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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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督抚相互掣肘(1)

导读:许老丈当堂指证,曾国藩拍案而起;绿营不同于团练,骆秉章左右为难。

伤人猛虎当真肯伏法?长沙百姓无人相信。

(正文)一见李都司欲行凶,堂上堂下立即响起一片声地惊呼声。

李都司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求生无望,便横下一条心来,要与曾国藩同归于尽。依他的想法,就算不能得逞,也要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来。

曾国藩本是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李都司饿虎一般地向前一扑,他登时呆了。

坐在旁边的文案老夫子眼见情形危急,也顾不得多想,用手把面前的桌案下意识地往前猛地一推,正撞在李都司的腰上。老夫子身子本不强壮,加之长年伏案,缺少锻炼,更是瘦弱不堪,但手上的力道还是有的。他这一推,看似作用不大,尤其对习武的来讲,更显微乎其微,但却给原本站在李都司身边的两名亲兵创造了机会。亲兵一见李都司动作稍有缓慢,当即向前一扑;一亲兵抓住了他的一条腿,另一亲兵则拦腰把他抱个正着。

好个李都司,腿被拉住,腰被抱住,但他并不慌乱,竟猛地一蹲,两膀一抖,先把抱他腰的亲兵甩开,捆他的绳索也抖落地下——又反手一掌,倏地劈向抱他腿的亲兵。看那掌的力量,如果他一掌得手,亲兵定死无疑。

萧孚泗此时尚在昏迷状态中,堂下的其他几名委员也都是文员,根本插不上手。

一屋的人正不知所措间,但见许老丈,突然弯下腰去,猛吸一口气,双手猛地抱起沉重的老虎凳,毫不迟疑地对着李都司的双腿便是一抡。

李都司不防有此一招。刑具到处,但觉大腿一麻,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响动。

文案老夫子一见有机可凑,抓起石砚台顺手便向李都司的脸上砸去,不偏不倚,正中李都司的左眼。老夫子的这一手,在外人看来,几乎和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李都司上下负痛,用手下意识地来护眼睛;背后的许老丈又是猛力一击,登时把他打翻在地。

这时,门外又有四名亲兵跑进来。大家七手八脚摁住满身血污的李都司,重又用绳索捆住,又有人忙着把萧孚泗扶起,委员们则忙着推桌案、捡砚台。

曾国藩许久才缓过神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快把萧哨长送进医局去救治。”

两名亲兵得令,扶着萧孚泗走了出去。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竟敢加害一省团练大臣,何其歹毒也,罪无可赦!给本大臣大刑伺候!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发审局的大刑硬!”

亲兵把老虎凳给李都司伺候上。

文案老夫子这时对曾国藩小声说道:“大人,已到午饭时间。着人先把他押进大牢里,等午后再审也不为迟。”

曾国藩想了想道:“也好。”

曾国藩对亲兵说道:“把这个畜生先行关进大牢!午后听候发落!”

曾国藩起身又对几名委员吩咐道:“把他关进大牢,几位都去用饭吧。”又对许老丈道:“老人家,您今天受累了。您同案上一起去用饭吧。午后,发审局一定还令爱个公道。”

许老丈一听这话,扑嗵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别人都说您老杀人如麻,小老儿今儿才知道,您老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哪!曾大人,您老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曾国藩向委员们示意了一下,一名委员急忙来扶许老丈。曾国藩抽身走出公堂。

进了签押房,曾国藩着人把守在辕门外的刘松山请过来,说道:“寿卿啊,孚泗怎么样了?他遭了李都司的暗算,伤的可不轻啊。适才公堂上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刘松山答道:“大人容禀,以卑职想来,那李都司自知罪孽深重,无非是要最后一拼罢了。孚泗原本就非他的对手,遭他算计,也在情理之中。我看了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大人,您老让这个李都司缠了一上午,早该饿了。您老去用饭吧。”

曾国藩叹口气说道:“寿卿啊,最近几日,经发审局审理的几个案子,都无确凿口供,弄得我身心很是疲惫。李都司这个人,又与其他几名案犯有所不同。他是协营的人,也是鲍起豹和清德豢养多年的咬人狗。就算他不曾糟蹋过许家闺女,仅凭他对团练大臣欲行不轨这一点,也够斩刑。但他抵死不肯招供,这却又让人头痛。”

刘松山一笑道:“大人且休烦恼。想让李都司招供,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大人先请去用饭,饭后,卑职保他乖乖地招供就是了。”

曾国藩一愣,狐疑地看了刘松山一眼,边起身边道:“走吧,随我一起到饭堂用饭。饭后,我要见识一下你的手段。你刘寿卿当真能让他招供,我晚上额外让伙房赏你一斤‘女儿红’。”

刘松山一听这话,马上高兴地说道:“卑职性直,可把大人的话当真了。大人可不许打赖啊。”

曾国藩一笑答:“军中焉有戏言?”

一瞬用完午饭。

曾国藩坐在签押房里一个人喝茶,刘松山带着张委员、许老丈和一名文案老夫子,到狱中去找李都司录口供。依着曾国藩,把李都司提到大堂审问。但刘松山认为杀鸡不用牛刀,他只需到狱中走上一趟,保证让李都司招供。刘松山好酒,一坛“女儿红”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刘松山临行,曾国藩一再告诫,未请到王命旗牌,不可结果李都司的性命。曾国藩又特别交代给张委员,关键时刻,一定要劝住刘松山,以防出现意外。

依曾国藩推测,刘松山与李都司之间应该是有过节的,否则,刘松山不会一脚把他的右眼踢瞎。一脚把人的右眼踢瞎,其仇恨程度可想而知。

刘松山走后不久,萧孚泗便走进签押房,来给曾国藩请安。

见萧孚泗并无大碍,曾国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萧孚泗出去后,曾国藩这才拿过衡州的公函,拆封阅看,果然是彭玉麟的。

彭玉麟在信中向曾国藩禀告,一连几日,在团练大臣刘长佑、知府赵大年的陪同下,对衡州各州县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决定把陆勇营地设在衡山以北三十里的一座山下,船厂则建在衡山以南五十里靠江的一处丘滩上。造船匠役等人正在陆续招募,估计一月后能大体就绪。彭玉麟在信后,特意附了两张自己绘制的草图:一张是湘勇陆勇营房,一张则是所建船厂位置图。

眼望着这封信,曾国藩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句:雪琴办事,果然缜密呀。

把信刚刚收起来,刘松山同着张委员、文案老夫子便走了进来。

看刘松山喜不自禁的样子,曾国藩笑着问一句:“寿卿,看你的神情,莫非那李都司招供了?你们坐下讲话。”

刘松山大咧咧地坐下,张委员和老夫子却没敢坐。

张委员抢先一步答道:“禀大人,下官是服了,对付李都司这样的弁痞,刘什长当真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呀。”

文案老夫子把口供双手放到曾国藩面前说:“这是李都司的呈堂证供,他本人已画了押印。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问:“糟蹋许家闺女的是不是他?除了许家闺女,他还害过谁?”

张委员答:“说起来真是没人相信,他家中现在有一个安人、七个侧室,其中有六个侧室是他霸占到手的。看哪家闺女有几分姿色,他就带了人去,先把人给糟蹋了,然后再出几吊钱把人给买过来,就成他的了。”

刘松山这时起身道:“平日还真看不出,这狗日的手里还有两条人命。”

曾国藩打断刘松山的话,问:“这些事一会儿我看他口供。他说没说,这次带人来发审局,到底想干什么?是清德派他来的,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文案老夫子答:“禀大人,据他讲,是清协台派他来的。清协台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大人给朝廷上了一个参他的折子,便生了气,想让姓李的把大人给绑到协营大帐去。哪知却失了手!”

曾国藩一愣:“这不可能吧?清德不过一介二品副将,他就算长有天胆,也不可能敢绑架一省的团练大臣哪!除非他疯了!”

刘松山这时道:“大人,姓李的话您也不能不信。卑职认识绿营的人。绿营人的胆子,大着呢!有时候,天都敢去捅啊。”

曾国藩正要讲话,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向曾国藩禀称:“大人,不好了!绿营来人把辕门给围上了!正在辕门外厮闹,口口声声要问大人几句话!”

闻听此言,曾国藩脸色为之一变。

刘松山起身急问一句:“是清德的协营吗?”

亲兵答:“回什长大人话,我们没看到清协台,是一名游击大人带队,样子倒还和蔼。说是奉协台之命,来此公干。”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吩咐亲兵道:“把带队的游击一个人请进来,其他人无命不许进来。去吧。”

亲兵下去后,曾国藩又对张委员与老夫子道:“你们两个先下去,与许老丈对一下口供。告诉老人家,本大臣会依法办事,请他回去等候结果吧。”

二人急忙走出去。老夫子旋又回来,拿走了桌上李都司的口供。

曾国藩着人给自己和刘松山各沏了一碗新茶。

曾国藩对刘松山说道:“若不是有人把我上的参折泄露了出去,这场风波不会出现。湘勇移师衡州后,我身边的人需要好好整顿一下。寿卿,带队的游击进来后,你先不要讲话。说不定,清德一会儿能亲自过来。”

刘松山答:“您老请放心。不管是谁来见大人,他只要依礼制行事,卑职自然按礼制待他。他若敢在您老面前耍蛮横、不讲道理,卑职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和他拼上一拼!”

曾国藩小声说道:“寿卿啊,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们移师衡州前,凡事能忍则忍。不可因小失大,更不能不顾大局。兵勇不和,非国家之福啊!”

刘松山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适才告诫卑职的话,卑职都记住了。”

协标车游击大步流星地走进签押房,一见端坐案头的曾国藩,慌忙施行大礼,口称:“恩赏三品顶戴署理长沙协游击卑职车胄拜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看车胄衣冠整齐,甚是谦卑,只得起身相扶道:“车老弟不须如此,快快请起!”

车胄又对着刘松山拱了拱手,口里道一句:“这位老弟请了。”

刘松山慌忙跳起来施礼道:“湘勇王营官帐下什长卑职刘松山给游击大人请安。”

刘松山话毕一揖到地。刘松山位虽卑,但因进省日久,各种礼节还是懂的。

车胄扶起刘松山道:“老弟快快请起。老弟威名赫赫,是湘勇数得着的猛将之一。以后见面,万不可再行大礼。”

车胄的几句话,把刘松山说的极其受用。

落座后,有亲兵摆茶上来,车胄这才说道:“大人容禀,卑职此来,是奉我家协台之命,特来请李都司回营。都司离营已半日之多,是必须要回营缴令的。”

曾国藩抚须说道:“本大臣现在也不清楚,清协台着李都司到发审局,究竟要办理何种差事?老弟可知详情?”

车胄道:“大人容禀,我家协台大人遣都司来局,到底为着何事,究竟要办何差,协台并未向卑职交代。”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本大臣想问老弟一句:清协台现在在营里干什么?有事,他怎么不亲自来发审局?听都司讲,清协台是要请本大臣到营里问话?本大臣至今弄不明白,他不把我这个团练大臣,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本大臣何时成了他的属官?我大清的体制是这样的吗?他竟然要请本大臣到营问话!他莫非疯了不成?”

车胄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我家协台一早便奉抚台和军门差遣,乘船到沿江巡察防务,现在并不在营里。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一愣:“老弟是说,李都司来发审局起衅,清协台并不知道?”

车胄答:“禀大人,都司来发审局这件事,我家协台是知道的。协台那时尚在营里与卑职谈话。卑职眼见的是,协台得了一个密信,说大人向朝廷拜了个折子,参了他老一本。协台当时甚是不快,便把都司叫到身边,吩咐他,来发审局请大人到营一趟,想和大人好好谈谈。这件事,卑职知道协台有些不合礼制,但在协营,协台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人敢胡乱插话。卑职虽位在游击,但也惹他老不起。大人知道,卑职现在的署缺,原本是塔大人的。塔大人因参练团营的事,协台才札委卑职临时署理。卑职这碗饭,明着是朝廷赏的,实际却是协台赏的。卑职有卑职的苦衷,想大人能够体谅。”

曾国藩知道这车胄是在往外摘自己,不由笑道:“老弟说了这么多,但本大臣想知道的事,老弟却一句也没有说。”

车胄答:“回大人话,李都司带着的人跑回营后,说都司被您老的亲兵打伤了。协台一听这话,一面派人去向骆抚台和鲍军门送信,一面就点起二百人,要来发审局同您老理论一番。大人知道,李都司非比寻常都司,他与协台是磕过头的。但凡都司喜欢的女人,都要送给协台玩上几天。两个人好的,竟比亲兄弟还亲。”

曾国藩笑问一句:“清德怎么没来呢?本大臣可是等了他小半天哪!”

车胄答道:“大人容禀,协台正要上马时,突然收到了巡抚衙门和提督联衔的一道札饬,说是刚收到张制军饬文,长毛在江西肆虐,我湖南沿江接壤处至关重要。总督衙门饬命巡抚衙门加强防务,不可疏忽。骆抚台于是命协台即刻起程,对辖下各区防务重新布置。若有耽延,严参不贷。协台无法,临上船前,只好吩咐卑职,若都司午后尚未回营,便命我点起二百人,来发审局向大人要人,必须把都司请回。大人,卑职前来,能否如协台所愿,把都司请回大营呢?卑职望大人能明示,卑职回去也好交差。”

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老弟,你知道李都司所犯何罪吗?”

车胄摇头答:“大人容禀,都司是协台最信任的人。都司的事,只有协台一人知道,协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大人,都司到底犯了何罪?把您老气成这样?”

曾国藩道:“老弟莫急,我把案上老夫子传来,你看一下都司自己的口供,就什么都知道了。”

车胄一惊,不由问一句:“都司还有口供?”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高喊一声:“来人!”

一名亲兵走进来施礼禀称:“大人有话但请吩咐。”

曾国藩道:“传文案大人过来,把都司的口供拿过来给游击大人阅看。”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车胄这时说道:“大人,卑职想问大人一句话。听协台说,大人密参了他老一本,这是不是真的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弟真是糊涂。清协台好好的,又没犯法,本大臣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参他呢?何况,本大臣受命帮办团练以来,并不清楚协营内部的情形。就算想参他,也得有个理由不是?——这分明是有人在挑唆协营与湘勇之间不睦啊!清德听风便是雨,他糊涂啊!”

听了曾国藩的一番解释,车胄点头说道:“卑职也觉着事情蹊跷。无怨无仇的,大人怎么可能给朝廷妄上参折呢?显然,协台是上了一些人的当了。”

文案老夫子这时手托口供簿子走进来,对曾国藩施了一礼,又对着车胄和刘松山点了点头,把簿子摊开,放到曾国藩的眼前。

老夫子退后一步说:“大人如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随口说一句:“你下去吧。”

老夫子后退出门。

老夫子是个八品的前程,写的一手好字,在巡抚衙门候补多年,现在发审局专门负责案牍上的事。

曾国藩把口供簿子推给车胄,口里说道:“请老弟过目,看看协台身边的人都干了些什么!”

车胄捧起簿子便看起来。

张委员这时手拿一封文书走进来禀道:“大人,下官刚刚收到一个湘阴的急件。”

张委员把文书双手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文书放下,忽然笑道:“听车游击讲,清协台遣李都司来发审局起衅,是因为协台听说,本大臣暗中参了他一本。这不是笑话吗?”

张委员一愣说道:“协台怎么连这种没来由的话都听?协台一直兢兢业业,防务也都井井有条,又不曾干什么违法的事,大人为什么要参他?说这话的人,可见是别有用心。”

曾国藩笑道:“说这种话的人,分明是在加重兵勇之间的隔阂,挑唆我与清协台之间的关系,下手何其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