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垂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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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星星比昨夜少了,寥寥的几颗,都挤在西边的一个角落里,好像怕冷似的。月牙子却很亮,悬在不远处一间茅草屋子的上头,那屋子像一块贴在旷野上的黑布。星星、月亮、屋子都像是低垂着头,兀自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王老汉想坐下来歇一会儿,他的腿沉得像绑了两个秤锤。“老骨头,老不死的”老汉骂起自己来。他在路边坐下来,还用手支住头。他晃了晃脑袋,脑袋又空又沉,让他直想躺下来。他坐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走。田野里真是空旷,大地干净得就跟天上没有云的时候一样,沟里的小灌木、路边的杨树、田里的庄稼都谢落了,干枯、僵硬得像是再也不会返青了。

老汉走着,猜着该是什么时候了,天还有多久会破晓。月牙子又往西边沉下去一点儿,东边,很远的天边,有一道紫色的冷光,像一道天幕的裂缝。光会慢慢从那里跳出来,太阳也会从那里跳出来。老汉想着,终于看到了老伴儿的坟。那旁边他特地种了一棵小树,好叫它长大了给老伴儿遮挡太阳、风雨。小树瘦伶伶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被风刮歪了,伏在坟头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老汉累坏了,也不觉得冷,把头枕在坟上睡着了。

等到光终于从东边那条紫色的裂缝里倾斜出来时,他正揣着袖子,站在坟前向老伴儿数说自己的遭遇。他说完了,就走过去想把小树扶直,一松手,树又可怜地趴下去。老汉叹一口气,说:“你要歪着就歪着吧。”

他往远处望了一圈,天地笼罩在阴沉的青灰色中,依然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天还早呢。他又叹了一口气,对着坟说道:“不能怪孩子,谁也没有撵我,是我自己要走。要是你在呢,我哪儿也不去。住在窝棚里也不怕,缺吃少穿有啥?苦日子都过惯了,可你先走了,你倒撇得干净了,你叫我自己咋办呢?我一个孤老头子……”

王老汉脸上还是那种软塌塌、带着含糊笑意的表情。但突然间一大滴泪滚到他的脸蛋上,接着又有一长串泪水滑下来。他赶紧拿两只树皮一般粗糙、干硬的手往脸上乱抹一番。他绷紧着脸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蹲下身,使劲抠了一把土添在坟上,一边说起来:“我得走了,趁现在还没有人,天早着……我呐,你可不要瞎想,我这一出去就好了。我这一走家里头也安生了,不能叫他们兄弟俩因为咱们伤和气。哎,人老了,就得自己走远点儿,不能给谁添麻烦,猫老了还知道不死在主人家里呢。嘿嘿,你信不信,我可是梦见咱家那老黄猫了,这畜牲,给我托梦了……要是他们还让我住在窝棚里就好啦,我天天来给你说说话,到地里走走……我这就走了,要是我走了远路,我明年也要回来给你上坟,你的忌日,我记得……”

他用手扶住脚脖子,吃力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沿着庄稼地里的小路往通向村里的土路走去。

王老汉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两三个进城卖菜的乡亲。村里大部分的人家还没有起床,天实在太冷了,鸡倒仍旧叫起来,哑着喉咙断断续续地叫着。天光还是黎明时的阴沉、昏暗,王老汉站在自家院墙的角落处,刚好夹在墙壁和一棵槐树中间。他听见大门“吱呀”响了一声,随后又听见大儿媳说话的声音。过一会儿,就看见孙子背着书包一个人出现在村街上。等他走过街角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时,王老汉才赶紧追上去。

“爷”小孙子手里正拿着一个夹着煎鸡蛋的馒头吃,看见他惊讶地喊了一声。

王老汉叫小孙子先不要说话,等他们走出了村子,他才和孙子说起来。他告诉孙子,他就要搬到镇上叔叔家住了。

“我不上学的时候,也能去叔叔家看你,反正不远。”孙子说。

“是呀,路倒不远,你又会骑车子。”

“爷,你不是过一个月又回来了?”

“不一定呐,你叔叔说不定要让我多住几个月。”

“哦,你要是想回来,我也能去接你,我会骑车子带人。”

“我知道,我知道。”老汉连声说。

他又把孙子往前送一段路,来到一块麦苗田的边上。不远处的一片桐树园子还蒙在白雾里。

“你要好好上学,上了学将来什么都好。你看田茂家的大学生,住在城里,高楼大瓦房,还开着车呢。”

“还有什么好?”孙子问他。

“吃的也好,吃的都是咱没有见过的,念了书就懂道理了。反正什么都好些。”老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只是脸色郑重地看着小孙子,要叫他相信。又说:“将来长大成人了,要有出息,不要叫大人操心。等你爹娘老了,要孝顺他们。”

“我知道这,孝敬父母。”那孩子说。

“是啊,在学校里,老师都教你啦?”

“老师没有教我也知道。”

“知道了好,知道了就好,这些你都懂……”王老汉搓着手,看着孙子仍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爷,我要去上学了。”

“你去吧,还有老长一段路呢,去吧。”

老汉看着孙子顺着光秃秃的麦苗田走了,小孩子的身形、衣服和背的书包都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最后消失了。他想着:要是这孩子再也见不着我了,他长大了可还记得我这个爷爷?这个问题让他愁闷极了。因此,他往回走的路上故意去看那些路边的景象:只是光秃秃的土地、田里冻僵的麦苗,还有一些在地上捡东西吃的孤单的麻雀。很快,他又看到了村庄的房舍,天光亮起来了。新的愁闷像灰尘一样把旧的愁闷覆盖起来:他似乎非得离开这里了,他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他爷爷奶奶、爹娘、老伴儿的坟也都在这儿,但他却变成了个多余的、家里容不下的人。他似乎非得离开这里,不走不行。

天亮了,可毕竟还早,老汉确信村长和王安还都在补觉。他得趁着他们没有醒就把事儿办完。他快步走回家,看到门没有从里面插上,就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了。大儿媳正在压井边朝一个塑料桶里压水,水桶里冒起一层层的热气。她披头散发,嘴里正“哼哼呀呀”地唱戏,看见他突然打住了,张着嘴,两眼睁得鼓鼓的。王老汉赶忙走过去,把自己编好的一套瞎话说出来,说二儿子要他回家拿铺盖、衣服,再过去镇上。

“这么早,让你自己回来拿?连铺盖也不给你备?老二他还真做得出。”大儿媳不那么惊讶了,说完继续压水,一手拿个木梳子梳头发。她把眼睛往上翻着,故意不看他。

老汉走进他的小屋,他的铺盖都已经给卷起来了,散乱地扔在地上一张农膜上。老汉坐在冷硬的、绳子结成的床面上,两腿疼得真想躺下来。他捏抓了一会儿大腿,又坐着发一会儿呆。大儿子也起床了,儿媳已经转达了他回来的消息。但儿子并没有进屋来看看他。老汉开始收拾东西。他找了一根绳子,把铺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又从床底下一个纸箱子里扒出来几件衣服,在身上穿的棉袄里面加上一件破绒衣,最后从一件衣服的内侧翻出几张十块、五块的污秽票子,把它迅速卷起来,塞进鞋底。

他出去,想找儿子要一个装铺盖、衣服的麻布袋子,却看到儿子和媳妇正坐在堂屋里吃早饭,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馍馍和稀饭。他羞惭得很,好像自己偷看了不敢看的东西,想赶紧掉头回他的小屋去。这时,大儿媳却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想说吃过了,说出来的却是“没有”。大儿媳就叫他一起来吃,还给他盛了一碗稀饭。老汉真是饿坏了,走了几十里的路,又冷得浑身筛糠一样,就抱起热稀饭“唏唏溜溜”喝起来。

大儿媳拧着眉毛说:“真是的,连早饭也不让吃就叫老的一个人回来了,老二这个人……”

大儿子说:“别说了,说这些干啥。”

大儿媳继续说:“有的人,也真是薄气,一顿饭值个什么,这么冷的天,大清早让老的跑回来。”

大儿子不耐烦地说:“你别说了,在谁家吃都一样。”

大儿媳说:“是都一样,我是怕咱爸大清早走路累得慌,冷得慌。你说这话啥意思,你说我是稀罕这顿饭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大儿子不满地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老汉吃完了一个馍馍,还想再吃一个,却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最后,他只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个馍馍,就站起来抹抹嘴走了。临走的时候,还说:“我歇一会儿就走,走了几十里路,腿还疼着呢,老骨头,不中用了。”

“你多歇会儿,歇好了再走。”大儿子对他说,“等一会儿我不送你了,我要去木匠家说点儿事儿。”

“好,好。”老汉答应着。他突然想起需要麻布袋子的事儿,就对儿子说了。儿子跑到屋里,翻了一通,找不到。

儿子去木匠家了,大儿媳刷了锅,也出门了。王老汉把他的铺盖衣服都裹在一条单子里,把单子四角交叉着系紧,做成个包裹的样子,又在农具堆里翻找出来一个竹篮子。什么都准备齐了,他也该走了。临走前,他在院子里到处转了一圈,去牲口棚里看了看那头老牛。

老牛看见他很欢喜,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还伸出舌头舔他的袄袖子。老汉便把要出走的事情都和它说了。牛好像知道他的愁闷,眼睛里水汪汪的。老汉叹息道:“你不知道这回事儿,你哪会知道?人老啦,就是这一条路。你也老了,到时候人家把你牵到那地方,什么都由不得你……我不说了,我何必说这些呐,到时候,你要忍着。你要忍着,你啥都懂得。你想想,人老了,不也是那一条路,都一样。”

他说完告别的话,就给牛的水槽里添上半桶水,又给它添一把草料,然后把包裹背在左肩上、右手挎着篮子上路了。

老汉走出村子,跨过田野往公路的方向走。他拖拖拉拉地背着东西,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大腿。他走得缓慢,气喘吁吁,嘴里生气地嘟哝起来:你快七十了,遭罪能遭多久呐?你知道要往哪儿去吗?你都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你就死在外头好了,你这老骨头。他骂着,终于走不动了,挥手狠狠地打自己麻木僵硬的两腿,随后,他站住,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道路,像一匹残废的、被人遗弃的老马。

他把包裹扔到地上,颓丧地坐在上面叹气。过一会儿,他心里的气闷平息了。他坐在包裹上,看着村庄背后的、沙河高高的堤岸。他不想离开这儿,不想离开老伴儿和孙子,他想这件事儿过去了他就回来,等春天的时候,沙河水又活泛的时候他就回来,回来找个人把压塌的窝棚搭起来,看看老伴儿坟上的树有没有返青……他想了很多,竟然对未来有一点儿向往啦。

他吃力地站起来,继续赶路。太阳升得很高了,天上到处是碎棉絮一样的云片儿,田野里一片空寂荒凉,冬麦苗细瘦的叶子紧紧匍匐在地上,冻得坚硬的土路在远处和一条灰色公路连在一起。他想:只要能顺着公路走到一个城里、或到别的镇上,就能找个背风的地方铺上铺盖,躺下来休息休息了。到时候,我就要好好捶捶两条腿,让它们舒坦舒坦。现在可不能停,不能怕走路,路还远着呢、长着呢。

2008年4月9日写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