出身书香世家的卢循,“道行”可能没有孙恩高,但比孙恩更有当领袖的能力,尽管受任于危难之际,还是很快稳住了阵脚,这股势力并没有因作战失利和孙恩“成仙”而消亡,反而大有回升之势。

此时桓玄刚在建康执政不久,需要操心的麻烦事太多,暂时分不出时间来对付卢循,于是顺水推舟,发了一道招安令,任命他为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卢循也需要时间来喘息,便恭恭敬敬地接受命令,带领部众前去上任,由黑道洗成了白道。

【桓玄弄权】

自孝武帝死后五年间,晋朝便一直处于动荡不安内战频繁之中:三次“昌道内战”,孙恩五次登陆,还有桓玄灭殷仲堪、杨佺期之战,几乎没消停过一天。民众们苦于连绵不绝的天灾人祸,非常渴望能出现一位政治强人来结束乱局,救民于水火。因此,当桓玄刚刚进入建康城的时候,惩办了司马元显信任重用的奸邪小人,提拔了一批素有清誉的名士进入领导阶层,使他一时间民意支持率极高,那时京城一片欢腾,人人都以为太平盛世就要出现了。

但一般期望值越高,现实带来的失望就越大。桓玄的本事尽管比司马元显强一些,但从本质上说,他们仍是同一类人,都是贪图享受、眼高手低的纨绔子弟。这一点有不少人已经看出来了。当逃亡的北府将领袁虔之到达长安时,后秦主姚兴问他:“桓玄的才干如何?及不及得上桓温?将来能否成大事?”袁虔之的回答有惊人的预见性:“桓玄利用朝政混乱的机会,窃取国柄,并非才干过人。他为人猜忌成性,刻薄残忍,又刑赏不公,依我看,比他父亲差远了!从现在的趋势看,他必然要篡位,但以他的能力不可能成功坐稳江山,最终只是为将来的英雄开道,成为他人向上攀登的垫脚石罢了!”

果然,没过多久,众人就失望地发现:虽然在建康尚书台办公的长官由司马大人变成了桓大人,朝廷上下都换上了新面孔,但这个新政权并没有什么新气象。除了新任广州刺史吴隐之等少数人外,各级官员更加腐败。

桓玄的奢侈放纵,不但比司马元显毫不逊色,而且更讲究生活品位,在这方面他颇似数百年后的轻佻天子宋徽宗。例如,他既喜欢珠宝玉器,又喜欢名贵字画,还喜欢景色幽雅的园林美宅。对这些东西,时时赏玩不够,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有这几类宝贝,就要去把原主人找来,然后与之赌博,把这些东西赢归己有,估计也不是桓大人赌技超人,只是没人敢赢他罢了。不仅如此,还派出左右亲信前往四方探访,一旦发现有漂亮的竹木、佳果,就要设法搬来装饰自己的宅第,完全是“花石纲”的前身。

有桓玄的榜样在前,他的亲信们也都飞扬跋扈,贪赃枉法,如主要谋士丹阳尹卞范之,“盛营馆第。自以佐命元勋,深怀矜伐,以富贵骄人,子弟慠慢,众咸畏嫉之”。(《晋书·卞范之传》)侍中殷仲文,“以佐命亲贵,厚自封崇,舆马器服,穷极绮丽,后房伎妾数十,丝竹不绝音。性贪吝,多纳货贿,家累千金,常若不足”。(《晋书·殷仲文传》)

当然,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合理的,追求生活品位也不算过错,但前提是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剥夺更多人幸福的基础上。就在桓玄及其一小撮同党纵情享受的时候,大部分人的生活水准却在继续恶化,甚至到了连皇帝司马德宗都受冻挨饿的程度,一般百姓的处境可想而知。

作为一位国家领导人,桓玄缺少足够的政治智慧,但对做表面文章很拿手,很喜欢做戏。大亨元年(公元402年)四月,桓玄离开京城前往姑孰(桓温掌权时常驻此地遥控朝廷),作出谦让的姿态,请求辞去录尚书事职务,并让皇帝下诏同意。表面上桓玄不参与国政了,但实际上朝廷每有重大决定,都必须到姑孰请示他后才下发诏书,一般的小事则由他堂兄尚书令桓谦和亲信丹阳尹卞范之决定,换汤不换药。

而且自桓郎中问诊以来,也没开出过什么好药。因为没有全局观念,桓玄治国喜欢苛察琐碎的小事,以显示自己明察秋毫;因为缺乏长远规划,所以朝令夕改,让下边的人无所适从,具体政策的出台往往失误频繁。当时三吴的饥荒仍在继续,很多民众逃离家园谋生。但到处都是避难流民,与桓公治下天下承平的局面不和谐,于是,桓玄一方面下令赈灾,一方面勒令各地难民回家。这原本应该是条善政,但桓玄只是泛泛地命令赈济,并没有调拨足够的粮米,又被经手官吏层层克扣,结果被召返乡的难民无粮可食,纷纷倒毙路旁,酿成了更大的悲剧!自然,这种情况不会妨碍桓玄的属下继续吹捧他爱民如子,为他歌功颂德。

所以到了八月,一批官员在桓玄的暗示下,上书皇帝:太尉桓玄因平定司马元显有功,应该加封豫章郡公;因平定殷仲堪和杨佺期有功,应该加封桂阳郡公。虽然这些天来,这枚橡皮图章时不时要饿肚子,但仍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准奏。

桓玄原本承袭桓温的爵位,已经是南郡公,现在又多了两块封地。就像一位阔佬有了三处豪华别墅也只能住一处一样,为了不闲置房产,桓玄将豫章郡公让给只有四岁的儿子桓升,桂阳郡公让给侄子桓浚。

之后,桓玄继续从事“演艺生涯”,这次他要挑战的新角色是大义凛然的爱国将领。第二年春,桓玄上书,表示要亲率三军,北伐中原,扫平关洛,攘除奸凶,兴复晋室,还于旧都!那股子慷慨义烈,实不下诸葛武侯!谁料这份充满爱国激情的奏章递上去后,朝廷却下诏:不准。谁让桓大人又是位一心奉公的“忠臣”呢?于是只得“奉诏”停止行动。唉,虽然满腔忠义,奈何报国无门,惜哉!

这本来是个好剧本,但因为几乎人人都知道圣旨是怎么回事,因而桓玄的演出并不太成功,感动的人不多,人们大多都在暗中偷笑。想来,桓灵宝如果活到今天,一定能去洛杉矶领取金酸莓大奖!

经过这一轮轮来回折腾,桓玄治国的能力大家总算是了解了,天下人无不对其大失所望,民意支持率仿佛次贷危机后的道琼斯指数,一直跌跌不休,逐渐滑落谷底。

【重装上阵】

这个时候,三吴一带连灾情相对较轻的会稽郡,户口都减少了百分之三四十,而临海(今浙江临海)与卢循刚刚就任太守的永嘉(今浙江温州)二郡更是重灾区。由于饥饿和逃亡,两郡的民间十室九空,不少富贵人家虽然穿着绫罗绸缎,抱着金银珠宝,却因买不到食物,只能关上大门,活活饿死家中。

卢循虽然已经是朝廷命官,但桓玄肯定不会给他的人发饷,他们估计也没练过“辟谷”之类的功夫,道爷也是要吃饭的!大亨元年(公元402年)五月,卢循率领他的人从永嘉出发,洗劫了临海郡(辛景虽然打败了孙恩,但拿卢循没办法),发现这一带几乎没什么可抢的,又转攻东阳(今浙江金华)。不想很不走运,因为刘裕已经重装上阵,来了!

听说受招安不久的卢循又在惹是生非,桓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决定对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予迎头痛击。谁能承担这个任务呢?桓玄想到了刘裕。他正想从原北府军中树立一个先进典型,消除军方的不安定因素。未参与政治斗争,没有野心,又特别能战斗的刘寄奴再次脱颖而出。

自孙恩起兵以来和刘裕交手多次了,不管占有多大的优势,结果都是每战必败!久而久之,他们对刘裕都形成了惯性恐惧,见到他就如同老鼠见到猫,这样的战斗自然没什么悬念,卢循理所当然地被打败,朝永嘉方向溃逃。

可能因为刘裕军也缺粮,或是兵少,或是桓玄在上,刘裕也不想这么快就解决掉卢循,有养寇之心。总之,完成救援东阳的任务就行了,没必要太积极,当出头鸟有什么好?刘裕没有乘胜追击,这使卢循顺利退回永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