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得与失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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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生基本规则(1)

在我看来,指导人生智慧首要的或基本的规则,似乎可以得自于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作为插句所提出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可以这样表述,即“贤哲所追求的不是享乐,而是源于痛苦的 自由”。

这句话的真谛在于指出了快乐的否定特征——事实上,快乐是痛苦的否定,而痛苦是人生绝对的因素。尽管我在我的主要著作(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第一卷 ,第58页。——原注)中已对这一命题作了详尽的论证,但在这里,我仍可提供一份更翔实的说明,这一说明取自日常的生活实例。假定,我们除了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伤口疼痛难忍外,其他均处于良 好的健康状态,那么,这一痛处将会吸引我们的全部注意力,使我们失去那种安宁或幸福感,并破坏了我们生活的舒适愉快。同样,如果我们所做的事中惟有一件不尽如意,那么这惟一缺憾将因我们目 标的受挫而使我们陷入一种无休止的苦恼之中,哪怕它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将会为它而忧心忡忡,却无暇顾及另外一些更重要的并且取得成功的事情。上述两种情况所遇到的阻力都是意志,在 一种情况下,意志体现在机体中;另一种情况,意志则显示于生存斗争中。显然,在两种情况下,意志惟有畅行无阻、随心所欲,方可得到满足。因此,意志的满足是这样一种满足,它是不能直接感受 到的,至多,只有当我们思考我们的境况时才能逐渐意识到它。但是,妨碍或阻止意志行为的是某种现实的东西,这种东西通过阻碍意志而显示存在。惟有铲除这种障碍——换言之,使我们摆脱它的控 制——才可得到一切快乐。因此,快乐是这样一种状态,它只是暂时的,瞬间即逝的。

这便是前面引用亚里士多德著名论断的那条绝妙准则的真正基础,他命令我们不要把获得生活的舒适愉快作为追求的对象,而要尽量避免生活中的不幸,直驱我们的真正目标。倘若这不是一条正确的道 路,那么伏尔泰(Voltaire)的名言“幸福不过是一场梦,不幸才是真实的”也同样是错误的。然而,事实上它却是正确的,真实的。一个人若想编写他自己的人生之歌,并确定其一生中幸福何在,那 么,他在书中所描述的必然是他曾经逃避的不幸,而不是他曾享受的欢乐。这就是幸福论的方法。因为,所有的幸福论都必须认识到它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认识到“幸福地生活”仅仅意味着“少一 点不幸地生活”——亦即过着一种坚忍的生活。毫无疑问,生活赋予我们并非让我们去享乐,而是要我们去搏斗——去战胜厄运。对此可以用许多不同的表达方式来说明它——例如,可以用拉丁语说, “degere vifam,Vitadefung”或者用意大利语说,“si scamps cosi”、也可以用德语说,“man muss suchen durchzukommen;er wird schon durch die Welt konnen”如此等等。在古代,想到生活 和操劳就要结束,忍耐已到尽头,这确实是一种宽慰。最大的幸运不是享受强烈的狂欢和巨大的喜悦,而是没有任何剧痛地——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落下生活的帷幕。以一个人生活的舒适和愉 快去衡量其幸福与否,这实际上是诉诸一种错误的标准。因为愉快不仅现在是而且今后也仍然是具有否定性质的东西。认为幸福来自于舒适和愉快,这是由妒羡而产生的一种误解并将受到惩罚。感觉到 的痛苦是某种现实存在的东西,因此,这种痛苦的消逝才是幸福真实的标准。倘若我们摆脱了痛苦的折磨,也没有令人厌烦的事,那么,也就获得了世俗幸福的最根本的条件。至于其他一切都是虚假的 梦幻。

由此可见,一个人决不应当以牺牲痛苦为代价去得到愉快,或者冒险去招致痛苦。这样做实际上正是追求某种否定的和虚幻的东西,而牺牲愉快以避免痛苦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愉快先于痛苦,抑或 痛苦先于愉快,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形。试图将悲惨的境地变成幸福的乐园,竭力追求欢乐的愉快而不是躲避痛苦,这实在是自然秩序的颠倒——但是,有多少人恰恰是这么做的!——把世间看做地 狱,只求获得一席立足之地,这却是不乏智慧之光的悲观论点。傻瓜对生活的愉快紧追不舍,却发现自己受了愚弄;智者力图避免傻瓜的厄运;虽然他小心翼翼,但仍遭到不幸,这种不幸是命运之神的 安排而非他自己的过错。就他自己努力获得了成功而言,也不能将他的生活固置于梦幻之中,因为他所遭受的不幸是极真实的。即使他远远地躲开以避免不幸,并对愉快做了不必要的牺牲,事实上,他 仍然未能因此而逃避厄运;因为一切愉快都是虚幻的,哀叹愉快的逝去,是一件毫无意义的、甚至荒谬可笑的行为。

没有认清这条真理——由乐观主义导致的失败——是许多不幸的根源。在没有痛苦的时刻,我们无尽的希冀出现了——仿佛在镜中一般——一种幸福的影像,这种幸福现实中是无可比拟的,它诱使我们 去追寻它。一旦我们受它诱惑便会招致痛苦的降临,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最后,我们终于遗憾地面对已经错过的无痛苦状态;它是我们曾经轻易放过的伊甸园;它不再属于我们,我们只能虚枉地渴求 这发生过的一切再重新开始。

有人也许会认为这些充满希冀的幻想是某种邪恶精神的作品,是为了将我们从无痛苦状态——更将形成我们最高幸福——引诱开来而设想出来的。

一位粗心的年轻人可能认为世界就意味着去享乐,仿佛世界上的真实的幸福俯拾皆是;然而,恰恰这些人得不到幸福,因为他们的才智尚不足以使其战胜生活道路上的种种困难。当他阅读富有诗意和浪 漫主义的作品时,那种观念便牢牢地在他的心灵中扎下了根,实际上他被外部世界的现象欺骗了——这个世界具有彻头彻尾的虚伪。对此,我马上还有些话要说。结果,他的生活或多或少总要寻求那现 实的幸福;并且,他所理解的幸福就是一连串确定的快乐。在追寻这些幸福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危险——一个不应被忽略的事实。他搜寻着那并不存在的猎物,于是,他遭受了种种真实的不幸——诸如 苦痛、穷困、疾病、失败、匮乏、忧烦、耻辱以及人生中的其他一切艰难困苦。他终于识破了蒙骗他的命运的恶作剧,然而,太晚了。

但是,倘若遵循我在前面提及的规则,并选定一种以避免痛苦为目标——换言之为预防以各种形式出现的希望、疾病和烦恼起见——的人生计划,则目的是真实的;人生计划越是不为追求现实幸福的妄 想所纷扰,实现其目的的可能性便越大。这与歌德在《有择亲和力》中表述的看法不谋而合,在那里,歌德通过米特勒(Mittier)——一个总是试图给人取乐的人——的嘴说出了下列这段话:“驾驭厄 运的欲望是一种确定的目标,但是,贪心不足则是愚昧无知的。”在一则巧妙的法国谚语中也表达了同样的道理:“适可而止”——亦即勿画蛇添足。正如我在我的主要著作中所提出的,这也是犬儒学 派哲学体系的主导思想(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16章。——原注。)因为,事实上,倘若痛苦并不总与快乐密切相关,那么,又是什么驱使犬儒学派拒斥任何形式的享乐呢?对于他们 来说,远远躲开痛苦要比获取快乐容易得多。由于快乐的否定本性和痛苦的现实性给他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们持续不断地竭尽全力以逃避痛苦,根据他们的看法,达到上述目的第一步是 完全地、慎重地拒斥快乐,因为这种快乐只是为了让他落入痛苦的缧绁而设置的陷阱。

如席勒所说,我们都生于阿卡狄亚( Arcadia,古希腊一山地牧区,以境内居民生活淳朴与宁静著称,借喻世外桃源。——译注。)也就是说,我们出生在一个充满着要求得到幸福和快乐的呼声的世界 ,并且抱着更加美好的梦想。然而命运照例迅速地使我们大致明白,我们真正一无所有;而命运则因其无可争辩的权力统治着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不仅支配我们希望得到的一切——妻子、儿女——而且 支配着我们的肢体,我们的胳膊、腿、眼睛、耳朵,甚至我们脸中间的鼻子。但是,不久,经验又使我们懂得,幸福和愉快是一种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与此相反,不幸和痛苦才是实在的,无需任 何中介,我们便可感到它的存在,由于它的作用,我们才陷入不必要的幻想中或编织起愚蠢的希冀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