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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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走投无路摔关防(2)

曾国藩坐下,突然问道:“骆抚台,涤生只想问您一句话:今儿的事,您想怎么管?是想参清德,还是参鲍起豹?抑或二人同参?”

骆秉章苦笑着说道:“我的曾大人哪,您能不能换一种办事的方法?不能动不动就想参人!把人都参回家去,长毛突然反扑过来,谁来替我们守这省城?”

曾国藩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由反问一句:“长沙协都闹成了这样,您还要姑息迁就?”

曾国藩腾地跳下地,一边推门一边道:“这团练,是不能再办下去了!我还是回家守制吧!——真闹出事来那一天,省得跟上头说不清楚,影响自己的前程,不划算!”

骆秉章大喝一声:“曾涤生,您给本部院回来!”

曾国藩从没见过骆秉章发这么大的火,一见之下,竟然愣住了。

骆秉章下地,拉起曾国藩的手,缓了缓语气说道:“涤生啊,张采臣背后捣我的鬼,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您我同守一城,不能再闹意气了!张采臣掣肘,您再摔印把子,湖南就彻底完了!您坐下,我们商议一下长沙协的事。”

骆秉章也不管曾国藩愿不愿意,硬给推到一张木椅子上坐下,自己顺势坐在旁边。

骆秉章小声说道:“涤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巡抚衙门与发审局,联合下发一道通缉文书,在全省缉拿李都司。”

曾国藩道:“这等通缉文书不发也罢。您老想啊,通缉文书一发到绿营,鲍起豹和清德二人,肯定要把囚犯着人送出省外。我们何年月才能把他缉拿归案啊?”

骆秉章道:“涤生,依您之见当如何办理呢?”

曾国藩道:“除非各省通缉,否则休想将他拿获!”

骆秉章道:“涤生,您怎么糊涂了?全省通缉一名犯罪的绿营都司,不请旨是不行的!何况,就算我们请旨,朝廷也未必就允准。一旦驳复,我们可就太背动了!

曾国藩道:“只要我们联衔请旨,上头断无驳复之理!涤生以为,绿营已被鲍起豹与清德带成了害民、扰民之师。此时如不加意整饬,肯定要闹大乱子!而整饬绿营,我们就从李都司下手。长毛眼下虽在皖、赣,但亡我湖广之心并未死。湖北有警,湖南势必震动。靠现在的绿营防守长沙,守得住吗?尽管邹叔绩所募湘勇,已到长沙城外操练,可只有一营人马。事恒的一营虽到城外多时,但直至今日,仍有三百余人没有枪械可用。形势如此严峻,您却仍在姑息清德、迁就鲍起豹!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骆秉章摇头说道:“涤生啊,您又在犯糊涂。您不会不知道,鲍起豹和清德,都是上头比较相信的领兵大员。就算您我联衔参他,就能参倒吗?说不定,他们两个平安无事,我们两个却先倒了!这不是我在胡说,这是有案可查的呀。”

一席话,直把个曾国藩说的半天无语。

许久,曾国藩才道:“我们一面联衔请旨,一面行文各省,缉拿案犯如何?我们总不能任他逍遥法外呀!”

骆秉章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这还真是个办法。依我私下揣度,皇上总不能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四品都司,怪罪一省巡抚和一位墨绖从戎的团练大臣吧?涤生,您回去后,先着人起稿。我们把折子拜发后,再向各省行文。如何?”

曾国藩道:“涤生以为,我们应该把通缉告示,先行文各省,标明赏格,然后再拜折请旨。巡抚衙门最好先把赏格及要犯图形,在省城四门及各要道贴出,同时向各军营通报。无论官、民、兵、勇,只要发现通缉要犯,并报告给当地衙门,一律有赏;替官府将要犯捕获,一律重赏。”

骆秉章起身道:“就依您所言,本部院现在就着人办理此事。”

曾国藩的轿子在发审局辕门落下。

曾国藩一走出轿子,当即发现辕门外多了些湘勇,不由对迎出来的门政小声问一句:“有什么事吗?这些勇丁是哪个营的?”

门政禀道:“禀大人,并无其它的事,是事恒大人进城了,现在在签押房等候您老。”

“哦!”曾国藩点一下头,当即知道,辕门外多出的那些勇丁,必是弟弟的亲兵,便加快脚步,走进发审局。

推开签押房的门,曾国藩不由一愣。

曾国葆两眼通红,双眉紧锁,呆坐在一把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碗茶水,正在低头想心事。看曾国葆的表情,显然刚刚哭过,脸颊上隐隐还有泪痕。

曾国藩心头一紧,随口问一句:“事恒,你怎么了?”

曾国葆一见到大哥出现在门口,急忙站起身来,两手垂着问了一句:“大哥,您回来了?”

曾国藩更衣坐下,早有亲兵摆茶进来;曾国葆的面前,也撤掉凉茶,换上碗新茶。

曾国藩示意弟弟坐下,轻声问道:“事恒,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曾国葆低下头,用手下意识地弹了弹营官服的大襟,说道:“家里能有什么事?大哥不要乱想。”

顿了顿,曾国葆又道:“大哥,我想把营勇交给别人管带,自己回去好好读几年书。我不想带勇了。”

曾国葆话未说完,眼里已滚出大颗的泪珠。

曾国藩一惊,忙问道:“事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莫非听到了什么?”

曾国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哽咽着说道:“大哥,我的营,现在连个防地都没有,我这营官还怎么当?现在一营的人都背地骂我窝囊。”

曾国藩掏出布巾递给弟弟,小声道:“事恒,快把眼泪咽回肚里。发审局签押房,不能有哭声;遇事就哭的人,不配做曾涤生的弟弟!”

许久,曾国葆才止住泪水,向曾国藩详细地道出原委。

原来,曾国葆统带恒字营驻扎长沙南门外不久,邹寿璋统带着自己招募的湘勇也赶到省城布防。

骆秉章在邹寿璋到长沙前,就已经为他的这营人马选好了防地:驻扎长沙东门外。但邹寿璋并不按命布防。经过勘查地形,邹寿璋竟然选中了曾国葆驻扎的营地。经向巡抚骆秉章递禀申请,骆秉章在不与曾国藩商议、亦不经曾国葆同意的前提下,便命曾国葆移驻东门外驻扎,把原防地让给邹寿璋。

曾国葆知道邹寿璋统带的团练名虽也称湘勇,实际并不归曾国藩节制,由巡抚衙门直接调遣,便不与邹寿璋争执,亦不想为大哥找麻烦,接命的当天,就拔营开到东门外一处平整地。挖壕、搭篷、围栅,一连几天的忙乱,才把营盘扎下。

邹寿璋为什么非要驻扎在曾国葆的原防地呢?因为曾国葆的原防地,地势比较开阔,有水陆两条通道可达长沙。有着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而东门则不然。背靠一座大山,山下便是碧波荡漾的湘江。若有敌从水路来攻,胜则无船可恃;败则须由山中小路退回长沙。按兵法上所云,这是块凶地,不可扎营驻兵。

但曾国葆统带本营人马驻此不久,很快便发现此地也并非一无是处。

首先,防地并没直接设在山下,而是选在离山五里左右的一块开阔地。那里正好有一个小江岔,是从湘江分流出来的,绕了一个弧形,又回归到湘江。就是这个江岔,水不很深,但颇浑浊,用眼看不到水底,亦无法看清水里的情形。一名伙夫一日去洗菜,无意之中,手碰到了许多滑腻腻的东西。伙夫好奇,寻了个木棍便探水深,发现刚没腰眼。于是就脱了裤子跳将进去,用手一阵乱摸,竟然就摸出了几条很有斤两的鱼来。

当晚,恒字营饱吃了一顿肥鱼。

曾国葆马上着伙房备了几只大网,单派两个人跳进水里捕鱼,不仅节省了一日三餐的菜金,还能多出不少鱼虾。挖了大坑养在里面,时时着人挑进城去卖掉。这也是一笔收入。当时,不独湘勇缺饷,连绿营发饷也不够及时。曾国葆移驻长沙东门后,虽然照常欠饷,但却能保证月月有收入,伙食也较其他营丰盛。

恒字营有鱼吃有鱼卖的消息被邹寿璋知道后,他起始不信,曾打发人暗中到恒字营探访了一回。当得到确切密报后,邹寿璋又动开了心思。

这是曾国葆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邹寿璋先以操场过小为由请求移驻东门驻防,被骆秉章驳复后,他又找到鲍起豹,偷偷告了曾国葆一状。说曾国葆移驻东门外后,从未演过一次操,每日派各哨轮番下河捕鱼卖钱,把军营当成了自家商铺。

对曾国藩早就心怀不满的鲍起豹,闻听此言登时大怒,马上把邹寿璋的话添油加醋转告给骆秉章。

骆秉章知道鲍起豹对湘勇有成见,并未在意。

但邹寿却无耐心等待,竟于一日午后,骑了匹大青马,带着自己的亲兵营来见曾国葆,声称奉抚台之命来接收防地,限恒字营五日之内,必须撤到南门外原防地驻扎。如其不然,便要刀枪相见。

曾国葆据理力争,并请邹寿璋拿出抚台的移营文告。邹寿璋自然拿不出,但并不口软,威胁说,五日后恒字营不撤离,便拉他去见抚台。

邹寿璋张口抚台,闭口抚台,把恒字营的哨长们都气坏了,险些和邹寿璋吵上一架。

邹寿璋见恒字营从什长到哨长,人人脸上均有温怒,便不敢久留。把话说完,急忙溜之乎也。哪知刚走出辕门不足二里,便被预伏在此处的恒字营一哨人马截住。不由分说,用枪把亲兵顶住,把邹寿璋拉下马来,结结实实暴打了一顿。直把邹寿璋给打得跪地求饶才放他过去。邹寿璋遭此毒打焉能善罢甘休?哭着便进了巡抚衙门,口口声声求抚台做主。

问明情况后,骆秉章碍于曾国藩的面子,既未申斥曾国葆,也未知会曾国藩,只是按邹寿璋的要求,饬命曾国葆与邹寿璋二次换防。

消息传到恒字营后,气坏了恒字营的哨长、什长们。大家公开找到曾国葆,请曾国葆进城去向抚台禀明情况,不能任邹寿璋如此胡来。

但曾国葆思来想去,没有去见骆秉章,决定先来见大哥,听听大哥的意见。

听了弟弟的话后,曾国藩沉思默想良久,才道:“事恒,我们即将移驻衡州。你回去后,也不用移驻南门外了,直接移到衡州吧。我一会儿给刘子默和彭雪琴写封快信过去。你到后,他们会为你安排好防地的。兵、勇不和已经对守城大是不利,如今团练之间也开始相互拆台,如何得了啊!你的营先走,我跟手让罗山也过去。等圣谕到后,我再和大队人马开拔。你还有别的事吗?”

曾国葆站起身,小声说道:“大哥,我听绿营的人说,鲍起豹和清德对您甚怀敌意。我离开长沙后,您一个人要多注意些,不要遭了人的毒手。他们满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曾国藩笑了笑道:“大哥会注意的。事恒,你到了衡州,要勤加操练。要把团练练成劲旅,不下一番苦功是不行的。”

曾国葆走后,曾国藩马上传文案进来,快速给刘传佑和彭玉麟咨文一道,通报恒字营先期赴衡的事,着二人见到咨文后,从速为恒字营确定驻扎地。

咨文发走,曾国藩又着人加紧拟就了通缉协标李都司的文告,又请人画影图形,派人送到巡抚衙门请骆秉章阅看后下发。

刚刚把这件事忙完,曾国藩正想喝口茶水歇一歇,竟突地收到一道圣谕。接阅之下知道,却是关于杨时潮的。原来,杨时潮通匪之事,已在收复武昌时得到确凿证据。圣谕下达,不过是表彰曾国藩办事精细,鼓励几句而已。全是官样文章。

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很高兴。因为朝廷肯定了他,就等于否决了徐有壬。徐有壬以后想难为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从这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胜利。

把圣谕依例供起来,曾国藩着人新沏了一碗茶水,想歇口气后,便乘轿到明相寺的大营去看一看,顺便把圣旨的内容向刘蓉、罗泽南等人通报一下。但随着一名差官的闯入,他的计划竟被全部打乱。

亲兵引着差官匆匆走进签押房。

一见曾国藩的面,差官先施行大礼,然后道:“曾大人,抚台大人请您老速到巡抚衙门走一趟,说有急事要与大人商议。”

曾国藩一愣,一边更衣一边问:“老弟可曾知道事由?”

差官道:“就是适才,抚台接了道圣旨,然后就着下官来请大人。依下官揣度,大概跟抚台接的圣旨有关。

曾国藩再次一愣,下意识地向供奉圣谕的房间望了望。

大清体制,但凡朝廷指明给官员下达的圣旨,该官员都要将其供奉起来。案前燃香火,地面铺棉垫,供该官员及属官们随时叩拜。大清各衙门的正堂,上至督、抚,下到州县,都备有单独的房间,专为供奉、存放圣旨使用。曾国藩虽非督、抚,但因是在籍侍郎帮同办理团练,故与巡抚体例相同。因大清国的巡抚,都例兼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而总督,则例兼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

“余近来因肝气太燥,动与人多所不合,所以办事多不能成。澄弟近日肝气尤旺,不能为我解事,反为我添许多唇舌争端。军中多一人,不见其益;家中少一人,则见其损。澄侯及诸弟以后尽可不来营,但在家中教训后辈,半耕半读。未明而起,同习劳苦,不习骄佚,则所以保家门而免劫数者,可以人力主之。望诸弟慎之又慎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