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2437400000047

第47章 洋教堂里有奇遇(2)

彭玉麟用手指着道:“这种叫拖罟,是长毛水师最大型号的战船。分铁骨架与木骨架两种,均要二十八人划船。如果只搞运输,用木骨架即可。如果在江面交战用,就非铁骨架不行。我到省城那几日,专访问过漕船水勇和码头船家。据他们讲,铁皮要从夷人处购得,国内的不中用;木材也不便宜,需要从滇贵、四川等地采运。一只大战船做下来,就是铁骨架的那种,总须五千两银子才能完成。这还是节省着花销。若放开手脚,恐怕七千银子也挡不住。”

曾国藩两眼盯着图形问:“铁皮不屑说得,这笔银子是省不了。但竹子能否代替木材?要建一支水军,需要多少只船?几多勇?船上能不能装铁炮?装了铁炮如果发射弹子,能不能把船震沉?你细细核算一下,写个条陈给我。”

彭玉麟道:“大人,一只战船,划船水手连同管带管驾,就需近四十人。建成一支水勇,起码要有船五十余只。这还不算运送给养的船。就算造成了船,还要募水勇。水勇不同于陆勇,首先要习水性,次则还要能在船上作战。这就需要好好训练。这样算起来,总须五七个月才能看出样子。建水师,光有银子还不行,还要有好教习、好管带。说起来容易,真办起来,也是千难万难。”

曾国藩边饮茶边道:“雪琴哪,长毛难成大事已是定局的了。你是否还记得,明洪武帝攻战徽州之后,去访朱升,朱升讲过的那几句话吗?”

彭玉麟应口答道:“您老说的莫非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曾国藩道:“雪琴果然好记性——雪琴哪,你不要小看朱升的这三句话呀。只这三句话,竟然就促成了大明朝近三百年的江山!而满人入主中原,为了稳定军心民心,一切均沿明制。尤其是尊崇孔教一项,最得人心。据说洪秀全也读过几本史书,不知他从书里读到了什么?他先灭孔教,又灭伦理,尊夷教,拜上帝,无父无君,这已是为天下仕子所不耻。又毁寺庙、烧书院,焚我图书,灭我典章,我中华几千年的伦理道德,竟被他一朝废去!刚起事三年,地不过一省,就要称孤道寡,做起皇帝来!洪武帝出身草莽,却能成就帝王大业。姓洪的虽是落第的秀才,但好歹也算出身仕林,却只会闹腾!尽管这样,想以极短时间内剿灭他们,也是不可能的!——雪琴哪,要想彻底剿灭长毛,我湘勇无论如何,都必须建立水师。我与岷樵函商过,江岷樵近几日可能还要专门上折。雪琴哪,岳州非我湘勇久驻之地。等些日子,我们就得撤了。”

彭玉麟闻听此言不由一愣:“大人,我们湘勇好不容易才远离了绿营,您老怎么又想走啊?只有远离是非之地,方不会是是非之人啊!”

曾国藩一笑道:“雪琴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岳州冒这次险吗?这一则是因为江岷樵的那封信,我通过那封信哪,断定长毛不会久驻岳州。要么取我长沙,要么去取武昌;一则呀,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就是这个梦,坚定了我来岳州冒险的决心和信心。”

曾国藩话未说完,彭玉麟已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愈发吃惊:“大人,您老怎么还信梦啊?”彭玉麟说话的时候,脸上明显淌下汗来。

试想,一位三军统帅,仅凭自己的一个梦幻,便决定部队的攻守,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怕的事情!若不是曾国藩亲口说出,无论如何,彭玉麟都是不会相信的!

曾国藩摆摆手道:“雪琴哪,你先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听我把话说完。我在梦里呀,遇到了一位黄袍道人,他对我说了五句话:山丘倒立,日头生耳,大月缺腿儿,屋存石头,红墙非血。然后便倏地没了踪影。我醒来时,正是子时,五句话却记得清清楚楚。我用笔把这五句话记下来,整整思虑了半夜,仍不得其解。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了江岷樵的信。岷樵告我粤匪久驻岳州,实乃两湖心腹之患,必须剿除。否则,长沙和武昌,都休想有一日安宁。还有一点也让岷樵不安:粤匪久驻岳州,断了楚军水上的后路和粮道。望着岷樵的信,我当时灵光一闪,马上便解开了黄袍道人的五句话。山丘倒立不正是个岳字吗?日头生耳分明是个阳字。岳州原来不就叫岳阳吗?大月缺腿当是个有字——”

彭玉麟急问一句:“屋存石头呢?”

曾国藩喝口茶道:“石头是什么?是玉呀。屋存石头,就是个宝字嘛。四句话连在一起是:岳阳有宝啊。”

彭玉麟笑道:“可岳州无宝啊。”

曾国藩道:“你忘了他还有一句话:红墙无血。红墙是什么?是教堂的围墙。非血,是告诉我,攻打岳州不会有险。否则,凭湘勇这点人马,我若心里没底,怎么敢啊!长毛贼匪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若落在他们手里,除了扒皮楦草,还有别的下场吗?”

彭玉麟用手挠了挠头说:“细想想,还真有些灵验。看样子,您老真是长毛的克星啊!说起来,老祖宗留下的这套玄学呀,也并非毫无一点道理。”

曾国藩忽然压低声音说道:“雪琴哪,其实,我是最不信这些玄学的。但你不信,并不能证明他不存在呀。我祖父生前,不信僧巫、地仙、医药。但我曾家不信,并不能说别家也不信。”

彭玉麟道:“大人,说句实话,我们这次攻打岳州,真的挺冒险啊!一旦长毛援兵赶到,我们跑都无处跑啊!我们雇用的大多是民船,兵勇又都是陆勇——”

曾国藩叹口气道:“雪琴哪,这次攻打岳州,我也是捏把汗哪。我湘勇在省城不能被绿营所容,整日担惊受怕。筠仙和孟容一走多日,至今未有音信,亦未见一分劝捐到账。我湘勇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冒险,就得裁撤了。”

彭玉麟闷闷地喝了几口茶,忽然道:“大人,如果造船练水勇,您老恐怕得正式向朝廷奏请啊。如果骆抚台不同意,大概也成不了。”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搭话。彭玉麟知道曾国藩也有难言之隐,也就没有再问。

又谈了一会儿闲话,彭玉麟退出,到自已的卧房作曾国藩交给的功课去了。

曾国藩趁暇拿过《过隙影》,边思虑边写起来。《过隙影》既是日记,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日记。里面有杂感,有当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过隙影》是曾国藩十几年来一直不曾间断的功课。在京师十四年,他就积了厚厚的十大本。曾国藩丁忧前,《过隙影》自省的时候多,发牢骚的时候多;丁忧期间出山后,《过隙影》忧愁的时候多,自责的时候多,发牢骚的时候更多。

最近半年来,《过隙影》里有关枪炮的见闻增多,近一个月又增加了“船”一项,水师一项。

从《过隙影》中不难看出,曾国藩读书的主要课目仍是《四书》、《五经》,闲暇则读《孙子兵法》、《兵书战策》,还翻出了《将苑》;《挺经》与《冰鉴》这两个抄本也时常翻阅,《百战奇略》也常在书桌上出现。

曾国葆带着近百名湘乡的族亲好友的子侄,来岳州投奔曾国藩。他们希望做大官的这个族亲能凭借手中的权力赏给一口饭吃。

曾国葆一是替父兄姐妹们来看望哥哥,二来是秉承父命,把这些希望靠军功求发达的人送到军营。

曾国葆说:“王錱一到长沙不久便成了营官,萧家孚泗这个混球,现在也成了亲兵营哨长,湘乡的老亲都眼红的不得了啦!一连多日,他们走马灯似地请爹吃酒。爹被他们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大哥,这些人您就留下来吧。随便赏他们个差事,爹也好说话呀。在乡亲们面前,说起话来也腰直不是!”

见曾国藩不言语,曾国葆又道:“大哥,爹说,这些人窝在乡下,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进了大营,或许就能搏得个出身呢!当真有一天他们封妻荫子,我曾家脸上也荣光啊!”

曾国藩当日没有表态,也没有见这些人,只让萧孚泗把他们先安顿下来。

一整天,曾国藩都和弟弟谈家中的事情,以及父亲的身体、几个弟弟的学业,和玉英娘几个的事情。

曾国葆一一作答,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二天早操时,曾国藩让曾国葆把这些投军的人都招集到操场上,问道:“你们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可你们应该知道,当营勇可是要死人的。从古到今,功名富贵,有几个是捡来的?要一刀一枪地拼哪!动刀动枪,就难免要伤人、要死人。”

让曾国藩想不到的是,这些人竟异口同声地答:“就算被长毛杀死,还能给父母挣个寿材本儿呢。今生今世,就跟大人干了!”

曾国藩当即便决定将这一百人留下,让唐轩给每人发了勇服。

这些几辈子靠从土里刨食的泥腿子,一见到勇装,煞时高兴的赛似中了状元。

看完早操回到签押房,曾国藩向曾国葆问起曾国潢的情况。

曾国葆答:“四哥回到家后,又被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非要把他逐出家门不可。我们几个都给爹跪下求情也不行。多亏南五舅给讲情,爹才作罢。如今四哥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帮爹料理些家务,隔三差五的还给甲三他们批批课业。大哥,当初您让四哥来长沙,我就发现不妥。您又不是不知道,四哥满脑子的当官发财念头。您可好,竟然让他管带粮台,可不就合该他出事吗?”

曾国藩见自已的弟弟侃侃而谈,甚是入情入理,不仅心念一动。

他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弟弟的面相和身体,这一观察不打紧,竟然又使他心念一动:自己弟弟的眉宇间,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种轩昂之气,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肩膀宽宽的,个头虽仍同从前一样,属中等身材,但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单薄,墩实多了。

“事恒也长大了!”他在心里由衷地感叹一句,随后试探性地问道:“事恒,哥没有记错的话,你是道光八年生人,道光二十九年入的县学。再过一个月,你就是二十三岁了。大哥问你一句话,你认为带勇领兵的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曾国葆毫不犹豫地回答:“大哥,不爱钱,不惜命,这是当武官的必备条件。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这是大哥常说的话呀,大哥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曾国藩又问:“文官不爱钱使得,武官为什么也要不爱钱呢?”

曾国葆想也没想便答道:“武官不爱钱,他才不会克扣军饷,士卒们才能同他一心。打起仗来,才能得力。大哥,我说的不对吗?”

曾国藩笑一笑,忽然问一句:“事恒,你跟大哥讲实话。爹这次让你来岳州,是不是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曾国葆脸一红,道:“爹倒是有这个意思,我也想留在大哥身边伺候大哥。可又怕自已做不好,丢曾家和大哥的脸。”

曾国藩忽然收住笑容,问一句:“事恒,你当真能做到不爱钱不惜命吗?”

曾国葆一字一顿答道:“大哥的功名地位来得不易!事恒如做不到这两点,我自动回乡下读书去!”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忽然叉开话题,又谈起了纪泽的功课和田里的事。

这时有差官有事要回,曾国藩便让曾国葆到后面去歇息。

陪弟弟用过晚饭后,曾国藩才终于下定决心道:“事恒,大哥再冒一次险,决定把你留下来——但不是管粮台而是要带勇。我明日着案上给你出道札委,你马上返回湘乡急募营勇。大哥一会儿把《营制》、《营官亲兵之制》、《一哨之制》、《长夫之制》等所有章法拿给你看,再让彭雪琴和杨厚庵帮着你。凡有不明,你尽可以向他们两人讨主意。”

曾国葆兴奋地两眼冒光,他用发颤地声音问:“大哥,您想让我招多少勇?”

曾国藩伸出一个巴掌道:“只招五百人,一个营。你做营官,雪琴与厚庵暂做帮办,主要是带带你。你要好好跟他们学。记住,油头粉面的不要,巧嘴滑舌的也不能要,只要腿粗木讷的壮汉子!这是募勇的根本。大哥教给你募勇的办法。你先要把哨长定下来,然后由他们去招自己可心的什长,什长自己去募勇丁。营官只对哨长说话,哨长只对什长说话,什长才对勇丁们说话。有勇丁违纪犯规,你只拿哨长是问,哨长拿什长是问,由什长惩处自己的勇丁。戚继光与岳武穆都是用的这种办法募勇。”

曾国藩话毕,从案头翻出自己拟定的各种“规制”,交到曾国葆之手,叮嘱弟弟誊抄一份,务必记在心里。

曾国葆从哥哥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摞“规制”,仿佛接过一副千钧重担,不仅双手发颤,眼里竟然明显出现闪闪泪花。

“营务处之道,一在树人,一则立法。有心人不以不能战胜攻胜为耻,而以不能树人立法为耻。树人之道有二:一曰知人善任,一曰陶熔造就。”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求缺斋日记类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