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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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督抚相互掣肘(2)

曾国藩话毕,轻轻扬了扬手。

张委员只得不尴不尬地施礼退出。

车胄这时抬起头来,说道:“照这份口供看来,李都司要想保全前程,大概是不可能了。大人,您老想怎么发落于他?”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件事,需本大臣与骆抚台会商后,方能定夺。李都司作恶多端,扰民极甚。若不严加惩治,百姓怕不肯答应。老弟以为呢?”

车胄起身说道:“看样子,都司今儿是回不了军营了。卑职先行告退。”

曾国藩点头说道:“老弟回营,要和各营解释一下。本大臣非是有意为难协营,实在是都司民愤太大,不得不惩办。还有协台那里,也需老弟替本大臣申明。我与清协台无怨无仇,亦不可能参他。”

车胄道:“卑职尽量按大人吩咐的去办,卑职怕只怕,协台知道后不肯答应。”

曾国藩不经意地看了刘松山一眼。

刘松山略一思索,马上起身道:“卑职送游击大人一程。大人,您老请。”

车胄大步流星地走出签押房。

曾国藩坐着没动,口里却道:“老弟慢行,恕本大臣不送。”

协营军兵此时都在辕门外列队候着,并未与辕门亲兵和刘松山带过来的人发生冲突。

车胄走出辕门后,与一名哨长小声说了句什么,便飞身上马,在马上和刘松山与萧孚泗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往来路行去。协营兵丁忽啦啦跟上,转眼走出好远。

曾国藩这时带着文案老夫子和张委员,从门里走出来。

萧孚泗与刘松山急忙迎上前来。

曾国藩吩咐一声:“孚泗。着人备轿,随我到巡抚衙门去请王命。寿卿啊,你带上人,也跟我走一趟巡抚衙门吧。”

湖南巡抚骆秉章最近几日心绪特别不宁。兵勇不睦是一方面,总督张亮基背后掣肘也让他感到头痛。

说起来,兵勇交恶与骆秉章无大关联,始于前署抚潘铎。

潘铎对团练有成见,绿营自然就要排斥异己。这是毫无疑问的。其实,不仅仅潘铎对团练有成见,就是骆秉章本人而言,对团练也没什么好感。募款筹粮,一样不比绿营差,但临阵杀敌时,却又未必真顶用。

军兴以来,用兵省份的巡抚特别不好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团练造成的。国家经制之师(不仅仅是各省提督麾下的绿营,还包括都统麾下的旗营和将军旗下的军队)的粮饷,地方巡抚是必须要保证的,从外省调来防守、助剿的军队的粮饷亦不能有所短缺。湖南历经几年兵燹,藩库干涸,百姓贫穷。经制之师的粮饷要从百姓的口中出,团练的粮饷也要从百姓的手里往外抠。

说起来,兵和勇都是要保一方平安的,倒霉的只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所幸,曾国藩手下有几位劝捐筹饷的得力干将,刘蓉、郭嵩焘,还有外省的什么人,益阳县知县李瀚章和湘乡县知县朱孙诒,也都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节,为团练多方筹饷,甚有成效。团练的事,骆秉章总算不用操心,曾国藩也不大来给他添麻烦。

团练的事可以推着往前走,但张亮基多方插手湖南的事,却给骆秉章的心头增加了不小的压力。徐有壬本是云南布政使,一直署理湖南布政使。骆秉章到长沙后,便想奏请徐有壬回归本任,而把湖南布政使,放给自己的人。

骆秉章的奏折递进京城后,马上便遭到驳复。这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骆秉章于是给在户部的同年写信,详询原因。同年很快回信,告诉他,是湖广总督张亮基不同意徐有壬离开湖南。张亮基上折奏称,湖广用兵频繁,湖南、湖北两省唇齿相依。还说徐有任久历湖南藩司,熟悉情形,不宜回归本任,云云。朝廷于是准了张亮基的折子,驳复了骆秉章的奏请。

收到同年的信后,骆秉章气得一蹦多高。什么徐有壬熟悉情形,什么湖南、湖北两省唇齿相依,统统是放屁!说穿了,不过是张亮基比较相信徐有壬,想借徐有壬掌控湖南而已。还有一件事,也让骆秉章对张亮基心生诸多不满。湖南兵力原本不足,除了提、抚两标外,就是曾国藩编练的湘勇。太平军离开湖北后,全面进入皖、浙、赣。而皖、赣两省又无一不与湖广接壤,其中的浙江与江西更是一脉相连。这就是说,太平军明着是把湖广交给了大清国,但却在四周开花,实际和未离开湖广没有什么两样,随时可以攻取。因为太平军并未离开湖广,也就等于未当真放弃这里。要知道,湖南、湖北可是产粮大省。清军要吃饭,太平军虽然自诩是神兵天将,但若当真不吃饭,照样要饿死。当时有民谣云:湖广熟,天下足。洪秀全虽然目光短浅,但杨秀清、石达开等人,对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张亮基未必便能看穿太平军的心思,但太平军的企图却瞒不过左宗棠。肯定是左宗棠背后出的主意,张亮基竟然不同骆秉章商量,便擅自上奏朝廷,请求从湖南的提、抚两标中,抽调一部分兵力援赣。朝廷允准的圣谕突然递进骆秉章的手上,骆秉章险些没被气疯!

经过与身边的幕僚反复筹议,骆秉章上奏朝廷,以湖南与江西山水相接,若湖南出兵援赣,太平军势必由水路反扑湖北,则湖北、湖南必将两危为由,拒绝出兵。

骆秉章的折子拜发后,朝廷虽然尚未有旨下达,但骆秉章坚信,张亮基为保全武昌,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设若朝廷当真再次下旨催逼湖南抽兵援赣,应该怎样答复?继续拿前一个理由搪塞?真被朝廷给安个藐抗圣谕的罪名,又是骆秉章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为了这件事,骆秉章已经思虑多日,但直到现在,也未想出两全之策。

张亮基背着他在湖南安插耳目这件事,也让骆秉章对张亮基产生极大反感。一个官场中人,熬了几十年,才到封疆的位置。这其中自然有自己所付出的辛苦,但也有亲朋好友的多方援助。这些人中,有的最初就跟着你,一跟就是几十年,无怨无悔。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你熬出头的那一天,沾你些光辉、混个大些的前程而已。

古话讲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听着虽不大受用,但谁都休想逃脱出去。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张亮基一榜出身,他熬成总督,自然有许多族亲故旧。当时的人还都很念旧,大老远的来投奔你,大小总要给安排个差事做。湖北没有缺分,自然就要打湖南的主意。但他就忘了,两榜出身的骆秉章身边,也有一大帮族亲故旧等着差事做。

刚刚离开湖北的太平军,在还没有真正放弃湖北的时候,大清国湖广的督、抚之间,已经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骆秉章这日午饭后小憩了一下,便一个人来到签押房,让戈什哈沏了壶新茶,开始一边喝茶,一边思谋把张亮基挤出湖广的办法。

这时戈什哈进来禀报:团练大臣曾国藩来了。

一提曾国藩三个字,骆秉章的心登时一紧,口里不由条件反射般地道出一句:“一早乌鸦就叫个不停,本部院就知道,说不定发审局今儿要杀人!——这不,来了!告诉曾大人,本部院一早去巡察防务,尚未回城。”

亲兵答应一声,掉头就走,哪知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脚踏进门来,手指骆秉章哈哈笑道:“抚台一早就出城巡察防务,着实辛苦!这要传到皇上那里,皇上定然飞传圣旨奖赏!可喜可贺!”

骆秉章一见来人,登时羞红了面皮,慌忙站起身来说道:“曾大人快快请坐!”

见戈什哈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时,骆秉章马上骂道:“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曾大人摆茶上来!”

亲兵被骂醒,急忙推门走出去,很快给曾国藩面前摆上茶来,又慌慌地退出去。

曾国藩笑着落座。

骆秉章讪讪问道:“曾大人,您老怎么来了?“

曾国藩笑了笑,徐徐说道:“听说乌鸦大补,涤生想从抚台手里借几只炖来吃。您与涤生同守一城,有美味,您老不能独享啊!”

骆秉章眼珠转了三转,答道:“本部院适才是在讲笑话,您老如何便当了真?何况乌鸦并非吉祥之鸟,拿他滋补身子,说不定补出什么毛病。”

曾国藩一笑道:“抚台双眉紧锁,眼泛红丝,想来是遇到了难以化解的烦心事。但您老要记住一句话:督、抚掣肘乃朝廷大忌。搞得好,一胜一负;搞不好,两败俱伤。这样的事,我朝可是斑斑可考。”

骆秉章叹口气道:“涤生,我久历官场,焉能不知这些?您是不知道啊,他张采臣,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了!我是湖南巡抚,但湖南巡抚却做不了湖南的主,我成了什么?——涤生,您来这里,不是又要请王命杀人吧?”

曾国藩顺怀中掏出口供簿子,往骆秉章的面前一放说道:“协营李都司打着湘勇的旗号强奸民女,又带人擅闯发审局,对团练大臣欲行不轨。这是他的口供。对这样民愤极大、恶贯满盈的弁痞,该不该杀?”

一听这话,骆秉章蓦地瞪圆了双眼:“什么?您这次请王命,是要斩杀协营的人?清德一早送信给我,说湘勇亲兵营的萧孚泗,无端打伤了协营的都司,又遭您的扣押。我原以为是清德又在寻湘勇的错处,便着他出城去巡察防务。想不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您想没想过,清德的人,就是鲍起豹的人。您杀了他的人,他们会与您善罢甘休?现在的满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您快收手吧!”

曾国藩忽地站起身道:“骆抚台,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涤生怎么越听越糊涂?您身为封疆大员,不会不知道,我大清是有例律的!”

骆秉章脸一沉说道:“涤生,您怎么连好孬话都听不明白呀?本部院说了这么多,可全是为您好啊!京师时的曾侍郎,可不是这样的呀。好,您既然如此固执,本部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话此,骆秉章忽然提高声音,冲门外大喊一声:“传刑名密观察过来!”

外面答应一声,很快,巡抚衙门专管料理刑名的密道台,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礼毕,骆秉章吩咐道:“你带着曾大人到秘室去拜请王命。”

曾国藩对骆秉章略拱了拱手,口里道一句:“抚台且请歇息,本大臣先行告退。”

骆秉章长叹一口气,不着一词。

密道台名鹤字翔跃,原随骆秉章在贵州出任巡守道,因办事精细,深得骆秉章信任。骆秉章调离贵州,到湖南署理巡抚,他亦随同前往,以道衔帮同办理军务。骆秉章因过遭革职留营处分,张亮基接署南抚,他亦马上没了差事,进入候补行列。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骆秉章因协助收复武昌有功,得署湖北巡抚。骆秉章接旨的当日,一纸公函,把他调到湖北署理水运道,再度崛起。

但这密鹤能力实在有限,虽在官场多年,单单只学会了惟命是从。骆秉章让他往西,他则不敢往东看;骆秉章着他打狗,就算鸡来啄他的眼睛,他也不去碰它。按左宗棠的评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骆秉章也渐渐对他失去信心,总因跟随自己多年,不忍一朝抛弃,无论大小,总给他个差事做。实在无缺分时,就算安个闲差,也要让他吃口饭、拿份俸禄。因为这个密鹤,骆秉章没少遭湖南官场的骂。

这密观察引着曾国藩,进了巡抚衙门大官厅左侧供奉王命的秘室里。大清国各省的巡抚衙门都设有这样一间秘室,里面专供有朝廷下发的王命旗牌,可以代表皇上,对省内司道以下违制、违法官员进行惩治。

一看到王命,曾国藩双膝跪倒,叩头燃香,这才将王命恭请出室。

王命请进发审局的当晚,曾国藩便寻了个理由把张委员清退。张委员原本是巡抚衙门候补的一名四品知府,已多年未得过缺分。因清德与巡抚衙门的一名师爷过从甚密,替他说了句话,才到湘勇营务处帮同料理营务。张委员离开发审局,仍回巡抚衙门候补。

七月初的湖南省城长沙,正是热浪灼人、花开蝶舞的季节。这一天的后半夜,因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清晨起来,不仅空气凉爽宜人,万物也都新鲜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来了神仙,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凡世间于是都抖擞精神了。

但天空此时仍是阴沉沉的,偶尔还有湿湿的东西落下来。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分辨不出是雨,还是大雾凝集后形成的水滴。

发审局今儿又要杀人。

因为头天贴出了告示,所以早饭刚过,湘勇尚未正式清街,已有百姓摇着鹅毛扇子走到街上。三五成群,七九一伙,一边说着闲话,这之中自然也夹杂着混话,一边等着看热闹。

发审局今儿要斩的人,毕竟不是普通“土匪”,也不是通“匪”的嫌犯,而是在省城赫赫有名的协营都司,一个长沙百姓人人惧怕的人物。

在省城论起来,四品顶戴本不为重。武职四品,就更加不胜其数。

咸丰初年,湖南已经拥有正四品候补道三十二位、从四品候补知府则维持在四十上下。候补道当中,还有八名恩赏了三品衔、四位加了按察使衔。四品以下直至未入流候补的佐杂等胥吏,没有四百,三百是挡不住的。这些都在朝廷规定的定额之内。

太平军声势闹大后,大清国随着形势发展,开始在各省大量用兵。军功于是漫无边际地多将起来,各领兵大员的保举单,也厮拼着越拉越长。

这就出现了一个官多缺分少的问题。为了化解这些矛盾,清廷于是采用赏空顶子、黄马褂的办法来鼓舞士气、增强斗志。各省的候补官员队伍,于是开始毫无节制地壮大起来。

至咸丰三年初,在湖南省城候补的大小官员,就已远远超过了七百之数,几乎可以组建两个骑兵营。

发审局成立后,曾国藩从这些人当中,挑选了五十余位加委了临时差事,多少为巡抚衙门减轻了些压力;江忠源帮办江南军务后,曾委托骆秉章又挑走了八十余位赶往湖北,随军东下,办理文牍、粮草转运等事。巡抚衙门的压力,无形中又减轻了一些。

尽管这样,仍有五百余名只有顶子没有缺分的大小官员候补待差,军功、武职更多。

地方上的这些事情传到京城,咸丰帝经与身边比较亲近和信任的各王大臣们筹议后,尽量采用署理的方式来任用官员,非大功者、朝廷特别信任者,不予实授。张亮基已经署理湖广总督多时,仍未实授;潘铎直到离任,仍是署理。就是明证。

实授和署理是有区别的。实授每三年算一任期,期满经上宪“大计”后,奏明朝廷,决定官员的去、留、升、调;署理则是临时性质,长不准超过一年,短可几日。这就使得许多候补官员,或多或少、或长或短,能轮流办个差,不至于候补到死。这对候补的人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绿营都司仅是四品衔,但因被上宪倚重,情形自然又与普通四品衔不同。

告李都司的状子最初两年是很有几份的,但因递上去后大多变成了不回头的黄鹤,加之兵燹连绵,京控甚是不易,也就不再告了。闺女被他奸了,阖家搬离省城继续活着;儿子被他打残了,也把这口恶气忍下肚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李都司于是愈加肆无忌惮了。

发审局成立后,省城杀人已很平常,百姓围观的兴趣几近于零。

但因今儿要杀的人太不寻常,百姓围观的兴趣于是又被提起来。

多数人并不相信告示上的话,决定认真、详细地再看一回杀人,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要杀的人当真是李都司,或是别的什么都司。

湖南几任巡抚都未敢动李都司一根毫毛,一介丁忧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当真敢向李都司痛下杀手?

连小儿知道,问斩李都司,就是挑战协营,就是挑战满贵清德!

“今日之劣兵、蠹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备陈民间疾苦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