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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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胡知县益阳施拳脚(2)

“头号”道:“妹夫但请放宽心,哥也不是寻常之辈。只要有哥在你身边替你料理,再穷的地面,我们也能挤出油来。——妹夫,我们这趟差事,刘大人派了几人同行?我们须防他们暗中使坏,把好事办砸。”

胡大纲道:“曾大人让刘大人加委两名差官,来办这趟差事。但我和刘大人私下谈过之后,他答应只派一名差官。刘大人这人,还当真不错。”

胡大纲道:“做生意最怕吃独食,有银子大家来赚。办完差事之后,我们多少都分给他们一些,堵堵他们的嘴。让他总想着你的好处,你就不愁没有差事做。妹夫,哥这几年跟你闯荡,长了许多见识,也学了许多东西。总起来一句话,做官和做生意一样,学问大得很。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哥还要打点一下我们的行装。”

胡大纲下去之后,刘长佑马上又来见曾国藩,把胡大纲的话讲了一遍。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胡令是徐藩台看好的人,我们不好不给他个差事做。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他肯做事,我们怎好不用他?你下去吧。”

刘长佑本有许多话要讲,但见曾国藩如此说,他也不好再讲下去。

午后,刘长佑加委的未入流差官侯达贵并二十名亲兵,与胡大纲、头号,以及胡的随身小厮,会在一处。乘上彭玉麟调拨的一艘战船,离开衡州,向益阳县驶去。

胡大纲站在甲板上,两眼望着江面泛起的浪花,仿佛看到大堆的金银,向着自己汹涌着扑来。

益阳县知县是王铎。王铎籍隶云南,时年五十岁,一榜出身,是一名老州县。王铎办事精细,素以谨慎著称。胡大纲到时,王铎已于前一天接到曾国藩的行文,已经委员会同地保,在办理购船事宜。为了尽快功成,王铎又着人在各处贴了告示,劝谕渔民,有船先卖给官府,帮助水师早一天建成。告示的下面,又特别加上“价钱公道”四字,打消渔民的疑虑。

正在办理间,胡大纲等人到了。王铎把一行人迎进大厅里,与胡大纲等二人互相礼过,有衙役敬上茶来。王铎便把正在办理的事,向胡大纲讲述了一遍,又把出示的公文递给二人阅看。

胡大纲没有言语,把公文顺手揣进怀里,沉吟了一下便回到官栈歇息。

王铎把二人送出衙门方回。

胡大纲回到官栈后,把公文抖开让“头号”阅看。

胡大纲道:“想不到,益阳县也在办理此事。我们倒省了许多事!”

“头号”一笑道:“这是官样文章,不可当真。何况,地方上原就该帮着料理此事。真正办事的人,还是我们。你明天去见他,不要谈别的,只说曾大人有话,水师的事,不好麻烦地方。让他把贴出的告示收回,派出去购买民船的人也要召回。我们另外出张告示”。

胡大纲道:“哥,你大白日里,怎么说起了胡话?我们既无关防也无印绶,如何能出告示?”

“头号”道:“哥现在就替你给刘大人打个禀帖,请他老转求曾大人,为办差方便,须下一道札饬,准刻一枚‘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木制关防。既合情又合理,曾大人不能不答应。有了这枚关防,我们出几张告示不能够?”

胡大纲沉思了一下道:“哥,你想过没有,等发审局准刻关防的札饬递到,说不定要有几日光景,可不是要误差事吗?曾大人怪罪下来,我们如何吃罪得起?”

“头号”胸有成竹道:“不妨,哥现在就给刘大人写禀帖,你马上打发徐爷到刻字铺去刻关防。哥把关防图形画好,让徐爷照着刻就是了。用不了几文银子。”

胡大纲犹犹豫豫道:“哥,禀帖可以上,但关防须等札饬下来才能刻。一旦曾大人不许,可怎么办?擅刻关防,可不是玩的!”

“头号”嗔怪道:“妹夫,像你这种胆子,如何发得大财?老话讲:千里做官只为财,没有钱财请不来。我们现在所要办的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肥差。弄好了,一百万两银子都挡不住;就算弄得不如意,五十几万两,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了这些银子,随便拿出十几万两,知府、道台,任着你挑——嫌小,就再破费几个,当他几年巡抚。你若做够了官,我们就开个大铺子,大把地挣银子。生意也不想做,我们就回原籍,买上几百垧好田,起他一座好宅子,快快乐乐地享几年清福,也使得。哥适才还在想,这次到衡州,幸亏有哥跟着你。否则,你肯定要辜负这趟差事!”

“头号”的一番话,直把个胡大纲说得心花怒放。

见妹夫不再反驳,头号马上便拿过一张纸来,依着关防的样子,画了一个图形,里面用小楷写了“宪命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字样,交给胡大纲道:“这件事,可着徐爷去办。哥现在就到里面去给刘大人拟禀帖。没有大事,不要惊动我。”

头号话毕,一边思考,一边走到里间去了。

胡大纲把关防图形细细端详了一下,当下便把同来的差官徐爷传来,吩咐道:“老弟,有一桩大事,别人去我不放心,只有烦你亲自去办。”

胡大纲把关防图形递给徐爷,又补充道“这件事,曾大人原本早就有话,着本县在省城办妥再来衡州。但本县考虑再三,认为还是见过曾大人后再说。哪知这关防,明日就要拿来使用!此刻再到省城,显然要误大事。本县思量再三,只好着老弟,在益阳费些腿脚,寻个好的刻字匠,将就刻一枚吧。无论如何,明日一早都要刻出来。可以多赏他两文钱,本县准在公费里冲销就是了。”

徐爷把关防图形拿到灯下看了看,说道:“我们都是公门中人,按说,刻关防是要有省宪的札饬才能办理。但您大老爷既然有话,我尽着力去办就是了。”

胡大纲于是道:“你老弟费心。交差时,论功请赏,本县把你开列在前。”

第二天一早,“头号”刚把禀帖发走,新刻的关防便送到了。

胡大纲于是匆忙用了口饭,便带上“头号”、徐爷和几名亲兵,乘轿来到县衙。

胡大纲的仪仗是随船同行的,胡大纲住进官栈,仪仗便也被搬了进来。轿是蓝呢官轿,出行时的蓝伞和顶马,也都甚是齐整,毫不含糊。

胡大纲与徐爷、“头号”,在亲兵的簇拥下,招招摇摇地来到知县衙门。王铎带着县丞、典史接着,把一行人迎进县衙官厅。

互相见过礼后落座,有衙役捧茶摆上,胡大纲说道:“购船的事,让县里费心了。本县离开衡州时,曾大人特意有话交代:此时正是收粮季节,购买民船的事,不好再麻烦地方。”

王铎忙道:“天大的事,也没有水师的事大。购买民船,剿匪安民,这本就是官府的事。只怕做不好,辜负了宪恩。”

“头号”这时说道:“王父母,需要地方上出面的,我们一定言语。您现在须把贴出去的告示收回,把打发出去的人招回来。从现在开始,购船的事,您就不要再费心了。”

王铎一听这话,当即愣住了,问道:“这位大老爷的话,倒把本县听糊涂了。曾大人咨示本县,全力办好购船这件事。咨文说,炮具、枪械运达,但造船、购船却甚不得力,不能使水师正常训练。”

胡大纲笑道:“我哥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我们既然是专为购船而来,自然要全力来办此事。咨示也没有错。但咨示说的是,如果我们未到,县里要全力来办这件事。如今我们到了,让您怎么做,您只管照做就是。如何要讲这许多废话?”

王铎再次一愣,莫名其妙地说道:“大人如何讲出这话?本县可是听糊涂了!听您的话音,本县可不是劳而无功了吗?”

一见王铎不甚高兴,“头号”忙道:“王父母且休急躁。我们不是吃独食的人,但凡能照应的,我们一定照应就是了。我们都是吃官家这碗饭的,您就是不言语,我们岂能少了您的功劳?明儿,我们就在官栈正式办差事。您如此繁忙,我们不好总来烦扰。王父母,我们就此告辞。”

胡大纲一行人走了许久,王铎仍在发愣。

当日午后,官栈便相继挂出两个条子。一条子上写的是:“宪命湖南团练水师战船局”;一个条子上写的是“益阳民船登记所”。

很快,王铎收到胡大纲,以“宪命湖南团练水师战船局”的名义,发来的一道咨文。咨文传令益阳县,立即晓谕本县渔民,持鱼船官凭,限两日内到“益阳民船登记所”登记挂号;逾期不来登记,将没收鱼船。

咨文的下方,盖有“宪命湖南发审局购船委员胡”的紫花关防。

王铎不敢怠慢,急忙发文下去,告示也跟手贴遍大街小巷。

第二天,“益阳民船登记所”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很多渔民都以为,官府是要将旧凭收回,为鱼船换发新的凭证。这是好事,渔民们自然不肯落后,争相来到登记所,抢先登记。但胡大纲并不着急。每收到一张船凭,他便开出一张条子,上面写清船主姓名,船的编号,下面再盖上关防。渔民拿着条子,需走进另一个办事房,房里坐着徐爷。徐爷接过条子照例看了看,便又开出一个条子,上面虽无关防印记,但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徐字。

徐爷随后说道:“你到码头去,那里搭了个帐篷,外面贴有条子,是:验船处。你把条子交给里面办差的大老爷。你去吧。”

渔民拿了条子,很快赶到码头,发现码头上果然多了一个帐篷。

“头号”坐在里面,接过渔民的条子,很认真地放到旁边的木柜里,却从桌上摸起另外一张条子,拿在自己的手里。

“头号“起身走出帐篷,问渔民:“哪个是你的船?你带老爷我过去看上一看。”

渔民哪敢怠慢,慌忙前面引路,径直走到自家的船上。

“头号”里外看了看,把手里的条子往船上用面糊一贴,说:“这样破的船,早该劈了烧火。成全你吧。给你三天时间,把家小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渔民听不懂“头号”的话,懵懵懂懂地问:“小民斗胆问大老爷一句:小人一家,长年住在船上。要往哪里安顿?”

“头号”不耐烦地说道:“自古道:民不与官斗。让你斗你也斗不过。官府的事情,老爷说了你也不懂。跟老爷我进帐里来。”

渔民不敢再问,跟着进了帐篷。

“头号”坐下,拿起一张写好的字据递给渔民,说道:“你在上面具个名,便可以坐等领银子了。”

渔民不会写字,只好摁了个手印。

办完这些,“头号”便拿出一张早已盖有关防的凭证,在上面添了五十或二十不等的数字,递给渔民道:“这是凭据,不可丢失。购船的银子下来,自会有告示贴出,你拿这个去领银子。你的事情办完了,出去吧。”

渔民懵懵懂懂地进来,最后又懵懵懂懂地出去。几百名渔民,几乎无一例外。

仅两天的光景,益阳县近四百条鱼船,除几艘太过破旧的外,几乎全部懵懵懂懂地卖给了湘勇水师。

见益阳的船只已经买净,也没有渔民再到“益阳民船登记所”里来,“头号”便让胡大纲,把徐爷打发出去,到码头去督促渔民离船上岸。他则把自己关在房里,命亲兵沏了壶好茶摆上,然后把买船底案逐一摊到桌上,开始重新添底案。十两的,他改成一百两;二十两的,他改成二百两;五十两以上的,他统统改成五百两。有十几艘粮商的船只,是常被官府雇去运漕粮的,不仅船体大而且新,他则改成五千两。

他把老底销毁,把改后的新底锁起来。

又喝了一会儿茶,他把胡大纲请过来,闭了房门,把新底拿将出来,笑着说道:“妹夫,一天光景,几万两银子到手了。你拿上这个底案,明儿就回衡州,去见曾大人。禀明情由,请他老速拨船银到益,我们好到下一个县去。”

胡大纲看了看底案,发现全膨胀得离谱,便有些胆怯,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哥,这件事的头尾您都清楚,您应该同我一起回衡州。我有说不清的地方,您出面打个圆场,事情就过去了。”

“头号”道:“按说,哥是应该和你一起回衡州。但哥若离开,这些百姓不交船怎么办?徐爷是个不济事的人,只能跑跑腿学学舌,无大能耐。百姓闹起来,他一个人如何弹压得住?”

胡大纲说道:“哥,这也是我最担心的。百姓当真闹起来,可怎么好?”

“头号”一笑道:“哥已想好主意,这些刁民敢闹,我就让益阳县抓人!自古道:民不与官斗。这些人一见官府抓人,他有几个胆子还敢再闹?哥让他倾家荡产、丢掉性命!”

胡大纲想了想道:“曾大人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我就怕他看出破绽。”

“头号”道:“曾大人现在最急的是买不到船。我们几日光景,便为他买了几百条船。他欢喜尚且不及,哪有时间看破绽!妹夫,你不要疑神疑鬼,只管大着胆子回衡州!”

胡大纲未及讲话,一名亲兵走进来道:“禀胡大人、舅老爷,县里的王父母求见。”

“头号”想也没想便道:“告诉王父母,局务繁忙,不方便见客。有事的时候,自会知会与他。告诉王父母,好好办他的差。”

亲兵下去后,胡大纲笑道:“哥,听您刚才的口气,很像个太守。”

胡大纲动身赶往衡州的时候,罗泽南正由衡州起身,风风火火地驶赴湘乡。胡大纲同着“头号”、徐爷离开衡州的第二天,曾国藩便收到湘乡县的一封密函。湘乡县在密函里向曾国藩禀告:候选同知王錱,一次在湘乡、湘阴、湘潭三县,招募新勇十一营,人数达五千五百余人。正在编队,即将赴省。

一览之下,曾国藩当时感到头晕目眩,眼前火星乱迸,两耳也嗡嗡地响起来。

曾国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王錱何以无视自己的劝告,擅自募勇呢?而且一次招募人数竟达五千五百人!不仅超过安徽巡抚江忠源,也是目前湘勇营官中,募勇最多、带勇最多的一个。一次招募这么多新勇,饷粮何出?枪械何出?都拿大刀长矛?都拿铁棒斧头?曾国藩尽管已经猜测出,王錱敢这么做,有可能是得到了巡抚骆秉章的同意或暗示。但曾国藩仍然不敢想象,省城一夜之间,遍布团练,绿营会不动声色?太平军扑犯长沙,骆秉章靠王錱手里这几千缺枪少炮的湘勇,便当真能守住城池?鲍起豹会允许几千湘勇留在城内?

曾国藩最怕湘勇内部离心离德、勾心斗角,出现不和。但不和,还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出现了!而且是发生在水师草创伊始。

他把湘乡县的密函,派人送给罗泽南的同时,又提笔给王錱和骆秉章各写了封私信。

曾国藩在给王錱的信中这样写道:“新招之勇,未经训练、断不可用。今年六月援江之师,即前车之鉴矣!”

短短的几句话,仍透露出曾国藩对王錱的不信任。

曾国藩在给骆秉章的信则这样写道:“王璞山自兴宁归来,晤侍于衡,见其意气满溢,精神上浮,言事太易,心窃虑其难与谋大事。……现在省城招勇太多,侍亦屡书与阁下道及,亦为饷绌计也。昨夜一书,言湘勇至多不得过四千,盖为援鄂言之。若并不援鄂,则湘勇止可留二千人。除罗、王、邹三原营外,止宜留千人。或从江西回归者挑选,或从璞山新募者挑选。务祈赶紧严汰,盖恐湘勇用费多而收效少,侍亦与有咎焉。故不能不极言也。”

罗泽南见到湘乡县的这封信,不由大惊失色,连夜便动身赶往湘乡。另立山头,是曾国藩与他本人,最不能容忍的事,也是为天下读书人最为不齿的。罗泽南不能眼看着自己的这位门生越走越远,他要出面亲自做王錱的工作,为王錱,也是为他本人,及时挽回影响。罗泽南万没有想到,几日光景,王錱竟然干出这么一件荒唐之事!很有些让他措手不及。

罗泽南未及赶到湘乡,王錱已经统带新募之勇,浩浩荡荡地离开县城,向省城进发。一路大张旗号,锣鼓喧天,仿佛凯旋之师。

罗泽南不敢耽搁,忙驾船追赶,总算在半路赶上了王錱。

“思夫人皆为名所驱,为利所驱,而尤为势所驱。当孟子之时,苏秦、张仪、公孙衍辈,有排山倒海飞沙走石之势,而孟子能不为所摇。真豪杰之士,足以振厉百世者矣。”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