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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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团练出省(2)

曾国藩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智亭是绿营参将,是国家有案可查的统兵大员。除智亭外,在座的各位当中,厚庵也是食国家俸禄的千总。智亭和厚庵,都是发审局请来的教习。其他人,有的是读书人,有的在绿营当兵,前程都不甚看好。大家跟了我,为了什么?不会只为混顿饱饭吧?说穿了,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错,我湘勇是民团,是不靠国库供养的团练。如今江岷樵受困于南昌,粤匪在江西肆虐。长江上下,遍布贼船。我们却坐守湖南,等着长毛来攻,是于情合,还是于理通?我湘勇要想扬名于各省,必须主动追剿贼匪,否则各位永无出头之日!我湘勇也永远不能成为,让粤匪闻风丧胆的劲旅!”

曾国藩不轻不重的几句话,直把王錱、杨载福二人说的满面通红,黯然无语,相继低下头去。

李续宜这时道:“什么绿营团练,都是为了剿匪的。哪里有贼匪,我们就打到哪里!只要有饭吃,有饷拿,管他个球!”

罗泽南这时说道:“我没有猜错的话,厚庵与璞山适才所言,全系气话。他们不过是生绿营的气。拿着国家薪俸,却整天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想想,谁人能不生气?大人,想怎么办,您老就吩咐吧,我们全听您的!”

王錱等人忙道:“大人,您老莫生气,我们永远都听您的!”

曾国藩笑着点了一下头,说道:“此次出省援赣,我拟先遣朱孙诒统带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先行。在此之前,因江忠淑已管带新宁勇千人由浏阳赴赣,所以,朱孙诒便由醴陵起程。这是二千二百人,明显不够。怎么办呢?郭筠仙刚刚为江岷樵新募了四百勇丁,我决定把这四百人直接交给筠仙,会同罗山一营,夏廷樾一营,由醴陵继进赴赣。此次出省援赣人数,合计为三千六百人。另设粮台一处,粮饷转运二处。”

罗泽南吃惊地问道:“曾大人,此次援赣,解南昌之围,绿营怎么未派一兵一卒?我们枪炮不齐,器械不精——”

曾国藩道:“绿营不出省,我湘勇各营正好立功!他想抢功,都抢不来!枪炮不齐,各位回营可拉出单子,由巡抚衙门依照所缺补齐。还有粮饷一项,亦由藩库在出省各营拔队前送到。”

李续宜这时大叫道:“曾大人偏心!卑职不服!”

曾国藩笑道:“希庵,你莫非也想出省不成?”希庵是李续宜的字。

李续宜道:“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算俺一个?粮饷不愁,还能配齐器械!曾大人,您老快替卑职问问,有不想去的,俺替他去!”

李续宜的几句话,把一屋的人都说得笑将起来。

曾国藩笑道:“希庵啊,出省可是去剿贼,又不是去演戏。出省是去打仗啊!”

李续宜很认真地说道:“大人容禀,卑职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只有打仗,才能封妻荫子、建功立业呀!不打仗,我们为什么要整天操练啊!就为征剿省内的那几个毛贼?用不着下如此大的气力呀!”

罗泽南笑道:“希庵啊,这等好事,你此次大概无分了。我罗山不能让给你,其他人好像也不能让。”

湘勇众将官散去后,李续宾、李续宜兄弟埋怨王錱道:“都是你胡乱搅局,弄得这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你无分,俺们也跟着无分!俺早晚打烂你这张破嘴!”

王錱苦着脸说道:“你还说我,我都后悔死了!”

事。

转日,曾国藩连发饬文三件:一件递朱孙诒,命其从速整军,俟署任和粮饷一到,即由醴陵飞赴江西;一件递郭嵩焘,令其统带所募四百新勇,速赴省城待命;一件递衡州知府赵大年,着其速募新勇两营千人,交团练大臣刘长佑临时委员督带进省。这显然是为塔齐布招募的新勇。

而这时,彭玉麟已在衡州选定的造船地方,开始动用大量匠夫,拉开了自造战船设立水师的大幕。

但曾国藩奏请设立水师的折子,朝廷时至今日亦未批复。

曾国藩已经不仅仅是焦急,甚而有些奇怪了。他已经隐隐感到,湘勇设立水师这件事,并非像他当初设想的那样简单。

汉人掌兵已是朝廷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掌步兵之后还要同掌水师,不仅大清没有,就是历朝历代的民团也无先例。

把饬文发走以后,曾国藩铺纸研墨,决定给久未联系的左宗棠写封信。

他让亲兵沏了碗新茶摆到案头,喝了几口,便挥毫写将起来。

曾国藩在给左宗棠的信中这样写道:“……岷樵书来,言长江上下,任贼船游弋往来,或单舸只艘,轻帆独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欲备炮船,先击水上之贼,而寄谕亦恰谆谆于此。湖广小舤、钓鉤之类,实不足以为战船。且水手望风惊溃,一闻炮声,委之而去,则千辛万苦,敛怨而封雇之民船,又适以资贼而助其焰,甚无谓也。惟闻广东琼州有红单船,大炮、火箭、火球之类,皆其所素备。道光二十三年、二十八年,屡击洋盗有功。有狼山镇总兵吴元猷,龙门营都司吴全美,南澳游击黄开广三人者,皆发迹于红单船,最利水战。若将此船放出大洋,由崇明入口,当能破此贼数千号之民船。又有快蟹船,拖罟船,皆行广东内河,亦有军火惯于击贼,但不能放洋,只可由梧州而溯府江,由漓水而过斗门,自吾湘达大江耳。此虽迂远而无近效,然犹胜于雇两湖民船之一无可恃。弟劝中丞即以此复奏,不知制军复奏若何?便中尚望示悉!”

信中所谓之中丞,指的自然是湖南巡抚骆秉章;所谓之制军,不用问,自然是署湖广总督张亮基了。

就当时来讲,不独曾国藩,大清的许多统兵大员,对军火的认识,都仅限于此:在洋人看来不堪一击的广东的红单船,便是他们眼中最利水战的工具。

曾国藩曾将自己的想法向骆秉章说过不止一次,但骆秉章并未向朝廷提起;曾国藩亦几次函商于张亮基,张亮基至今亦无确切答复。

曾国藩向骆、张二人所提的并不是造船,而是想请二人向朝廷奏请,从广东调派红单船,配合陆军,打击水上之太平军。

曾国藩给左宗棠写此信的目的,不过是想请左宗棠替自己摸一摸张亮基的底:是倾向于从广动调红单船,还是倾向于利用湖广的有利优势,自己造船?

那么,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张亮基在收到曾国藩的第一封信函时,就给朝廷上了一篇折子,恳请饬命广东红单船,由崇明入口,截战太平军水军;饬命广东快蟹船、拖罟船,由梧州而溯府江,由漓水而过斗门,进入长江,以破太平军由民船改造之战船。

折子递进京师,咸丰急召几位信得过的在京王大臣商议。

咸丰比较相信的在京王大臣到底都有谁呢?

武英殿大学士管理工部的卓秉恬算一个,可惜卓秉恬从咸丰元年就开始闹病,整日要死要活,已经不能理事,一直在相府养病。仙鹤是早就蹲在门口了,卓秉恬说不定哪口气没喘匀称,骑上便走。

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管理户部的祁寯藻算一个,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管理兵部的裕诚算一个。

军机大臣礼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麟魁,原来也是咸丰比较看好的人。后来也不知因了一件什么事情,麟魁忽然和恭亲王走得近起来。咸丰一怒之下,将麟魁头上的缺分悉数革除,命其休致。

军机大臣兵部左侍郎彭蕴章,因为寡言少语,多少也有些圣恩,但还没被咸丰看作身边的人。但彭蕴章说话,咸丰心情好时也能听。

剩下的几个人几乎就是咸丰每天都要见的人。

他们依次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端华之弟户部右侍郎肃顺、军机大臣礼部左侍郎穆荫、工部左侍郎杜翰、内大臣文庆。

在以上这些人当中,肃顺、载垣、穆荫三人的话最入咸丰的法耳,其次便是祁寯藻。

祁寯藻是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自号春圃。出身两榜,历任户部、吏部侍郎。祁寯藻声名突起是在道光十九年。那年,他授命偕黄爵滋视察福建海防及禁烟事,很是雷厉风行干了几件事,得到朝廷嘉奖,回京即擢兵部尚书。鸦片战争中,邓廷桢于厦门将英国兵船击退,忌者谓其不实,京师舆论哗然。道光于是又派他前往查勘。他到了福建,经过反复勘察,具陈战胜属实。于是声名再起。此后,官运开始亨通。几年光景,军机大臣、大学士,一样不少地落到头上,真真把他快活得不行。

祁寯藻本是非常标准的汉人,按理说,他应该为汉官说话才是。但他这人怪就怪在,他不仅不为汉官说话,还像天生就跟汉人有仇似的。不管是哪位汉官,只要做了件出格的事情,哪怕是稍稍出格,他必上折参劾。一折引不起上头注意,他接着上第二折;二折仍不被皇上理会,他跟手就递第三折。他这种对待汉官不屈不挠的精神,很是让一些汉官害怕。但他对待满人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满人有了差错,他不仅视而不见,若有人参劾,他还要替那做错事的满人辩解一二。

大清入关以后,满人渐被汉化,只有祁寯藻是个特例。有时甚至连道光乃至咸丰,都弄不准他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

所以,咸丰一直把他当满官看,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满人。

张亮基奏请征调广东红单船迎战太平军的折子,就因祁寯藻的几句话,而耽搁了下来。

尽管这之前,咸丰先期与肃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商议过一次。

载垣与端华是从来就没有过自己什么主张的,只有肃顺认为张亮基的折子有可取之去,不妨给广东方面下道圣旨着其加紧办理。说不定,红单船还真是太平军水军的克星。

咸丰思索了一下,认为肃顺说的有道理。何况,除此之外,咸丰也实在没有其它好办法可想。

但就在要下旨的时候,咸丰忽然间想起了祁寯藻。

咸丰以为,像这种事,如果不征询一下祁寯藻的意见,那简直就是大清国的损失。

祁寯藻很快被传进宫来。

礼毕,咸丰徐徐问道:“祁寯藻啊,张亮基上了个折子,奏请征调广东红单船,由崇明入口,进入大洋,对付粤匪洪逆之贼船。你以为怎么样啊?可不可行啊?“

祁寯藻略一思索,当即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张亮基无知妄奏,应立即革职逮问,押解京师交刑部从严治罪!“

祁寯藻话音未落,咸丰已经重新拿过张亮基的折子看起来。

把折子又从头看到尾,咸丰也未发现这折子不对劲的地方。

他放下折子,把祁寯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着祁寯藻的神经出了问题,不由问道:“祁寯藻啊,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祁寯藻答:“回皇上话,奴才最近好得很,没什么事。”

咸丰愈发奇怪起来:“你当真没什么事?”

祁寯藻答:“请皇上放心,奴才当真没什么事。”

咸丰于是才问道:“祁寯藻啊,你若当真没什么事,那就说说张亮基的这篇折子吧。张亮基的这篇折子,到底怎么了?”

祁寯藻答:“禀皇上,皇上试想,广东海口,唯一能和红番鬼相抗衡的,只有红单船。张亮基奏请调红单船进入大洋,设若红番鬼突然野性发作,攻将进来,我们拿什么抵御?红番鬼又惯使妖法,就算红单船,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发火球吓他。皇上,红番鬼与洪逆相比,红番鬼危害更大。洪逆大多使用民船,而红番鬼,则使用刀枪不入的火船。开起来,跟飞一般快,分明是妖魔鬼怪转世。”

祁寯藻口里的红番鬼,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把大清国打得落花流水的洋人。洋人在祁寯藻的眼里,根本就不能算人,只能归到妖魔鬼怪行列。

咸丰怔住了,他没有想到,祁寯藻看问题这般一针见血。

张亮基的奏请于是罢论。

但不久,曾国藩又单衔上了一个奏请造船设立水师的折子。

咸丰于是又把自己最信任的肃顺、载垣、端华传到宫里讨主意。

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看了一遍,又低头想了想,奏道:“禀皇上,奴才以为,曾国藩所奏,实老成谋国之议。训练水师,的确是当前急务。请皇上明察。”

咸丰一听这话,登时瞪圆公鸡眼问:“设水师就得有船只,或购自民间,或自造。这就需要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从何而出?把你变成银子,恐怕连一两都不值。”

肃顺想了一下,道:“可让湖南、湖北藩库各出一些,各省接济一些,曾国藩自己再募捐一些,大概就够了。”

咸丰愣了愣,突然冒出一句:“想不到,你这狗奴才最近又有长劲!”

肃顺道:“奴才就知道,皇上是在考奴才。”

至晚,咸丰忽然又把穆荫、杜翰、文庆三人传进宫里,就曾国藩奏请招募水勇训练水师这件事,问三人的主意。

文庆对曾国藩素有好感,于是当先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曾国藩所奏,甚合时宜。粤匪洪逆占据江宁后,长江万里,无一不是贼船。若想将贼匪剿尽荡平,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师很难奏效。”

文庆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咸丰偏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

他嚯地站起来,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文庆啊,你跟朕说说,我大清的哪支水师不像样啊?”

文庆一听这话,慌忙双膝跪倒,一边磕头一边道:“奴才该死!奴才有罪!我大清的哪支水师,都是水上飞鹰、水下蛟龙!”

咸丰满意地笑了。

大清国摊上咸丰这样一位皇帝,百姓遭殃,百官遭罪。

咸丰让文庆起来,转脸问穆荫:“穆荫哪,你说说吧。”

穆荫一听这话,激灵灵打个冷战,慌忙跪倒答:“禀皇上,奴才经过思虑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既合情理,又不合情理。”

咸丰最喜欢穆荫讲话绕弯弯,他一绕弯弯,咸丰就兴奋得不行。

咸丰开始兴奋了。

他一脸兴奋地问道:“穆荫哪,朕就喜欢听你讲话,你说说看。”

穆荫低着头答:“回皇上话,奴才大胆以为,曾国藩所奏,合理之处在于,粤匪洪逆水上船只甚多,虽大多掠自民间,但稍加改造,就成了战船。这样一来,他想袭扰何省,登舟即扑,不分水陆,亦不论匪种,甚是便利。”

咸丰点点头,又问:“你接着说。”

穆荫答:“曾国藩所奏不合理之处在于,除了长江沿岸各省,水师几乎无用。何况用兵日久,户部干涸;银根吃紧,俸禄无着。造船练兵的银子无从筹措。曾国藩只知水师可击敌,却忘了,造船建水师是需要老大一笔银子的。曾国藩从打丁忧以来,办起事来是越来越糊涂了!”

咸丰让穆荫起来,又问杜翰:“杜翰,你认为穆荫说的怎么样啊?”

杜翰想也没想便道:“禀皇上,奴才以为,穆荫所言甚是。曾国藩从打丁忧以后,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肃顺、文庆、穆荫三人,各说各的道理,咸丰的神经于是又开始错乱了。

他一连想了两天,越想越没有主意,最终还是把祁寯藻传进宫里。

祁寯藻再次宏论大发,侃侃而奏道:“禀皇上,奴才大胆以为,训练水勇,设立水师,的确是当前急务。但这件事却不能着曾国藩来办。这是为什么呢?一则曾国藩是丁忧的人,二则他既非总督,亦非巡抚,只是个帮同办理团练大臣。团练非我大清经制之师,乃是民团。民团办长办短,都是地方上的事情,亦视匪情而定。历朝历代,莫不如此。民团保的是一方平安,使土匪不敢袭扰。”

咸丰不准祁寯藻发挥起来没完,于是截住话头问道:“祁寯藻啊,你说的这些朕都懂。朕现在要问你,训练水师的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祁寯藻答:“回皇上话,奴才大胆以为,皇上可给张亮基下旨,着张亮基督饬青麟、崇纶、骆秉章共同办理。现在造船肯定是来不及的,不妨从各水师船只调拨一些,再雇一些民船。如果民船雇不着,就强行征用,量百姓不敢不答应。将民船稍加改造,配带炮位,训练一些好的水手管驾。自上游驶赴江宁,与陆路官兵合力攻剿,一举可将江面肃清。请皇上明察。”

祁寯藻的一番话,把咸丰彻底征服了,当日就给张亮基飞传圣旨。

讵料,就是这道圣旨,险些把张亮基难为死!

“若朝廷与制军以钦差大臣剿贼,吾与岷樵佐之,老贼何遂猖狂至此!凡吾所谋,岷樵与曾涤生、严仙舫皆亲见之,胡润之亦有所闻,非欺人语也。制军待我以至诚,事无巨细,尽委于我。此最难得,近时督抚谁能如此?然我亦劳累难堪矣。”

——摘自《左宗棠全集.书信.与陶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