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2437400000038

第38章 前途渺茫(2)

曾国藩摇摇头道:“孚泗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只是还短历练,火候还欠缺些。等火候到了,我不会埋没他。我适才要说的这个人,你们二位都不认识。那还是我来湖南查案时,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还在抚标中军当差。这个人若带勇,定能带出一支劲旅!可惜——”

罗泽南道:“您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准?不会比塔智亭还强吧?”

曾国藩笑道:“塔智亭,智勇双全,非常人可比。我说的这个人,则是一介武夫。力大无穷,生性豪爽;不爱钱,不惜命,为人仗义;对人对国,忠诚无二,只是少些谋略——他姓鲍名超字春霆,是四川奉节人。我来到长沙便开始寻他,却只是不见。”

刘蓉道:“好了好了,我们今儿都歇吧。只要有缘,总有会着的那一天。”

第二天,早早地用过饭,曾国藩便乘着轿子,带上萧孚泗和十几名亲兵,来到城外的大操场。

各团营此时正在集合站队。

罗泽南带了一营,王錱带了一营,塔齐布一个人带了两个新营。二千余人分四个方向站满大操场。

曾国藩登上丈八高的点将台,萧孚泗带着十名亲兵环卫在左右。

曾国藩坐下去,满心欢喜地看着亲手创建的这支队伍演操。

罗泽南统带的团营的前面,打着一面红底绣飞鹰的旗帜,上面绣了个金黄色斗大的罗字;王錱的营前则竖了面红底绣斑豹的旗帜,正中绣了个斗大的錱字。塔齐布统带的两个营前面的旗帜上没有绣番号。

这些旗帜及番号都是罗泽南一手做成,为得是调遣起来方便。

不大一会儿,刘蓉也坐了轿子赶过来和曾国藩坐在一处。

刘蓉边看操边道:“涤生,湖南团练才建了几日,就有了这番景象,您和罗山是真立大功了!”

曾国藩笑道:“孟容啊,要说论功,你和筠仙当是第一呀。”

刘蓉边看边赞叹,曾国藩也是兴致高昂。

今日因为是湘勇统帅亲自观操,勇丁们演练的也都格外卖力。

刘蓉忽然道:“涤生,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我也想带个营,如何?”

曾国藩摇摇头道:“有你带营的时候,但现在还不行。你得给湘勇大营筹款啊!没有银子,不要说这勇带不成,连我这团练大臣也要当不成啊!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当务之急,是多筹银子,把这团营真正训练好。到时候,我不仅让你带勇,还能保你个督抚呢!”

刘蓉哈哈笑道:“涤生啊,您什么时候啊,也会讲这样不着边际的笑话了!您能保举我做督抚,您恐怕最差也得是个侯爷了!”

曾国藩也笑道:“还侯爷呢,我现在都快成猴子了!对了,操罢,我们两人就在这左右转一转,看看这一带还有没有能会操的地方。我看这操场,有些不够用啊。”

刘蓉一愣道:“这里不是很好吗?蛮大呀,如何还要换场地?”

曾国藩道:“以后,抚标营和提标营要在这里共同演操。潘中丞说,绿营在城里演操不合体统。这里,我们得让出去呀。”

刘蓉气愤地问:“这个潘木君,这不是明着挤兑我们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什么挤兑不挤兑的,团练原本就是庶出。潘中丞现在一门心思,要靠绿营来保湖南啊。我湘勇四营,他恨不能一夜解散。我们现在斗不过他,只能躲。”

操罢,曾国藩和刘蓉乘上轿子,带上萧孚泗和亲兵,在长沙城外慢慢地转悠起来。

关帝庙原为湖北提督府所占据,琦善走后,这里仍有湖北提督府的人看守。明着是粮草转运,其实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曾国藩知道,距关帝庙十里左右还有一座明相寺,想来那里也应该有大面积的空场地。

曾国藩和刘蓉决定到明相寺去看一看。

明相寺远离城关五十里开外,是明中叶的建筑。大清乾隆末期,这里的香火还比较旺盛。曾国藩在岳簏书院读书时,常来这里临帖,有几次还搭了宿。

曾国藩印象中,明相寺的寺外好像有几公倾的空场地,传说李自成曾来这里演练过阵法。

明相寺隐在一大片的枣树之中。围墙年久失修,大多已斑斑驳驳,残缺不全。

曾国藩和刘蓉在寺门前便下了轿。

两个人一前一后推开大木门,徒步往里面走去。

通往寺院的长长石道上,落满了枣树叶子,脚踩在上面,咯咯吱吱地响。显然,已是许久无人来进香了。

曾国藩边走边对刘蓉说道:“孟容啊,长毛几次对长沙拉锯,想来这该是一座空寺院了。”

刘蓉道:“听说,关帝庙的神像都被长毛给推倒了。是琦善到后,又重塑的关爷金身。这里的神像怕也难保住。长毛除了洪上帝,什么都不信啊!”

两个人说着话,已然来到寺院的内门。

萧孚泗带人抢先一步推开门走进去,怕里面藏有匪徒;曾国藩和刘蓉等萧孚泗出来,才双双走进去。

一进到大殿,曾国藩猛地一下怔住:迎面的刘伯温塑像已被人推成倾斜状,再一细看,还少一只胳膊。塑像已是不见金色,露出里面的石胎,显然已许久不曾漆过。塑像周围,密密麻麻结着蜘蛛网,网上挂满各种飞蝇。

曾国藩用手对着塑像敲了敲,知道是纯石头刻就,便口里道一声:“长毛作乱,让老相爷受苦了!”

刘蓉道:“这长毛也真是作怪,你要杀满人只管杀,为什么还要和这些古人作对呢?我不信他姓洪的就没读过一本圣贤书!”

曾国藩围着刘伯温的塑像转了转,便把萧孚泗叫过来道:“孚泗啊,你叫上几个人,把老相爷给扶正吧。亵渎圣贤,有罪呀。”

萧孚泗便把他随行的亲兵都叫过来,大家开始慢慢地扶塑像。

曾国藩和刘蓉站到一处,边指挥边喊号子。塑像一点一点地开始正了起来。

刘蓉挥着手道:“孚泗,大家再推一把,就可以了。”

大家得了这号令,就都撅起屁股弓起腰身奋力地一推,却听轰隆一声,石刻的塑像却齐腰折断。推塑像的人不曾防着这一招,都收脚不住,全部倒在地上。

众亲兵爬起身来,一看塑像断成两截,立时惊呆。刘蓉也张开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怎么成了这样?石雕的呀,莫非长毛做了手脚?”

曾国藩话毕,走近前来,不相信地细细观看。塑像的石头都是坚硬无比的,几百年都不会风化。

曾国藩绕到石像的后面,定睛一看,不由蓦地瞪圆了眼睛,口里随后道:“怪不得,原来是个镂空的!”便哈下腰,用手在刘伯温塑像的上下两半截身子里摸了摸,不期就从下半截的身子里摸出一个油布方包来。

刘蓉急忙近前一步道:“涤生,快打开来看,别是长毛藏在这里的什么文书吧?”

曾国藩没有言语,慢慢地将油包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几卷霉味很重的毛边书。书上明晃晃写有四个大字:“百战奇略”,旁边注着“明刘伯温著,刘淮抄写”一行小字。

刘蓉大喜道:“涤生,这可是奇了!史书光记载刘伯温确曾写过一部《百战奇略》的兵书,如今也没有哪个当真见到这书!敢则藏在这儿了!”

曾国藩边翻书边道:“孟容啊,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明明写着刘淮抄写,显然是个抄本子。不知是真的还是托伪?史书云;刘相临终,将此书传给了儿子刘琏。后来,洪武帝得了消息,便想看此书。不过是想看一看里面有没有妨碍皇家的语句——就下旨着专人到刘府取得此书,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段故事,和稗经野史无二,不足信。”

曾国藩说着话,随手将书递给身边的萧孚泗道:“孚泗啊,你先拿着。回到发审局,我倒要好好地看上一看。刘伯温可是个兵事大家呀!”

刘蓉这时双手合一对着破碎的刘伯温塑像道:“相爷啊,等灭了长毛,俺刘孟容再着人给您重塑金身吧。这次的罪过,您可怨不得曾涤生,应该算到长毛的账上。”

萧孚泗这时道:“老刘丞相啊,俺是个听差的人,您老人家可不能怪俺哪!”

曾国藩已走出寺院,向院后转去。刘蓉、萧孚泗一见,也顾不得聒噪,急忙带人跟上。

寺院后面果然有块大院地,方方正正的足有十几倾,里面长有不多的老树野草。

曾国藩一见之下满心欢喜,回头对刘蓉道:“总算天不灭团练!会操间余,还可到寺里歇息!明日就到这里来会操!虽然离长沙远些,倒也省得让潘中丞烦心!晚上,还回城里大营歇!”

刘蓉问:“涤生,吃饭怎么办?总不能还往城里跑吧?”

曾国藩一指寺院道:“着人把寺院清理一下,就在这里埋锅又有何不可!琦善能住关帝庙,我们团营就能在明相寺会操!想不到,湖南的团练,倒和琦抚台成了邻居——可惜他老走了。这大清啊,真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孟容啊,你将来编史修志,别忘了写这一段啊!”

刘蓉笑道:“我连这一节的题目都想好了,叫做:刘伯温恨长毛真情赠兵书,曾涤生为救国演操明相寺。怎么样?是篇好文章吧?”

曾国藩哈哈笑了几声没有言语。

临上轿前,刘蓉忽然小声道:“涤生,这事儿我越想越奇。长毛几次经过明相寺,如何就没看到这《百战奇略》?您一到,偏偏要把刘相爷的塑像位置摆正,竟然就推倒了!看样子,这长毛就该败在您的手里!这是天意呀。天败长毛,长毛还能不败?这勇啊,我们不仅要练,还得大练!天命不可违呀。”

曾国藩笑着道:“你个刘小亮啊,你是野史看多了——你别又要编出什么:明相寺受三卷兵书,琦军门会湖南团练吧?今天的事,告诉亲兵营的人,谁也不准说出去。推倒神灵,可不得了啊!”

刘蓉知道曾国藩是拿《荡寇志》里的“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一回来打趣他,便只好笑了笑,坐回自已的轿里,但心里仍在《百战奇略》上胡思乱想。

第二天午时,刘蓉募来的五十万两银子送抵发审局。

曾国藩让唐轩会同杨载福亲自过数入库,自已又单提了十五万两交杨载福保管,准备午饭后便送到巡抚衙门去。

忙乱了一上午,曾国藩见离开饭的时间尚早,便回到签押房,让王荆七给泡了一壶茶,自已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这是曾国藩抵任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品茶。

罗泽南和刘蓉去明相寺监修寺院,准备用作团营的饭厅;塔齐布和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李辅朝,带着四个团营去野外演习火枪火炮未归。

昨日晚饭后,曾国藩很早便进了卧房,一个人在灯下看了半夜的《百战奇略》。

刘淮是不是刘伯温的后人已不可考,但纸张确是明中叶的产物。已有几个地方破损,还有水渍、虫洞。

曾国藩初看时,感觉这《百战奇略》和孔明的《将苑》有许多相同之处,看着看着,才发现出不同来:《将苑》重在将字上,而《百战奇略》则在战与略字上下功夫。曾国藩当夜对《百战奇略》只看了个大概。

今天,曾国藩想趁这段空闲时间,再翻一翻这部《百战奇略》。曾国藩认为,不管真与伪,也无论是不是刘相所著,这毕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老祖宗的墨迹,有很多是值得后人细细参悟的。诸葛亮、魏征、刘伯温都是人杰,都是圣贤。他们的东西更要慢慢地参,慢慢地悟。

他想起这部书尚留在卧房里,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想亲自去取过来。

这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大人,不好了!萧哨长和人在辕门外打起来了!”

曾国藩一愣,忙问:“如何便打起来了?你说详细些!”

亲兵道:“一个团团胡须紫黑面皮的人,口口声声要找大人。守门的亲兵听他声音洪亮,来得凶猛,便不让他进。他便一拳把亲兵打翻,硬往里闯。萧哨长带人出去吆喝他,他不仅不听,反倒和萧哨长单个在辕门外较量起来。现在不知打成什么样儿了!您老快去看看吧!”

曾国藩急忙随亲兵走出辕门一看,见萧孚泗弓着身子,正在和一个矮粗黑汉子像江湖人一样在走场子,随后便是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斗,直打到互相气喘吁吁,便猛然放手,然后又开始走场子。四十几名亲兵都手拿着鸟枪,把二人围在当中,不知是在观敌瞭阵,还是在觑机对矮粗汉子下手。

曾国藩近前一步,大声喝道:“孚泗,快快放手!不得胡来!如何不分青红皂白便打起来?”

萧孚泗气喘吁吁道:“大人,俺遇见了对手了!这球货的功夫比俺还高哩!俺今天不打倒他,俺如何在长沙混人哩?”

李臣典这时道:“俺要出手,哨长不让,一定要自己和他斗拼。”

曾国藩细看那汉子打扮,穿着一身挂满灰的绿营服装,脚上绑了副草鞋,裤角高高卷起,露出腿上黑黑的汗毛;一大团黑胡子把半边脸兜揽,两只眼睛睁得核桃般大。虎视对手,旁若无人,一看就是个爱与人斗狠的惯家子。

曾国藩再一细看面目,眼前不由倏地一亮,大喜过望,忙叫道:“快快住手!难道是鲍春霆到了吗?”

那汉子正瞪着一双虎眼和萧孚泗较劲,一听这话,猛地跳后一步,往曾国藩这里一看,先是一愣,跟手大叫道:“恩人啊,您怎么才出现?您可想死鲍超了!”

那人旋风也似来到曾国藩面前,扑嗵跪倒,嗵嗵嗵便磕起头来。

萧孚泗抡着拳头大踏步走过来道:“你这球货!还没落下风,如何便认输?”

曾国藩双手扶起鲍超,动情地说道:“我一到长沙,先找的就是你鲍春霆啊!春霆啊,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藏到哪里去了?如何才来长沙?”

鲍超站起身,咧嘴笑道:“大人哪,俺早就离开湖南抚标了,跟随向军门一直在广西征剿长毛。向军门追剿长毛到湖南,俺也跟到了湖南;向军门离开长沙,俺也随同离开。”

曾国藩惊问一句:“向军门不是已经到了安庆了吗?你却如何来了这里?”

鲍超说道:“俺是奉钦差大人差遣,随同守备找张制军公干,哪知他老已经离开长沙去武昌了。俺听巡抚衙门的人说,您老也在长沙,就告了个假,来给您老请个安,哪知这球货不让俺进!”

鲍超话毕,又用手指着萧孚泗道:“这个球货学艺不精。俺要不因为他是大人跟前的人,早一拳把他的门牙打飞了!大人哪,您老快打发这个球贷回家种田去吧!”

萧孚泗气得大叫道:“俺最不待见吹大牛皮的人!你要是娘老子养的,再和俺打上几拳如何?”

曾国藩笑道:“孚泗,都是一家人。你不得撒野,鲍超在和你讲笑话!春霆,快到签押房喝口茶!”

萧孚泗咬牙切齿道:“你除非走后门,否则俺和你打到底!”

鲍超边走边道:“你学艺不精,不是俺的敌手,还是回家种田去吧。”

“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业。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娇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