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妇也起身了,给他们每人倒一杯开水,放在面前。儿子披着衣裳,此刻睡意全醒了,但脸上还有些惊诧恍惚神情,他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把父亲给送到家里来了。他听叔父把事情都讲了一遍,还要求把有些情节重复一遍,心里乱糟糟地拿不定主意,他的眼睛也因此转来转去,却不瞅人的脸,只朝那些桌角、墙壁、屋梁上看。他父亲倒是一直没说什么,垂着头,脸上带着一种软塌塌的、含混不清的笑意。他老婆坐在一边,脸上也带着笑意,却是冷的。
事情都说完了,王安看着村长,意思是要村长说几句话。
村长清清喉咙,说道:“这事情你叔要我来协调,我推托不了。你虽说出来了,也还是咱村的人,你的地也还在咱村里。你爸、你哥也都是村里人,出了这种事儿,我也怕说出去让人家笑话,所以就来了。这大冷天,一个老人没地方住算什么事?养了两个儿子,让他睡野地里,算什么事?你说说,这像不像话。”
老二忽而把手里的烟头用脚使劲儿一踩,神情有些愤然地说:“我爸他睡在野地里,这事儿我在外面哪里知道?要是我住在村里,不会发生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老大他不知道吗?他知道了还装不知道!人家一把我爸送到他家里头,大嫂马上就打电话来,让我表态,我一听就慌了,我要是不答应她的条件,她是绝对不会让爸住下的。她说什么,我都要答应。这么冷的天,把我爸赶出来,老大这家人,还真是做得出来。村长,你说说,他这样做对不对?”
村长说:“我也批评他了,可他有他的理。这件事情要我说,也有你不对的地方。他说,当时,你和你大嫂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每人家里轮流住一月。到了月底,你要去接你爸。现在已过了四五天,你还是不去接。他们打电话催你,你也不说个日期。你大嫂就认定你要耍赖,她说不怕养老人,怕得是当傻瓜窝囊废让人家骗了。她还说,她也提前跟你说了,今天是最后期限。她说的我不知道是不是都是真的,我还要听你说说,也不能只听一个人说。”
老二更加愤然了:“最后期限,她凭啥给我个期限,她是谁,她是领导还是公安局的?”
村长愕然地看着他。这时,坐在一边的老二媳妇说话了:“你生的什么气?村长是给咱讲讲情况,帮咱解决问题的,你生的什么气?你在这儿说大嫂,你说再多,她听得见吗?”
老二看看自己的媳妇,很驯服地低头不语了。
老二媳妇转向村长说:“村长,那天情况很急,大嫂她突然打电话来,我不在家,他一个人急得什么似的,又没有人商量,什么东西都答应下来了。要说,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给大嫂讲,大嫂来电话都是他接的,他说话就是这样,道理说不来,又急。我们的情况你都知道,我们又不回去,村里的地全给大哥种。我们不是小气的人,一年打多少斤粮食、卖多少钱从来也不问他。这么多年了,每年都给那一点儿钱,我们一分钱也不多要他的。后来我们商量,爸在村里住惯了,到这儿哪有说话的人,我们两个又都忙,不如让爸就住村里,反正我们的地都是大哥打了粮食,就算我们给爸出了口粮。大哥大嫂只是给爸腾出来个地方住,这难道不合情合理?”
那媳妇说得不急不慢,又似乎句句在理。村长一时竟没有话说。
王安在一边“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听上去是在理,可在理的事儿也要都商量好了才算数。原来说好啦,你们现在要改,要改也该和老大商量好了才改吧,不能自己说了算。还没有谈好,就不去接人啦,事儿是这么办的吗?你不去接人,你爸他往哪儿站?”
老二媳妇干笑了一声,说:“叔叔说得对,我就是要叫老二他回去一趟,好好商量商量。但这两天忙得,一时没有回去,谁知道大嫂手脚这样快,就把爸给撵出来了。这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来到我们家。谁想得到啊?村里不是还有些亲戚邻居的,连个临时的住处也找不来?还麻烦你们半夜跑到这儿来。我爸啊,他就是太老实了,亲戚家开开口我不信人家不帮,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王老汉这时瓮声瓮气地说:“亲戚都帮忙了,住的事儿哪能再麻烦人家。”
王安对那媳妇说:“你这是埋怨我啦?要是你爸他没有俩儿子,要是他儿子都到北京、上海远地方去啦,我就让他住我家里,这费啥气力?我是害怕侄子脸上挂不下,害怕人家说他。”
村长有些生气了,说:“都别说了,说这干啥,谁怪谁他妈有啥用?现在是要看看该咋办,老二,你们愿不愿你爹住在这儿,你说个明白话。”
老二瞥一眼媳妇,看媳妇阴沉着脸低头坐那儿不看他,他就抽起烟来。好长一阵子,他只是低着头抽烟、叹气,后来,他突然对王老汉说:“爸,你先出去一会儿,我们几个商量商量。”
王老汉迟疑地站起来,看看村长和王安,那两个人斜眼看看他却没说话。老汉走出来,二儿子马上站起身把门关上了。老汉朝着门呆看了一会儿,便走几步,转向街道站着。街上黑漆漆的,风也不吹了,狗也不叫了,像是忽然间什么声音都冻住了。老汉脸上竟微微笑着,让他出来倒是比坐在屋里舒坦些。他想:不让我听也好,省得我心里不是滋味。由他们去说吧,我老了,说不上话了。
老汉也不知道时间,猜想这便是夜里最冷的时辰,比他刚才走在路上时候冷得多。虽然没有风,寒气却顺着脚丫子、膝盖直往上面窜,渗透到老骨头里去,让他的手脚又冷又麻。他揣着棉袄袖筒子,踱起步子来。他只在暗处走,故意绕开灯光映照的那一小片亮地方,好像他走到亮堂地方会被什么人看见。他真想就这样自己踱回家去,踱到他那塌坏的小屋里去。要是有人能帮他修修就好了,他不怕一个人住,不怕独自死在里头无人知晓。可乡亲们不让他回去,人人都好心,却不知道他心里的难受。他被塞来塞去的,已成了个累赘,可他不想成为谁的累赘,不想让人嫌弃啊。他想说“让我自个儿住好啦”,可谁都不听他说。
他在外面站着,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一会儿是王安,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是村长的大嗓门……他不让自己留心听他们说话,他踱着脚,嘴里胡乱嘟哝起来:让你等,你就等着,不让你听,你就不听,这天冷得,你就站着,不站着去哪儿……他又想起那两只游狗来,有些想让它们过来。可狗却没个踪影,连叫也不叫一声。
老汉好像已经忘了他是在外面等人叫他进去的,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王安叫他进去,等他坐下,王安脸红红地,低声对他说:“二侄子说,你先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他们再带你回去。”
“回去?”老汉问道。
“爸,我们明天带你回去和大哥大嫂商量,”媳妇说,“地他们种着,老人又不养,让谁说这也说不过去。你先住这儿。我们不知道你来,没准备多余的床,你就在沙发上躺一晚,我给你找被子去。”
媳妇说完“噔噔噔”上楼了。老人声音发颤地对他们说:“人老不中用,啥事儿都得麻烦人,让别人操心。”
“爸,你说这有啥用,来了就先住下吧,要不怎么办。”老二不耐烦地说。
村长突然站起身了,说:“我这个村长也帮不上忙,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人家的事儿。”
王安说:“村长操这么多心,跑这么远路,还说这客气话。倒是我这个当叔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村长故意拖长声音说:“不行,谁说都不行啦,俗话说得好: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我看我这个村长也别当了,干脆开养老院算了,开养老院还能起点儿实际作用。”
“村长,你这是说啥话。”王安说。
老二往楼上瞅着,也不搭腔。
王安和村长都很疲倦地看了看王老汉,王老汉忽然百感交集,眼泪就快掉出来了。村长对他说:“你先住这儿,明天回村里再说。”
他撇撇嘴忍住泪,什么感激的话也没说出来。
村长和王安走了。媳妇抱了一条被子下楼来,转身就上楼去,一句话也没跟王老汉讲。王老汉冻坏了,清鼻涕也流出来了。他手脚不听话地乱抖起来,颤巍巍地把被子在沙发上摊开,二儿子木然地站在一边看。
王老汉对他说:“你也赶紧上去睡吧。”
儿子说:“还睡什么睡,都啥时候了。”
王老汉说:“我不想来,我到哪儿不能将就一夜,你叔他……”
儿子说:“我知道,来了就别说这话啦,电灯开关在你那边墙上,等会儿躺下别忘了关。”
“好,好,你赶快去睡吧。”
儿子又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去了。老汉听着,一听到儿子上完楼梯,就摸着把灯关了。
堂屋里一片漆黑,王老汉衣服也不脱,侧躺在沙发上,用被子把全身紧紧裹起来。他想到:站在外面也不觉得,到了屋里,还盖上了被子,倒冷得浑身打摆子啦。楼梯上铺着一长条歪歪斜斜的灯光,他知道是从上头儿子房门底下透出来的。他老是看那一条光,心里焦急着儿子怎么还不睡下。后来,他就听见争吵了。为了听得清楚一点儿,他昂着头,用胳膊肘撑着上身。他本来觉得自己该上去,站在他们门外说几句劝慰的话,可后来又想,谁会听他呢?况且,吵不还是因为他?大儿子和大媳妇也吵,吵起架来就把东西乱扔,有时候恼得打孩子。吵完架,媳妇就走了。没有人做饭,儿子领着孙子也出去了。他坐在放农具的、他的小屋里。能够一直从晌午坐到天黑透。有时候,他去田里拔草、干一点儿农活。夜里,儿子领着孙子回来了,问他吃没吃,他还说吃过了。他不是懒得生火、做饭,他是不想在他们看不见时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柴禾。
他又躺下了,把被子掖好,听上面人说话。他不那么揪心了,不焦急了。都是那么回事儿,就是那么回事儿,揪心、劝呀、哭呀,都没有用……他想。过一会儿,楼梯上那条光断然地灭了,黑暗像条冷硬的大棉被把他蒙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