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作不见任何人。如有事,请在下午八时到十时来。
刘斌
他知道,挂上这个牌子后,便没有人来打搅他了,可以埋头工作一番了。
他首先拆开了那封沉甸甸的信,取出一沓厚厚的信纸来。铺开信,秀丽、苍劲的字,排着队进入他的眼睛。
我的斌弟:
我仍然用六年前这个称呼吧。
因为,据我了解,你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本来嘛,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可以重新找一个人的,但你却死心塌地爱着我。还是六年前那句老话:“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已经把你折磨了六年,我不准备再折磨你了。
我不但满足你的要求(你说过,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我原谅你的过失),而且还向你提出一个新问题:咱们复婚吧。……
看到这里,他流泪了,一滴、二滴、三滴……
这难道不是自己日夜盼望的话吗?
啊!我的兰花姐,您能原谅我干过的一切,就是我最大的满足啊!
复婚?兰花姐,我不敢想,也从来没有想过。您难道忘了,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啊!
一个有罪的人岂能和一个清白的人一块生活?
你原谅我了,够了。我的读者,也会原谅我的。
他擦去了眼泪,但是,掉在了红格纸上的泪水却化开了,引得几行字也流出了眼泪。
他戴好镜子,继续看了下去。
六年中,听说你停止了创作。理由是:你的所作所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的读者。因为,一个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不但要用写的书去教育别人,而且,他要有美好的心灵、优秀的品德……
我说得对吗?我敢肯定,你的心里肯定是这样想的。
看到这里,请你别往下看了,最好把它放到一边。为什么呢?
你没有错,即使一时错了,你已经改正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啊!可是,你何必停止你所爱的事业呢?
我想,我不但原谅你了。而且,读过你的书的人,知道了这一切也会原谅你的。所以,我让你现在就动笔写。哪怕写上一段儿也好。然后,再看我写的信。
……
哦,……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把她的信放在了一边。
真的,兰花姐,我的心已经被您看透了。
好吧,兰花姐,我听您的,就写一段儿吧。因为六年前,我写长篇小说《我的家庭》时,您的影子总在我身后。现在,仿佛觉着您又在我身后看着我。我怎么能不听您的话呢?
于是,他铺开稿纸,写了起来。
六、夫妻山的传说(一)
很古很古以前,夫妻山这个地方是一汪清泉,就像一面天然的镜子,当地的农民都喜欢吃这里的水。
这个地方的人民都姓刘,是一个大家族,族长叫刘豪。因此,这个地方就叫做刘豪堡。
这天,刘豪堡街上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当地的农民都知道,今天是族长女儿刘巧儿择婿的日子啊!于是,方圆几十里地方的人们都赶来看热闹。
刘巧儿的绣楼坐落在刘家大院西南方向临街的地方。
“当!当!当!……”
刘家大院里那座古铜色的钟响亮地叫了几下。午时,刘巧儿抛绣球的时候到了。只见四五个侍女簇拥着花枝招展的刘巧儿来到了绣楼南面的阳台上。她两手扶着栏杆,笑吟吟地看着楼下的人山人海。人们见刘巧儿朝他们微笑,便响起了霹雳般的喝彩声,祝愿这位贵重的小姐选上佳婿。
刘巧儿在这无边的人海里寻觅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看见了,向她含笑致意的阔少爷;
看见了,刘豪堡管账先生的儿子李吉,他是阔少爷当中的美男子;
看见了,衣着褴褛的种田人;
看见了,……
嗯,就是看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牛娃。
牛娃,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英俊潇洒的青年。
记得认识他的时候,还是两年前——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和几个侍女骑马到吉山上采花游玩。忽然,听到一声虎吼,吼得山摇地动。刘巧儿便命同来的几个神箭手在前面开路,自己随后,去消灭老虎。
翻过一个山梁,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只凶恶的猛虎。箭手们刚要放箭,被刘巧儿喝住了。原来,她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农民打扮的小伙子。他手握一把短刀,正在和猛虎较量呢!
放箭吧,怕伤着人,不放箭吧,眼看那个小伙子就要遭殃。
经再三考虑,她命令箭手们迎上前去,见机行事。没有走上几步,奇迹出现了:老虎哀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去了。
箭手们曳满了弓朝虎射去。
等刘巧儿赶到跟前,小伙子已经昏死过去了。她仔细一看,小伙子被虎抓得遍体鳞伤,撕碎的衣裳已经被血渗透了。再看那只虎,脖子里扎着一把短刀,仅露出了个刀把。
“快快抢救。”
刘巧儿说着翻身下马,和几个侍女替小伙子包扎。
小伙子是刘豪堡刘全的外甥,在舅舅家已经呆了七八年了。前些日子,他舅舅进山打猎,被这只猛虎吃了。牛娃一打听,说是近来被这孽畜吃掉的过往行人就有七八个。一气之下,独个儿上山来为民除害……
知道这一切后,巧儿对牛娃的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临走时,她赠给了牛娃一把弓箭,说:“三天后,请在这里等我。”然后就打发人把他送了回去。
三天后,刘巧儿带贴身侍女两人——金良和玉良来了。牛娃早就在这里等她,已经等了约两个时辰了。
下马后,她就和牛娃信步朝深山密林中走去。她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她望着牛娃那清秀的脸庞,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了他。他听了,自然很高兴。
他告诉刘巧儿,山里有一个好去处。一进吉山,朝西一拐,那里有一座山洞。洞里有石床、石锅、石碗之类的东西。这是他三天前发现的。当时他从山腰一块岩石上掉进了一条小小的山峡。腿子碰得生疼,他就想背靠岩石休息一会儿。可谁知,他却软绵绵地倒下去了。掉头一看,左右是丛生的灌木、野草等,上面掉的是密集的藤秧。双手扒开厚厚的条子秧,就是小洞……
讲述完他的发现后,他说:“大概这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我们以后就在那里见面吧。我悄悄地拿来被褥、吃的,谁也不知道。”
“太好了。”
从此,这个山洞便变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好地方。
今天的事儿,是早已约好了的。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见他的踪影?
刘巧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收敛了笑容。但是,她还在人群中寻着、找着……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中的钢笔。用手揉揉发涩的双眼后,迫不及待地扯过了她的信。立刻,火一样的语言钻进了他的眼帘:
斌弟,写完了一段吧?好,请你继续看我写给你的信。
斌弟,记得吗?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情形?
……
哦,我怎么能忘记那一切呢?
七、她的不幸
一半是亲身经历的,一半是她讲给他的。
1963年以前,也就是她十六岁以前。她在铁路小学担任过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在铁路中学,她担任过团总支书记。她也领着许多小伙伴做过数不清的好事。
上小学时,每周星期六下午,她们不是在食堂里帮大师傅剥葱、剥蒜,就是帮助叔叔阿姨扫站台,或是到候车室去给旅客送水……
上中学时,她们到过工厂、农村、部队等单位,为工农兵演出……她从上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几乎是规定了的每年四张奖状,有时还更多。
谁知这个糖水里泡大的铁路工人的孩子,这个心灵纯洁得像一潭清水的少女,会在十六岁那年,突然变成“地主崽子”来到了农村。哎,那是个多么荒诞的年代啊!
一个地主的侄儿在外面参加工作。这个地主没有儿子,所以,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就顶在了侄儿的头上。
她的父亲就是这个地主的侄儿,和其他有类似问题的数不清的人一样,他从心爱的岗位上被下放,来到了农村。
不过,她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还有他的叔辈以上的叔辈们都在农村。可是,这个老地主就没有想到为子孙后代们做上一丁点儿的好事,而是干下了使子孙后代们永远也翻不起身来的坏事。
她,十六岁的小兰花,就跟着她的父亲——一个被漏划的地主分子,从城市来到了王赵堡——她的祖先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
她来农村的第三天,就拿着镰刀去割谷子了。那是一双柔软、纤细的手啊!她用它写过优秀作文,捧过讲话稿,接过老师递过来的奖状、奖品,擦过窗玻璃,给旅客倒过水,搀扶过老人,抱过儿童,也用它打过毛衣、手套,……还用它干过别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和黄黄的、满身都是毛刺的谷秆打过交道啊!二把三把没有啥,到割过十几把时,手心里、手指上全起泡了。攥一把谷杆子,小手钻心地疼。那滋味,真正是“十指连心”地疼啊!
但是,她永远是生活的强者,在剧疼中,终于熬到了中午收工。收工的路上,她疲惫地走着,宛若一个战场上败下来的士兵……天格外低,黑云压房,凉气逼人。
回来了,到家里了。体质很差的母亲也从场上起场回来,已经做好了午饭。她吃小米汤还和吃大米饭时一样,细嚼慢咽。妈妈急了。眼看上工的钟就要催人了,可她还在端着那个大花碗数米粒。挨了一顿骂,她数米粒的速度加快了……很快,她吃完了那碗小米汤。还没等妈妈把水倒进锅,她那双纤细的小手就放进了锅里。
妈妈看见了,女儿每擦一个碗都像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那张椭圆形秀气的小脸上渗满了汗珠,尤其是鼻子上的汗珠,快要掉下来了。
妈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过女儿的小手。这一看,妈妈就像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杏子,从嘴里酸到了心里。满手的白泡破了,淡淡的血水顺着手指渗进了指缝。
啊!一位慈母的心碎了……那是用万根钢针扎碎的!
她一把拉过女儿,撕开一条旧纱布,包上了这双可怜的小手。然后,把女儿一把推出了门说:“上地去吧!”
女儿走后,妈妈失声地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的伤心。接近房顶的乌云不动了,老天也受了感染,无声地落下了泪水……
有啥办法呢?在那种社会里,她的女儿哪有休息一个下午的权利啊!
……
就这样,漫长的一年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繁重的劳动中,她过了第十七个生日。她的个子长高了,像一棵挺拔的钻天杨;椭圆形的小脸变粗糙了,可变得更动人了;手指变粗了,也更长了,宛若剑兰的叶子;辫子变长了……
她,终于能毫不费力地干农村的一切活了。
她,由一个软弱、瘦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韧、泼辣、窈窕、贤淑的大姑娘了。
她,所干过的一切活计,都赢来了老农们、妇女们的夸奖。
她,在1973年,连续列席了县、地区的贫下中农(牧)代表大会(她是地主的子女,胸前戴的不是红色的出席证,而是粉红色的列席证。此外,待遇是一样的),照当地社队干部的话来说,她是可以改造好的地主子女。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大队老支书要她写封入党申请书,他要做她的入党介绍人。……
可就在第二天,她又变成了一个为地主阶级喊冤叫屈的坏分子。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凛冽的北风刮得大地呜呜地叫唤。她硬着头皮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要不是扣工分,她一百个不愿意参加这样的会。真的,她能看着自己的父亲脖子里挂个筐子,筐子里装着土块站在她面前交代“罪行”吗?就是这样的会,她还不得不参加。
生产队的办公室,是用饲养员睡的屋子来代替的。火炕上,铺几块席芭子;墙壁上被烟熏得像是涂上了一层黑垢泥;地上扔着一些鞍、夹板之类的东西。
开会的人分坐在炕上、地上。
这间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中间,依次站的是她的父亲、叔叔,还有她叔叔的儿子王天仁。
今天晚上这些地主坏分子的站法,颇有点独出心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更让人寒心的站法。她父亲和叔叔赤脚踩在足有五寸厚的大冰块上,背上放一块修河用的一米见方、三寸厚的水泥砖。只有王天仁例外,脖子里挂一只盛满土块的筐子。
她想不通王天仁怎么也站在这里?
一听队长的话,便明白了原委。原来,今年的农业产量没有上去,原因是剥削阶级(指她父亲和叔叔)和受了剥削阶级影响的坏分子(指王天仁)在捣乱。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质问:“他王天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剥削阶级的日子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说是受了剥削阶级的影响了呢?”
几句响当当、硬邦邦的话,招来了大祸,受到了围攻。……
晚上,她越想越睡不着,便爬起来写了一张表白书。表白了自己的心,同时也表示,坚决跟着共产党,坚决跟着毛主席,用实际行动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她把它贴在队办公室大门上。这时候,她觉着心踏实了,像是还了一大笔债似的。
就是这样一张大字报,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也让她结识了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人。第二天,她被抓了起来,送到公社参加劳动改造。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觉着自己没脸见人了。
“跑,只有跑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绝对不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
当民兵们追到河沿上时,她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仅留下了一条花头巾。
四干河,位于夫妻山北面、刘堡西面、王赵堡南面。
这天,刘斌正在给一块干地灌冬水,蓦地,发现了四干河里淌下来的王兰花。
“太危险了!下面不远是分水处,要是碰到闸门上可就完了。”
他左右一看,急中生智用铁锨砍倒了一棵小白杨。
“抓住树梢!”
他见她的头仰起来了,便大声喊叫。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喊叫,伸手抓住了树梢。要不是他力气大,说不定也被拉下水去了。她被他救出来了。
望着冻得发紫得她,他背起来就朝家里跑去。……到家里,他嫂嫂帮助她换上了衣服。……
下午的斜阳,从窗里照进了屋子。她挪动了一下身子,长出了一口气。真没有想到,她舅舅的姑娘正是刘斌的嫂嫂。她比刘斌长两岁,所以,嫂嫂就命他叫她姐姐。他一点儿也不含糊,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继续看那封没有看完的信。
你虽然热情地叫了我一声“姐姐”,但是,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却使我心里不安,你反对我住在你家里吗?几天后,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一切。原来,我的表姐是一个可憎的女人。
你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天,回来还要垫圈、出粪、挑水、起土……家里的啥活都是你干,可你却连个白面馍馍都吃不上。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早上鸡一叫又背着星星去犁地……唉!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
……
哦,是的。鬼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来的。
刘斌从小失去了母亲,是在嫂子的虐待下长大的。父亲由于脾气直,看不惯有些队干部的所作所为,因此,惹下了一些人。在那个年代里,为了抓阶级斗争,上面要给生产队分配专政对象。为了完成任务,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下,就给他父亲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然后当阶级敌人批斗。
哎,谁让他爱管闲事呢?
这期间,刘斌的哥刘亮由于受不了别人的欺负,终于在一个黄昏跑了。后来,他就变成个不务正业的人了。由于这一切原因,再加上当时上高中要推荐,所以,十四岁的刘斌被迫辍学了。
一天,队上评工分,他和队长吵起来了。
二、队长为了要挟他,扔给了他一杆牛鞭,说:“要是你本事大,就套牛犁地,能行,给你记全劳力!”
“干就干!”
小刘斌拾起牛鞭愤愤不平地离开了会场。
从此,他起早贪黑,练扶犁本领。不上十天,他可以跟大人一样扶犁了。队长无奈,只好给他记足了全劳力的工分十七分五。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后来,当他知道了母亲坎坷的一生后,心想哪一本书有我母亲的一生这样悲壮呢?我难道不能把妈妈的一生写下来吗?别人能写,为什么我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