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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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元气大伤(2)

把江忠源的条陈发走,张亮基便开始忙着过年。

一道完全超乎张亮基、骆秉章、曾国藩、徐有壬等人想象的圣旨,飞快地递进了暂设在长沙城的湖广总督衙门:“安庆至今未复,湖北匪贼仍未剿绝,青麟实负朕心。著将青麟革职留营,帮办湖北军务。湖北巡抚著骆秉章署理。徐有壬著以云南布政使署理湖南布政使。赏山西按察使潘铎二品顶戴,实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著潘铎署理。著张亮基接旨日起,会同骆秉章等,督饬各军驰赴武昌。湖北巡抚崇纶到任后,青麟著交崇纶差遣。又谕:直隶提督陈金绶、内阁学士胜保,已督兵驰赴楚豫之交,堵贼北窜;向荣毋庸署理湖北提督,加钦差大臣衔,专办江宁一带防务,节制安徽、江苏提、镇以下各官。钦此。”

明眼人都知道,此时的湖广总督已非昔时的湖广总督,管辖的范围已经很小,湖北部分州县尚在太平军的手里;湖北巡抚更是虚得不能再虚,尽管武昌早经收复,但因督、抚同在一城,能管的地面屈指可数。此时最有权而又最实在的,只有钦差大臣一职。河南署理巡抚琦善和湖北署理提督向荣现在都是钦差大臣,而作为署理湖广总督的张亮基,偏偏却不是钦差大臣!

接到此旨,张亮基、骆秉章和徐有壬三人都很丧气。因为湖南巡抚无论升调还是出缺,于情于理都该由布政使接署。但咸丰偏偏打破常规,把原布政使徐有壬明着是调到云南出任布政使,实际仍著把署理湖南布政使。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徐有壬便被气病到床上。头晕腹泻,四肢乏力,两眼昏花,全是以前的老毛病。

潘铎籍隶江苏江宁,字木君。道光十二年进士。钦点翰林,散馆授兵部主事。累官军机处章京、郎中、御史。道光二十年,外放湖北荆州知府,擢江西督粮道。历官广东盐运使、山西按察使,署巡抚。擢河南巡抚。咸丰元年,因过降授山西按察使。无论资历还是年岁,潘铎都比张亮基、曾国藩、骆秉章老上许多。

十几天后,湖广署理总督张亮基与湖南巡抚骆秉章交割完毕;又等了约有十几天,潘铎风风火火地赶到长沙。骆秉章与潘铎又是一番交割。

张亮基、骆秉章很快带上亲兵营离开长沙,奉命赶往湖北武昌。左宗棠随同前往。

令曾国藩和潘铎都没有想到的是,张亮基临行前,竟偷偷地用八百里快骑给皇上上了一折:仰恳天恩请著湖北署理按察使楚勇统帅江忠源帮办湖北军务。

这样一来,张亮基离开长沙不多几日,江忠源便接到帮办湖北军务的圣谕。

江忠源一面紧急招集散扎在城内、城外的队伍,一面来向潘铎辞行。

潘铎闻言大惊失色,失口说道:“楚勇此时离开长沙,湖南危矣!这可如何是好啊!江臬司,您能否给长沙留下一营助守?”

江忠源道:“抚台大人容禀,司里以为,就目前省城兵力而言,不可谓不厚。有提标六营、抚标五营,还有曾大人的湘勇四营。省城有十五营兵力啊!”

潘铎却顿足道:“湘勇是不济事的,湘勇是不济事的!本部院忙完这几天,就要同曾侍郎商量,把省城的湘勇全部裁撤掉。经制之师尚不是长毛的敌手,靠湘勇守城,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江臬司,您就给省城留下一营吧。”

江忠源想了想道:“抚台容禀,您老怎么忘了,司里所统之兵,也是团练啊!司里就算留下一营,也只能把人交给团练大臣啊!还有粮饷器械,也要藩库负责供给。”

潘铎道:“这些您都不要管,本部院保证他们不饿肚子就是了。”

江忠源离开巡抚衙门的当日,即把二弟江忠济传过来,吩咐道:“为兄要带大营离开长沙赶往武昌履任。我给你留下六百人,会同提、抚两标以及湘勇守长沙。为兄走后,你就去发审局禀到。粮饷由湖南藩库供给,驻防、训练等事,不可听潘抚台摆布,只准曾大人一人调遣。”

江忠济一一牢记在心。

把诸事料理清楚,江忠源转天便率麾下各营开出长沙,追赶张亮基去了。

江忠源此举,对曾国藩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曾国藩再次大受感动。

江忠济来向曾国藩禀到的当天,罗泽南也带着新募招的一千名湘勇来到长沙。

湖南发审局转眼之间便增加了一千六百名新勇。

曾国藩决定到巡抚衙门跟潘铎知会一声。曾国藩认为,除了六百楚勇,长沙又增加了一千人的守军。这对潘铎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曾国藩到了巡抚辕门,亲兵报进去后,潘铎不仅未迎出来,竟然连个请字也未说,只道了“进来吧”三字。

曾国藩心下有些不快,便把亲兵留下,只带了萧孚泗一人,一步步地走进巡抚衙门。

到了签押房门首,曾国藩示意萧孚泗停住脚,然后又受了守在门旁的戈什哈一个大礼,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潘铎此时正和随行的师爷谈着什么事情,见曾国藩进来,只掀了掀眼皮,便对师爷说一句:“你先下去吧。我与曾大人说完事儿,我们再续谈。”

师爷慌忙向曾国藩施了一礼,便急慌慌地退出去。

潘铎掀了掀屁股说道:“曾大人,您老坐——家里老太爷的身子骨还硬朗吧?”

曾国藩坐下后回答:“谢中丞大人惦着,家父身子骨还好。潘中丞,我来是有事情要回的。”

潘铎苦笑一声道:“您是越说越不像了。您是湖南的团练大臣,又是兵部侍郎,有什么事,可以向皇上回就是了,怎么要向本部院回?本部院可担不起呀。”

曾国藩听潘铎话里带刺,便道:“潘中丞,这是怎么说?”

潘铎瞪起眼睛道:“曾涤生,您不要装糊涂。您是团练大臣,黄路遥也是团练大臣。黄路遥就是犯了灭门之罪,该您杀吗?您杀黄路遥的时候,本部院虽在山西任所,但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件事,本部院已经问过徐藩司。您既未请旨,又未经巡抚衙门同意。您如此胆大妄为,到底仗着谁的势?”

曾国藩嚯地站起身,大声道:“潘中丞,您老如何这般讲话?——您知道黄路遥所犯何罪吗?他打着团练的旗号,肆意挥霍百姓的血汗钱!本部堂秉公执法,替百姓除害,这难道错了不成?”

潘铎道:“曾涤生,这不是京师!这是湖南长沙!您不过一名团练大臣,想杀谁就杀谁,您把巡抚衙门当成什么了?张制军怎样我不管,骆抚台怎么做我亦管不着。但您给本部院听好,以后团练的事,不要找本部院商量;我地方上的事情,您也少插手!——送客!”

曾国藩气呼呼地回到发审局签押房刚坐下,刚刚病愈的云南布政使现署湖南布政使的徐有壬便随后跟进来。

闻报,曾国藩一愣,急忙说声:“请!”徐有壬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一见曾国藩,徐有壬抢前一步施礼问安,落座后便道:“司里此来,是禀承抚院的意思,来讨账的。巡抚衙门现在是捉襟见肘,已欠了两个月的军饷。”

徐有壬话毕,从袖里摸出发审局粮台开具的条子道:“曾大人再不归还这笔银子,巡抚衙门真要揭不开锅了!现在绿营已经罢操五天,鲍军门弹压不住啊!抚台昨儿还把司里找去,声言若不把这笔银子讨回,他便参司里一本。望曾大人务必体谅司里的苦处,不要让司里空手回去。”

曾国藩愣了好半天才道:“黄路遥的上百万两银子已经充公,巡抚衙门如何不调来用?”

徐有壬道:“那笔银子,没有皇上谕旨,谁敢动之分毫啊?”

曾国藩无可奈何道:“徐藩台呀,发审局又刚招募了一千的新勇,您让本部堂如何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徐有壬扬起头道:“曾大人哪,您老万不要和司里述苦啊。要讲苦,司里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述啊——今日拿不回银子,您让司里和潘抚台如何交代?如果绿营闹起来,这个后果谁承担?大人就可怜可怜司里吧!”话毕,徐有壬露出一脸苦相。

曾国藩站起身,锁起眉头想了想,猛然道:“这样吧,请徐藩台好好回复潘中丞,再给发审局十天的时间。十天后,本部堂就算这团练大臣不做,也要还上那十五万两银子!这总可以了吧?”

徐有壬也站起身道:“曾大人,此话当真?大人可不要戏弄司里啊!”

曾国藩咬咬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十日后,本部堂亲自把银子送到巡抚衙门!”

“好!”徐有壬拱拱手道:“大人既然有此把握,司里这就回巡抚衙门,面禀中丞大人。司里告辞!”

送走徐有壬,曾国藩将粮台的钱谷师爷唐轩传进来。

唐轩进来后,先给曾国藩请了声安。

曾国藩让外面的人给唐轩放了座,又沏了壶茶捧出来,这才坐下去,说道:“唐轩哪,我们现在粮台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啊?郭翰林上日募过来的十万银子还剩多少啊?”

唐轩想了想道:“郭翰林交上来的银子还有三万两。今日又支走五千两给裁衣铺子,实际剩二万五千两。大人,我去把账拿过来对一下?”

曾国藩摆摆手道:“你就大概说一下吧。”

唐轩回道:“回大人话,长沙一战,死了三百五十人。抚恤银,巡抚衙门出了五万两,我们出了五万两;发赏银,巡抚衙门出二万两,我们自己又出了一万两。还有一万两,张制军走前,我们转给了巡抚衙门,是购买火炮弹子的款项。”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本部堂怎么算,孟容也刚回来了——对了,这次又做了多少套勇服?怎么用了五千两?”

“回大人话,”唐轩站起身躬身答道:“听四少爷讲,这次订做的五千套制服,一共需用五万两——五千两只是订金。交货时,还须交四万五千两才能取衣服。”

曾国藩一愣,忙问:“这是谁的主意?罗山和璞山知道吗?”

唐轩道:“钱粮的事罗大人和王錱不过问,是四少爷一人说了算。”

曾国藩对外面喊一声:“荆七呀,让澄侯进来见我。”

不大一会儿,满面红光,兴高采烈的曾国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唐轩急忙站起身请了声安,又问了句:“大人好!”便站到一旁,垂着两手侍候。

“大哥,您叫我?”曾国潢站到曾国藩的面前,满面笑容地问。

曾国藩嚯地一下子站起身,小声问:“你是曾国潢吗?”

曾国潢奇怪地点点头,道:“大哥,我是澄侯呀?几日不见,大哥如何不认识我了?唐轩哪,下去后告诉饭厅一声,晚饭给大哥加个菜。大哥这几日是忙坏了!”

曾国藩这时正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弟弟。

几日不见,自已的弟弟真的变样了,不仅穿着七品的簇新官服,头上还佩了白顶戴;朝靴也好像是刚穿上不久的,竟一点泥土未沾;脸色不仅红润有光,而且比刚来时胖多了。

曾国藩悄悄地坐下去,问一句:“澄侯,几日不见,你怎么这样一身打扮?分明是在任上的七品知县哪!”

曾国潢脸一红道:“我正要跟大哥说。听绿营的人说,办粮台的都是七品官。我见大哥这几日太忙,便没有和大哥商量。私下做主,让裁衣铺子,照着样子裁了这身官服。算今天在内,我刚刚穿了四天。大哥,好看吗?”

曾国藩又问:“顶子从哪里来的?总不会又是从街里买的吧?”

曾国潢道:“顶子是我管巡抚衙门的人要的。”

“唔!”曾国藩点点头,忽然问:“澄侯,听唐轩讲,你又订做了五千套制服?用银要十两一套?”

曾国潢答:“大哥呀,我们团营一日大似一日,不能总做衣服啊!这次我们用的是洋细布,所以就贵些。”

曾国藩问:“还是上次的铺子吗?还是叫吴氏的?”

曾国潢答:“是。因为是熟人,价钱上总能低些。吴掌柜的人也和气。”

曾国藩摆摆手道:“你和唐轩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曾国潢边走边道:“大哥如果觉着衣服做多了,我让人再裁掉一千套也使得。”

曾国藩摆了摆手没有言语。

曾国潢和唐轩走后,曾国藩忽然把萧孚泗叫进来道:“孚泗啊,你带两个人,悄悄去裁衣铺子,字号好像叫吴氏的。把掌柜的给我请到签押房来。不许惊动别人,更不能让四少爷知道。明白吗?”

萧孚泗道:“想不让别人知道,就只能用轿子把他抬来了。”

曾国藩点点头,道:“也好。你就带着我的轿子去吧,我在签押房等你。”

晚饭前,胖胖的吴氏裁衣铺的掌柜被萧孚泗请进发审局的签押房。

掌柜的迈进签押房,跪下便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待萧孚泗退出去,这才道:“吴掌柜呀,为发审局承做制服,劳累您了。本部堂怎么称呼您老啊?您站起来回话吧。”

吴掌柜的站起身,回答:“小老儿今年六十岁,行四。街坊都管俺叫吴老四,叫顺口了,就叫俺吴老四。”

吴老四中等身材,胖胖的,着一身洋细布大褂,戴着个瓜皮小帽;四方脸,小眼睛,一说话先笑。活生生一尊笑弥勒。

曾国藩笑了笑,道:“吴掌柜呀,本部堂到衡州府去办案,您听说了吗?”

吴老四答:“小老儿听说了。大人到衡州府,便将团练黄大人给杀了!——全湖南的商人,都感激大人呢!”

曾国藩顿了顿,又问:“吴掌柜呀,本部堂今日召您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您须实话实说,不能有半点隐瞒。我先问您,您知道本部堂和发审局粮台的曾国潢,是什么关系吗?”

吴老四答:“粮台的曾大人是大人的胞弟,全长沙都知道。大人如何问起这事?”

曾国藩道:“吴掌柜,本部堂现在问您,您为发审局此次承做的五千套勇服,该收多少银子啊?”

吴老四答:“回大人话,粮台的曾大人,让敝行用新进的洋细布做。小老儿估算了一下,就按每套十两银子做的,收银是五万两。怎么,粮台曾大人没有和您老讲吗?”

曾国藩一拍桌子嚯地站起身,道:“大胆!吴老四,本部堂念您年过花甲,不忍心加刑于您,您如何反倒不说实话?——您不想要命了吗?”

吴老四脸色顿白,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大人只要传进粮台的曾大人,一问便知,如何偏要问俺?照顾俺生意的是曾大人,要杀俺头的也是曾大人!大人哪,您究竟要问俺什么呀?”

曾国藩道:“您只实话实说,此次承做制服,实实收银是多少?您只要说出来,您便没了干系。否则,本部堂不仅要查封您的铺子,还要把您下进大牢。”

吴老四道:“大人哪,这是粮台曾大人的事情,和俺又有什么干系?敝行此次承做勇服,每套实实就收了个工本,是一文都不赚的呀!——俺敢赚百姓的几文银子,却不敢赚粮台曾大人的银子。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您究竟收了多少银子?如何赚了银子反倒说不敢赚?”

吴老四哇地一声哭起来道:“照常理,用洋细布做制服,敝行是无论如何也要收到二两银子的——可粮台的曾大人,只准敝行收一两银子,多一文都不肯出。”

曾国藩满脸涨红,连连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余下的四万五千两银子哪里去了?”

吴老四哽咽着道:“小老儿收到手的的确是五千两银子,这是一点不差的。您老问余下的四万五千两哪里去了,您老该问粮台,不该问小老儿啊!大人哪,小老儿今日就豁出命来和您老说一说,现在长沙城的商人,都怕粮台的曾大人登门哪。长沙百姓都管粮台的曾大人,叫曾老虎啊!”

“曾老虎?”曾国藩在心里大叫一声,他万没想到,自已的弟弟刚到长沙几个月,就落了个这么凶猛的绰号!

他传萧孚泗把吴老四带到公堂去录口供,又让王荆七速传罗泽南、王錱、塔齐布、曾国潢到签押房。

王荆七走后,曾国藩想了想,又走出签押房,对守在门旁的亲兵道:“罗大人到后,让他几个到公堂找我。”

曾国藩话毕,竟直走进公堂之上,一边听刑名师爷给吴老四录口供,一边坐着喘粗气。

差官摆茶上来,见曾国藩面皮乌青,满脸杀气,登时吓得头皮发麻。

差官退出大堂,悄悄走进杨载福的办事房,小声说道:“杨大人,今儿,发审局可能要出大事!”

杨载福一愣。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