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目中有了一条路,决心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繁重的劳动之余,书本就变成了他的伴侣。晚上,才是他写作的最佳时光。有时,连一颗字也写不出;有时,故事就成了喷涌而出的泉水,源源不断。他可以一口气写到天亮。耽误了出工,又会招来一场大祸。……
他救出王兰花的那些日子,长篇小说《我的家庭》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
一天晚上,王兰花望着镶在窗户上的月亮出神。
下午,表姐给她做了一顿拌面,她吃不下呀!中午,刘斌没有吃饭就套牛了。可恨的表姐这样做,是因为刘斌早上没有上工套牛。早上,是她喊开了他的门,当她知道他一夜没有合眼而在写什么书时,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意……因此,表姐就没有给他做午饭。他套牛走了,表姐又做来了拌面……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表姐见她吃得慢,催促道:“快吃呀!”
她有苦难言啊,眼下还得在人家这儿住几天啊!因此,她不敢得罪表姐。吃着吃着,几天前的事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刘斌替她去给她妈妈送信,回来就上工了。她过意不去,从表姐柜子里拿了一个馍馍准备给他送去。可表姐却一把夺过馍,分给了她的四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放下了饭碗。表姐问她为啥不吃,她推说肚子里不舒服……
她翻身下了炕,趿拉着鞋走出了屋门。月光,毫不吝啬地洒遍了大地。风,像慈母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东面那间小屋里的灯光在月光下显得隐隐约约。她心里一热,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前。透过牛肋巴窗塑料纸上大拇指大的窟窿,她看见了他。
他,在一张老式的方桌前坐着,背靠着门。手里握着的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移动着,不时动一动身子。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这下,她才感觉到了冷。
他,可能也冷了吧?炕,是自己下午给他填的,肯定很暖和。可是,那件肩头补上补丁的破衣服下面,是一件什么样的棉衣呢?肯定是旧的,也许没有一点热气了……要是自己能进去,把身上披的这件皮衣披在他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大姑娘,深更半夜地敲小伙子的门,多不好意思啊!……真的,这一切她做不到。她是有点冷,头也摇开了。这时,她盼着奇迹出现:自己能隔门给他披上棉衣,或者这门能自动地打开……
八、志同道合
她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
表姐带着她的孩子们走娘家去了。
她为他精心做了一顿饺子。
吃的时候,她问他:“香吗?”
“香!太香了!”他微笑着说,“姐姐给我做的饭,哪能不香呢?”
她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她说:“后天,我要到新天去。你送送我好吗?”
“到你哥那里去吗?”
“嗯。”
“完全可以。”
吃完饭,她随着他来到了他那间小睡房里。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笤帚等物有条不紊地摆着;桌子上,很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屋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桌椅板凳上—尘不染;炕上,一条红色的线单子,已经开了好几处窟窿,还有的地方像筛子底,但洗得干干净净。
被子,叠得有棱有角,一边,是摞着的几件衣裳。一件灰色的,破得已经穿不成了,一件半新蓝制服洗得褪了色……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清爽、舒服的感觉。
她从几本书里找着了一本《铁道游击队》,如获至宝:“借给我看看吧。”
“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了,脸上甚至毫无表情。
“十天后,我给你送来。”
“别送了吧。十天后,我就不在这里了。”
“什么?”她吃惊地问,“要到哪里去吗?离开家庭?……这是真的?”
“真的。”
“你打算到哪里去?”
“走着看吧,到哪里算哪里吧。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别去了不行?”
“蹲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像我这样的人,上学推荐不上,招工挨不上,当兵没指望,还把气受上……”
“你的命运和我的一样啊!你别吃惊,等我告诉你。”
她向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说:“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啊!”说完这话后,又觉着失言了。立刻,满脸的红云烧得她低下了头。
听了这些话,他更吃惊了,便细心地打量起她来,细高的个子,长长的辫子,白净的椭圆形脸庞,合体的衣裤……嗯,他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和你比呢?
她转过了头,用手玩弄着辫子上的红头绳,羞涩地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你的话?”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变得腼腆起来,“要是听呢?”
“那好,还是别出去了。我知道你的心事。……那当然。是有点受不了,可是……”她突然缄口不言了,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他毫无拘束地把自己的一切及理想谈给了她。她一下子变得活跃、大方起来:“太好了。让我也来帮助你的事业吧!”
“你?”
“想不到吧?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从此,他们就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她经常来他家,来时带上看完了的书和为他改好誊好的稿子,走时又带走另一本书和另一章稿子……
这样,天长日久了,家里的人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像是有那么个意思,于是托人去提亲,结果成了。
他们于1973年的9月20日,红着脸相互交换了定亲礼物。
这些事,对他来说,是难以忘记的,就像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一样。
他磨够了,同时也磨来了甜头。要不是她,他早已“远走高飞”了,也许,《我的家庭》这部长篇小说就不会成功。没有这部书,他能由一个农民变成城里人吗?
他接着继续往下看信。
记得吗?你送我去车站时,偷偷地拔掉了我一根头发。我佯装不知,一会儿看你时,你的脸还是红的。……
哦,有这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暖和。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脱去了大衣。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一朵朵牛肋巴似的薄云。
她上身穿白底碎花的罩衣,下身穿青色的裤子,更显得苗条、俊美、朴素。他们在向阳的车站瓦房南面,倚着自行车等火车。他原地蹲下,把自行车轴皮上那个被土、油等染去了颜色的灰刷子取下后扔掉了。她又把它拣了回来:“放着它为你干活吧。”她说着掸去灰刷上的土,又把它装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脸红了。一会儿,等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时候,她的辫子就靠在了他的衣服上。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芸芸众生并没有注意他们。他便悄悄地把那根辫梢抓到了手里……又分取了其中的一根,轻轻一扯,“噌!”连根拔了下来。做完这一切时,他像做了贼似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
第三天晚上,天很黑,他又把她接来了。他们彼此都有一肚子话,快憋到嗓子眼上了。可是,五里路变成了五米。还没等他们说话,已经到家了……
“当当当!……”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很烦躁,随即起身打开了门。噢,原来是馆长。
“有事吗?馆长。”
“写一阵,也该活动一下嘛。现在啥时候了?”
老馆长关心中带点嗔怪:“走,到我家去吃晚饭。”他感激地招呼馆长入座,一看表,才知道七点半了。也就是说,再过三十分钟,找他的人就会鱼贯而来。可他还连饭都没有吃呢!
他感激馆长的日子长了。
“我到街上去吃吧。”他把折好的信放进了抽屉,对馆长说,“要么……”
“嗯?”老馆长站起来说,“不行!快走吧。”他只好拉灭电灯跟着馆长走出了房门。很快,他们便汇入大街上的人流之中。
这时候,衣着入时的小马端着一饭盒水饺,走进了文化馆的大门。
吃过饭来到馆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小马告诉他,她刚刚打发走了候他的几位客人。他感到内疚,但又不得不这样做。等几天吧,等自己消闲了的时候,再弥补这些过失吧。
“小马!”他对着给他沏水泡茶的小马说,“仍然忙你的去吧。到明天上午12点钟,客人一到准时叫我。到时我手头这个东西就完成了。”
她不得不走出去了。临走时,她说:“明天早上,别到食堂去了。我给你端来饭……”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就送她出去了。
……他铺开那沓稿纸,继续写了起来。
九、夫妻山的传说(二)
她终于找着了他。牛娃,穿得像个阔少爷——那是她送给他的衣物。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呢。她冲他微微一笑后,才从侍女端的盘子里拿过了红得耀眼的绣球。
人群中,一声欢呼,几个富豪子弟挤到了最前面。他们跃跃欲试,双眼紧紧盯着那颗红得刺眼的绣球。……谁要是得到它,这就意味着得到了刘豪的一半家产。刘豪的家产,又是难以用数字来计算的。
结果使观众感到十分的快活。因为,得到绣球的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牛娃是个种田人。
顿时,人群中欢声雷动,热烈地祝贺着这对貌美的佳人。
牛娃,被刘家的一群家人拥进了富丽堂皇的刘家大院。前来贺喜的权贵阔老爷们纷纷向牛娃作揖、问好……
此时的刘豪,正坐在犴皮交椅上和高贵的客人们热烈谈论。忽然,一个家人前来贺喜:“恭喜老大人!姑娘、姑爷到。”
“快快有请。”刘豪晃动着肥脑袋下令。
“参见岳父大人。”
刘豪见牛娃一表人才,大喜:“平身。坐。”
“谢父亲。”
刘巧儿、牛娃双双见过礼后,坐了下来。
突然,刘豪收敛了笑容,问:“你好像是刘全的外甥?”
“是的。”家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啊?”刘豪大吃一惊,接着那双黄眼珠转动了几下,“这么说,你是本村的人了?”
“是的。岳父大人。”牛娃理直气壮地答道。
“可是,你难道忘了我们家族的法度,同村人是不准结婚的。”
“父亲。”刘巧儿大声回答,“你不是说这是佛爷的旨意嘛!”
“怎见得?”
“你说过,这择婿是佛爷的意思,谁配当你的女婿,绣球就会飞到谁的头上。我也是信手打的呀!”
“岳父大人,这是天意呀!”
刘豪恼怒地喊:“放肆!”顿了一顿,又喊:“来人啊!把他给我乱棍打死!”
“什么?”
刘巧儿冲着走进来的家人说:“大胆!”然后,她当地一跪:“要是这样,我也情愿一死!”说完就朝刘豪一边的柱子撞去。说来还是几个侍女利索,她们齐刷刷围上去拉住了巧儿。
刘豪一惊,忙说:“那好。…先送他回去吧。”
刘巧儿含泪退下。
刘豪叫过一名家人,附耳低语了一阵。
那家人点头退下去了……
写到这里,火炉上的水壶盖“砰”一下蹦到了生铁炉面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作家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笔……
十、求婚
记得吗?我们订婚后的第三年,……那个人的到来,给我们平静的生活里投进了一颗炸弹……
他怎么能忘记这些事情呢?订婚以后,他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哪个地方没她的针线。所不同的是,这三年来她没有到他家里来过。这也难怪,在西北农村里,有哪个姑娘在结婚前到婆家去过呢?她,是一个很自重的人,对于这些人情风俗,岂能无动于衷?
现在,她要看的书以及要她改、抄的稿子都是他亲自去送。和订婚前正好相反,他写的每一章稿子,她都认真地加工修改,对字、词、句,甚至情节,她都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
……就这样,奋斗了三年零六个月,《我的家庭》终于脱稿了。
他从寄出稿子后的那一天起,心中萌发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念头:能握一下或者摸一下她那双白皙而又带茧的手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任凭他想象多么丰富,到她跟前时,他却胆怯了。……
一天早上,家里就他和她两人。她和往常一样打开了箱子,取出一对绣有“赠送留念”四字的鞋垫子。就在她给他的当儿,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右手。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像是在审视陌生人一样。霎时,她的面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接着,就像有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传遍了他们的全身。他们都觉得对方的手就像一块火炭。一会儿,她刷地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只纤细而又结实的手。
这时,母亲进来了。他们不敢正眼看母亲,觉得干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等妈妈离开,她扛起铁锨像小偷一样顺着墙角溜走了,他也慌慌张张告辞了岳母逃走了。
中午收工前,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八支河沿。她知道,她的刘斌弟弟就是从那条河上来去的。可以断定,他肯定走了。可她仍然朝那条路上看,希望他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她知道他刚走,难道会这么快再返回来吗?
“但愿他还没有走。”收工的路上,她这样想着,步入小院时,屋子里像是有他的声音,停下脚步一听,反倒听出了一段故事。
“……至于兰花的户口问题,你是知道的,孩子的二舅在铁路局派出所里。这事是没有问题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兰花那孩子性子很犟。她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她父亲的声音。
“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谁还不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在铁路上工作的干爹的声音。
父亲问:“兰花如果去了是什么工种?”
干爹答:“站务员。”
父亲又问:“冬生在干什么?”
干爹又答:“冬生暂时是扳道员。等他和兰花完婚后,再设法调他到分局去。”
啊!冬生不就是干爹那个大儿子吗?自己还和他是同学呢!要我和他完婚?岂有此理!
“应该让她过几天舒坦日子了。这几年,兰花也确实不易啊!可是刘家小伙子要是不答应怎么办?……订婚已经三年了……穿的吗?他哥嫂不管他,钱?也没有。”
“跟这样的人有啥出息?门不当,户不对!”
她越听越气,“哐!”扔下铁锨,拐进了厨房。
此后的每一天,父亲都劝她退婚,他是为了女儿好,可是他那里知道女儿的心呵!劝说一次,就生一肚子气。
十一、无风起波浪
他继续看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了节省时间,这里附上当时写给你的一封信。
翻过一页,果然是六年前她写给他的一封信。虽然信纸折皱了,但字迹还是非常清晰的:
亲爱的斌弟:
你好!
我是不想这样称呼你的。因为我把你当作我心中最高尚的人。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你。
我们订婚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多不平凡啊!今年春天,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思想深处震动很大。我也就对你很生气。人活着,不就是为在人们心目中留个好名声吗?“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就是这个意思。可你却干下了那样的事,再加上家庭、周围的压力,我就想和你断了这根线吧。
当我知道冤枉了你时,我也就不生气了,同时,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从那以后,我的病竟好转了。
那年春天,也就是她干爹走后不久,吉县召开宣判大会,每个大队派四名代表参加,她作为王赵大队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
会上,他的哥哥刘亮因倒卖银元被判处了一年徒刑。回来的路上,同路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议论纷纷:“那就是刘亮的弟媳妇。”
“还不是刘亮拐骗来的东西多。不然,她怎么能看上刘亮的弟弟呢?”
“是呀,谁不爱钱啊!”……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统统钻进了她的耳朵。臊得她觉得比会场里更难堪,仿佛有无数柳条在抽打着她的脸……她想不通,犯罪的是刘亮,跟她和刘斌订婚有什么关系呢?
回到家,看见了妈妈,她真想哭。因为,只有妈妈才是她婚姻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第二天一上班,全队的社员们几乎都另眼看她。说实话,她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呢!一些和她关系密切的姑娘们、婆姨们就直截了当地劝她:“快和刘斌退婚吧!何必自讨苦吃呢?”
“不能等了,丫头!这可是大事呵!”
“退了吧,跟个那样的人,干啥?”
……
如此劝说,把她越发劝糊涂了。回到家里,三舅把指头指到了她的眼窝:“你要是跟上刘斌,以后见了我就别叫我舅舅。……”
听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理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刘亮的判刑而引起的吗?
一些婆姨们,见兰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索性把实情告诉了她,刘斌把刘堡三队的一个姑娘强奸了。眼下,这姑娘已经身怀有孕了。公安局正派人查呢,查清了,刘斌就和他哥哥的下场一个样。
如此这般,有枝儿有叶儿的。
当然,她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在短短的两天中已经有八个人亲自对她讲了类似的事情……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么,慢慢的她有点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