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垂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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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老汉还没有睡着,虽然浑身酸痛,他也没睡着。他想:换了谁,谁能睡得着?他原以为既然来了,就会住上一个月。要是到时候大儿子不来接他,他就自己走回村里去。但他们只让他住一夜。他不是想赖在镇上讨好生活,他是害怕吵架。他知道,要是他们明天一起回去了,大儿子一家和二儿子一家势必要大吵一架,到时候他往哪儿站呢?他可以躲到他那间小屋里,可那不就是遂了二媳妇的愿,不给大儿媳脸面?他们势必不让他走开,不让他偷偷溜到村外头去,不让他随便坐到哪个邻居、亲戚家躲一会儿。反正谁也不会让他走,他就得站在一边听着,听自家孩子说那些指桑骂槐、暗里藏刀的话。乡亲们都会走来瞧瞧吧?他们站在不远处的街上也能听到,听到他的儿子、媳妇们拉锯一般说着话,他们还会说到他,说就是因为他,一家人成了这样。乡亲们有很多话要说呢,那些辈分高、爱管事儿会来戳他儿子的脊梁骨,骂他窝囊废。还有人会说:这怨谁呢,子不教、父之过啊。他最怕那些可怜他的人,多半是和他一样老的人,还有些上了点儿年纪的妇女。他们会不停地叹气,眼里含着泪,还会讲起他不久前死去的老婆。他可受不了了,要是他也像小孩子一般哭起来了该怎么办?

他的眼皮又沉又酸,眼珠发硬,头脑也不清醒了,但他睡不着。那些要发生的事儿,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过来过去。这些想象中的事儿慢慢又和发生过的事儿混合到一块儿去,弄得他就像做梦一样恍惚不清。

他沿着村里那条街走着,街两旁密密麻麻的砖房忽然变成了稀疏的泥房,房顶上还糊着干草。他走进某一处院子,看见一个妇人在院子里烧着地锅、蒸馍馍。妇人头上还戴着一条厚厚的绿线三角围巾。天色暗了,下起了雪,炉子里的火特别地亮起来。他蹲在炉膛前烤着火,馍馍熟了,他母亲掀开锅盖,顺手拿了一个热腾腾的馍递给他。他吃着甜香的馍馍,又跑到村街去玩儿。一只黑狗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摇着尾巴撒欢着跑过来。他对它说道“黑子,快回家去,打狗的来啦”,黑狗便犹豫不决地往家走,还不时扭头看看他。黄昏里,家家户户的炉子都在院子里闪着光,柴火星儿从炉膛里迸出来,和雪花飘到一块儿,又忽而在半空中消失了。

他看见父亲躺在架子车上等他呐,面色红润润的。他拉着父亲往前走,很快就出了村子,上了大路。大路上空空荡荡的,好像只有他俩在赶路。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有些桐树开满了紫花。父亲对他说“你歇歇吧”,他却不歇着,还故意走得更快些,好叫父亲知道他的力气。父亲问他“就快到了吧”,他对父亲说“你睡吧,明天一醒就到了”。父亲听他的话睡了,他还浑身冒汗地拉着车。后来,他一直走到天上月亮升得老高的时候。

人们突然都挤到他面前了,亲戚、乡亲、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抱着孩子的妇女。“你要去哪儿”他们问他。他赶忙低了头,说哪儿也不去。他转头往回走,走到一处熟悉的院门前,一步跨进去。院子里静寂无声,他心里怀着窃喜,可不一会儿,他就看到门廊底下坐的全是人,他们只是不作声地看着他。他看出来了:儿子、媳妇、弟弟、村长都在里头。

他急忙转身走,一走出院门就跑起来。他跑一程又走一程,到了一个荒凉的地方。突然一个女人站到他面前,穿着白衣。他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却是他老伴儿。她满面愁容,问他要往哪儿去。他哭起来,怪她把他一个人留下来。他哭起来没有个头儿,等他哭完了,老伴儿却不见了。他往周围找她却找不见。他就继续沿那条路走去,又走了一程,他看见路边有个黄泥的屋子,屋檐下面挂满了串成串儿的、金黄的玉米棒子。屋子一边还有一口小石磨。他走进院落里去,忽而看见一只大猫蹲在墙角落里晒暖儿,那正是他以前养的那只黄猫。他在镇上市集里把它买回来,从两个月大养到十五岁。它也没有什么病痛,就是老了。有一天,他和老伴儿发现老猫不见了,他们找遍整个村子,又找到村外头的庄稼地、树林子里,都找不到它的踪影。后来,人家告诉他,猫要死的时候,就会离家出走,它们要找个僻静地儿自个儿去死,不麻烦主人。老伴儿听了,还为它哭了一恸。原来老黄猫到了这个地方。他跑过去想叫它一声、摸摸它,却发现它睡着了。

他走出院子,走在一条像河堤一样的平坦土路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林子里。林子里空空荡荡,竖着一条条光秃秃的树干,地上还有一点儿积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个林子里来了,又觉得一开始就是要走到这里的。他在树干之间走来走去,恍恍惚惚地找,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要来这里寻死的。

死的念头就像个沉重的东西猛地压到他心上,让他醒过来了。他胸口憋闷,脑门子疼,嗓子眼儿像干裂了一样。他翻个身儿躺好,才慢慢地回味起梦见的事情来。那些他醒着的时候都想不起来的东西,在梦里头却跟当时一样真。他想:连小时候家里养的黑狗都梦见了,做梦真是天上地下、十万八千里地乱诌。然后,他又想到让人发愁的东西上去了:老伴儿,老猫、地上有雪的光秃秃、荒凉的树林子。那个死的东西就很重地压着他,让他不得不用劲儿喘几口气,怕五脏六腑都要被那重东西闷住。

他自己说起来: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做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梦见那么多人,死了的、活着的都有,都清楚得跟画儿一样。我这是等什么,等天亮了,喝一碗稀饭,再跟着他们回去?村里人问起来,我该说啥?我就坐那儿等着,等他们哥弟儿俩吵起来,任由他们折腾去?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等他们给我一口饭吃……

他躺在那里轻轻哀叹了几声,他越哀叹越觉得心里的忧愁怎样也叹不完。他又翻了个身儿,面朝另外一边的黑暗躺着,想了一会儿心事。后来,他发抖着起床,摸黑穿上鞋,把衣服的扣子扣严、被子叠好,就蹑手蹑脚地开门、对好门,往家去了。

正是破晓前最冷、最黑的时候。王老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看到路、路两边房屋的暗影。太冷了,想必狗也躲到哪个墙旮旯里睡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老汉仍然看不清,他慢慢地往前走,走时膝盖总是先往前屈,好像在探路。这样摸索着走了一会儿,他才看清那条蓝灰色的、空荡荡的路。他放开步子走起来,心想:以后恐怕就要不断在路上走了,不能怕走路,路还长着呢、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