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象无形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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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君臣较劲(2)

胡林翼是益阳人,字润之(又作润之),是嘉庆二十四年探花胡达源之子。胡达源崇尚程朱理学,乃一代儒宗。胡林翼道光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期满授编修。曾国藩点翰林时,胡林翼正在编修任上,二人交往甚密。二十年,充江南乡试副考官,是科正考官则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试罢,因文庆携举人熊少牧入闱,坐失察,降一级调用。旋丁父忧。服闋,捐纳内阁中书,改贵州知府。累署安顺、镇远。当时,贵州义军蜂起,匪盗横行。胡林翼抵任,仿明戚继光之法练勇士,缉匪捕盗甚得力。因功赏戴单眼花翎。又因防剿新宁李沅发,以道员用。云贵总督吴文鎔,贵州巡抚乔用迁,皆密举其能,堪称大用。咸丰元年,实授黎平知府。实行保甲团练,建碉楼四百余座,严扼要隘,儲谷备城防。致使百里民安,百姓多感之。三年底,因功擢贵东道,训练黔勇一千五百人。人数虽不为重,作战却颇得力。

胡林翼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的东床快婿,而左宗棠的长女孝瑜,嫁得又正是陶澍的独子陶桄。从辈份上讲,左宗棠是胡林翼的长辈。所以,左宗棠可以直呼胡林翼的字号,而胡林翼,则尊称左宗棠为“季翁”。

三人落座,摆茶上来。

曾国藩急问一句:“润之,您如何这个样子来到了衡州?”

未及胡林翼讲话,左宗棠当先说道:“涤生,您可要帮一帮润之。他这回可让左季高害惨了!”

胡林翼一见左宗棠满脸愧疚,忙道:“这可怨不得您老,总归是我时运不济。涤生,我这次是当真遇到了难办之事。”

曾国藩没有言语,而是传人进来,吩咐置办酒饭,然后才道:“润之,您且莫急,慢慢讲与我听。”

左宗棠叹口气道:“还是我说吧。那还是张采臣巡抚湖南的时候,感到军务乏人,同我商量办法。我也是一时性急,便怂恿张采臣,奏请调润之统带黔勇援湖南,并替他拟好了奏折。哪知折子刚刚拜发,朝廷便着张采臣署湖广总督,并命其速赴前沿督军赶往武昌。”

趁左宗棠喝茶润喉的当口,胡林翼接口说道:“我接到圣谕以后,便挑选了八百精壮的黔勇,配足军火并沿途给养,辞别抚台,无分昼夜赶往这里。但沿途匪盗甚多,还碰到几股粤匪。几乎是走走打打,绕了许多弯路。耗尽了粮饷,军火也所剩无几。我已经知道张采臣调署湖广,本想先到武昌。哪知通往武昌的各要道,已被粤匪提前控制,根本过不去。直到这时,我才得到张采臣已调补鲁抚的确信。真正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偏赶这时,又和一股悍匪相遇。此战,整整伤了我二百黔勇,才好歹杀出重围,奔向长沙。我把兵马屯扎城下,一个人进城去见骆抚和您,恳请借些粮草。哪知您并不在省城,而湖南,此时也正是粮缺饷绌之际。而我,又非是骆抚所奏请。这是天要灭我胡润之啊!”

胡林翼忽然落下泪来:“我在黎平好好的,现在竟成了没有着落的人!有心回贵州,有无口粮姑且不论,贵州也不能接收啊!我现在可真是,有心报国都无门哪!”

一见胡林翼讲出此话,左宗棠眼圈一红,忙道:“润之,你不要再说了。你越说,我左季高越觉着对不住你。涤生,您快想个办法出来吧。润之的六百练勇,现在还扎在长沙城外,已经断炊两日了!”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润之,您不要难过,更不要着急。您和季高,都是我大清,难得的兵事大家。我曾涤生虽非督抚,可您既然到了衡州,我就不能让您和您的练勇饿饭。我现在就派快马,给塔齐布送信过去,让他先支给您半月的口粮。您也给营里的管带官写封信,交快马一同送去。润之,您和季高在衡州安心住几日,帮我看看操,再计议一下出兵的事。对了,我午前接到快报,又有一股土匪由永兴被官军追打,正向衡州方向扑来。此股土匪屡剿不灭,已成湖南巨患。您可命黔勇,速来配合湘勇剿之。润之,您能听明白我的话吧?”

胡林翼点头说道:“您用心良苦,润之焉能不知!您是想让黔勇先立一功劳,然后好替我到上头说话。我猜得不错吧?”

左宗棠笑道:“怎么样润之?我左季高所料不错吧?只要见到涤生,他准能替你想出办法!别看他用兵短些火候,但料理别的事,别人还真比不过他。”

曾国藩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道:“季高,我听说骆抚台,两次遣使请你入幕,你如何不理人家?”

左宗棠道:“他请我,我就非得出山?我在东山白水洞,日有百鸟相伴,夜有流水潺潺。每日揣摩制艺,偶尔翻翻兵书。何等逍遥!”

曾国藩脸一沉道:“季高,你不得胡闹!用兵之秋,适时之季,正是你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何况,有你在巡抚衙门佐幕,我这勇也好练不是?”

左宗棠用眼望着胡林翼道:“他练勇以来,我是越来越怕同他见面了——每次见面,不是狠狠挑我的不是,就是拼命拉我与他下棋!曾涤生是左季高的克星啊!”

胡林翼笑道:“季翁,涤生在京师时,可是常把您老挂在嘴边啊!说您是大清当今的诸葛孔明,还说您学的都是大经济,是经世之学。”

左宗棠苦着脸说道:“润之,你哪里知道他的用心啊——他就是不想让我静下心来揣摩制艺,让我当一辈子的老举人!”

胡林翼道:“季翁,我们说正经话。我以为,涤生说的不错。您不应该这么早就归隐山林,应该出山建功立业。”

左宗棠苦着脸道:“骆籲门请我,还是做幕僚,无非是文案什么的。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呀!润之啊,我真的不想再为他人做嫁衣了!”

曾国藩起身道:“我现在去给塔齐布写信。润之歇过乏,也给营里写个信。季高你听着,如果骆籲门再遣使入山请你,你必须出山!否则,我曾涤生追到东山去与你下棋!”

左宗棠一愣。

曾国藩已大步走出去。

胡林翼笑着对左宗棠说道:“季翁,您老若怕与涤生下棋,就赶紧出山吧。”

胡林翼到衡州的当晚,曾国藩又接到密报,言称衡阳、清泉两县,由保甲代县衙催征百姓应纳银粮,因分摊不均,导致部分民户抗欠或拒缴。湘勇即将出征,而口粮尚未筹及一半。还有一点也让人意想不到:保甲整日忙着催征银粮而置团防于不理,致使两县土匪日渐抬头。百姓多有怨言出口。

曾国藩连夜派员密访,方知全系保甲阴谋私利所致。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陪胡林翼与左宗棠用饭时,便将此事说出。

胡林翼道:“涤生,这件事,错不在民户,亦不在保甲,乃在官府。”

曾国藩奇怪地问道:“润之,是保甲分摊不均,与官府何干?何况,由保甲代催银粮,系骆抚台与徐藩司所定,别人不好改动。”

胡林翼道:“不管系由谁定,均应更张。涤生,您老试想,保甲的职分,是保护乡里不受土匪袭扰。代县衙催征百姓应纳银粮,乃是吏役的事。吏役的事由保甲代办,怎能不出事呢?我在黎平任所,举凡缉匪拿盗,由一方保甲负责;催征银粮,则全由吏役办理,保甲不得干预。”

曾国藩点头道:“各司其职,百姓气顺。湘勇驻衡后,打乱了原有办差模式。过不在保甲,亦不在吏役,其实在我。我若及早发现不妥,及时向骆抚台和徐藩司说明一切,想来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左宗棠眼望着胡林翼笑道:“润之,我说的不错吧?涤生不是聪明能干之人,他能有今天,全在于能听进别人的话。我左季高在这方面就不如他,所以到现在还是个不名一文的老举人。”

曾国藩戏谑道:“左季高可不是一般的老举人,他是我湖南,赫赫有名的当今诸葛亮啊!”

左宗棠哈哈笑着,出人意料地反问一句:“听您的口气,莫非诸葛亮也是一榜?”

曾国藩险些把一口饭喷到桌上。他强忍着把饭咽下去,这才说道:“诸葛亮是刘备的肩膀!”

一听这话,胡林翼也忍不住笑将起来。

左宗棠看看曾国藩,又望望胡林翼,瞪起眼睛说道:“你们两个疯了不成?这种话也当真!”

饭后,曾国藩先下文批饬衡阳、清泉两县,以后但凡稽查土匪等事,悉由保甲办理;催征银粮等项,均由吏役负责。又咨文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说明由保甲代收银粮的种种弊端。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很快回文,坚不许更改已定章法。骆秉章甚至责怪曾国藩不该自作主张,并请曾国藩把衡、清二县成命收回,照旧章办理。

曾国藩无法,只好在向朝廷拜发《衡永一带剿匪未毕折》的同时,又附《厘正衡清二县保甲》一片。

三天后,胡林翼返回长沙,当日即统带麾下六百黔勇,开始配合塔齐布作战。

《沥陈现办情形折》抵京以后,咸丰一连思考了两日,又同几位王大臣会商了一下,这才给曾国藩颁下一道很无奈的圣谕:“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质天日,非独朕知。若甘受畏葸之罪,殊属非是。钦此。”

圣谕颁下不多几日,咸丰又收到曾国藩递到的《衡永一带剿匪未毕折》和《厘正衡清二县保甲片》。

咸丰知道曾国藩是在借故拖延出省援皖的时间,或是在等船炮,或是水勇并未训练成熟。总之,是不想现在统勇东下。

咸丰把牙咬了三咬,强压住怒火,提笔在折子上朱批了这样几行字:“知道了。汝以在籍人员,能如是出力,已属可嘉。著知会抚臣剿办,或有汝素来深信之绅士,酌量办理亦可。”

咸丰在《厘正衡清二县保甲片》上想也没想便批道:“此应亟更易者,著知照骆秉章,将改办章程速行复奏。”

咸丰此时已打定主意:你曾国藩此时,无论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于你,但你若想不出兵,却坚决不许!

咸丰这里正在和曾国藩暗暗较劲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国内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平军林凤祥部,利用清军琦善总统的江北大营,张灯结彩过年的时机,突然从扬州蜂拥向北。一战而取滁州,再战而踞临淮关,三战而夺凤阳府。林凤祥此招,让各路清军措手不及,正懵懂间,林部已进入河南。一进入河南,太平军先破归德,旋围攻省城开封。讵料,开封已有所准备,早调重兵把守,加之古城墙高厚。致使太平军连攻十日不下,自己倒损失惨重。

太平军的人马,一部分是来自广西大山里的烧炭汉,一部分则是随战随抓获的当地百姓——精壮的编进大营,年纪大些的则成为杂役——都是未经过正规训练的各省百姓。一战而胜,全军气壮山河,不可一世;一遇强敌,满营无精打采,先寻退路。一看在开封受阻,林凤祥不敢再战,马上改变方向,倏地渡过黄河,直扑怀庆府,想在怀庆弄上几百美女作为新年礼物,敬献给天王万岁。哪知怀庆也是块硬骨头。林凤祥把怀庆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十几万人都扑上来啃。整整啃了五天五夜,不仅未撼怀庆一块瓦石,反倒啃了自己满嘴泥。林凤祥在怀庆一连损失了五位天将,都是被城楼上的大炮轰殁的。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清内阁学士胜保率大军尾追而来。

林凤祥闻报,不及细想,当即率军撤离怀庆,呼啸着进入山西省。先打破平阳府,杀死地方官员,挑出美女用车运走,然后便把城内钱粮及精壮百姓洗劫一空。等胜保督军赶到,平阳府满城都在鬼唱歌。

胜保在平阳府,尚未替林凤祥把善后处理完毕,林凤祥已带着自己的人马,来到了临洺关下。胜保闻报,连夜提军追赶。哪知林凤祥并未在临洺关驻足半刻,而是直取深州,竟一战而下。

胜保赶到深州,太平军又已离去多时。胜保仰天长叹不止,继续替林凤祥料理善后。

说起这太平军也煞是有趣,到处用兵,到处攻城,遍毁寺庙、道观、古迹,却偏偏又不守一城。掠精壮入伍为兵,挑美女献上层享乐,取钱粮便万事大吉。太平军每攻取一城一地,目标都是以上所列。太平军三字,浓缩成二字,便是“流军”。

林凤祥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呢?

“杜军民通贼一条,尚须筹一善策。自此以下千余里,皆贼匪与民通商,相安已久,若能克复郡县,夺回关隘,将贼匪通剿四散,则此等事皆善后事宜中之易办者耳。此刻未能踏破贼垒,民心观望,在所难免。俟到贵营时面商妥善办法。伪军师旅帅之怙恶者,鄙意诛其身不必及其孥!戮其人,不必焚其屋!磊江南北,陷入贼中数十州县,每县污伪命,受伪职者,不下千家,每家皆有亲党,有仇怨。亲党则谓其被胁可怜,仇怨则言其从逆可诛。欲一一宥过刑故,情真罪当,实非易易。国藩去冬告示四条,曾有一条专言之。昨彭泽令郭毓龙来营,语次忽跪禀曰:将来大兵至彭泽时,求禁弁勇毋焚房屋,为民请命云云。国藩以其仁人之言,极口允许。嗣后贵营查办乡官,望禁止焚烧,并禁拿其孥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与李次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