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走在一条漆黑的土路上。两人在前面走,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匆匆忙忙跟在后头。他好像迈不开步子,虽然步子很紧,却总是撵不上前面两个人。
前面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突然停住了,扭头大声说:“跟上来没有?这么黑天老半夜的,快些走吧,嗨,真是……”
“村长,我就跟上了,你们先走着,别等我,我认得路。”王老汉朝他摆了摆手,气喘吁吁跟上来。
“不等你?去了你老二家不还得等你?说得怪轻巧,你就快些跟上吧。”村长气嘟嘟地又开始快步走了,“这鬼天,他妈冷的……”
“我这腿硬得,不比你们年轻人。”老汉嘿嘿赔笑了一声,几乎小跑起来跟在后头。前面两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村长,一个是他弟弟王安。王安是个瘦子,年纪还不大就伛偻个腰,走路两手往身后一背,走得倒很利索。
王安对村长说:“让他在后拖着吧,我们前头走着,到了先喝杯热茶,把情况说一说。”
村长没好气地说:“热茶?热茶比得上热被窝,睡得好好的,硬被你们给叫起来,走他妈荒山野岭的夜路,你说说,这算啥事儿?”
王安压低着声音说:“谁叫你是村长哩,村长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啊,百姓有个急事儿拿不了主意,不找你找谁啊?你不出马,谁能解决得了?”
村长有些气消了,说道:“我替你们办了事儿,你们背后还骂我哩。这个官可他妈的当亏了,油水是一点儿也没有,苦干活儿,也不落好。”
王老汉赶忙在后面插句话:“哪能骂你,谁骂你?这话说得……”他喘着气,每个字都像卡在他的喉咙里,吞咽不下去。
王安说:“村长你就怜恤我哥,你看看,他这几年过得窝囊不窝囊?我早和他说过,不能把什么都给孩子,现在的孩子有几个孝顺的?老的不挨打已经要谢天谢地啦!自己手里一定要握点儿钱,他不听我的,老了不是就给撵出来啦?”
王老汉又远远地插了一句:“不是撵出来的,谁也没有撵咱们,是咱们自己出来的,媳妇不喜欢咱,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夹在中间。我和你嫂子一商量,不如自己出来住,住地里有啥?”
王安突然生气了,回头喝止他道:“哥,你别说啦。你的情况,你到底要我说还是你自己给村长说?”
王老汉懵了一下,便不作声了。
停了一会儿,王安才继续说道:“你看看他,就是这个脾性,撵出来还不说撵出来,还说自己出来。他和我嫂子就在咱村东头儿自留地那儿盖了一小间泥房,你说像话不像话,人家一进咱村的地界不就看见了,不就知道咱村风气不好,把老人家撵出来。我那两个侄子,真是不知道羞耻,脸皮和城墙一样厚哩。”
村长叹气说:“他妈现在的年轻人,全不要脸面,不怕人说,谁说都不听,跟拗头狗一般。我的话他就听了?你看看你大侄子刚才那样子,还讲什么‘法律’啊,‘判决’啊,好像他是检察院里戴帽儿的,好像不养老人还是他有理。我不是说‘法律还护着你不养老人啦?法律是要叫你们这些不养老的龟孙子们坐牢去’,他不就不吱声啦?他以为我不懂法律,他还要懵我哩。他妈年轻人,我是不想撕破脸面。”
“他吃过几两盐?他还想懵你?兔崽子。”王安附和着村长骂道。
村长说:“要是我儿子,我就一棍闷死他算了。哪有这样的话,大半夜的非让走人,连明天也捱不到吗?我还和他好好说,‘过了这一夜,明天咱们再去找你弟弟,看他怎么说’,真是不像话!”
王老汉本来想说话,可一想到弟弟不高兴,就咽回去了,假装咳嗽了两声。
“你又要说啥?”王安扭头问他。
“没啥,”老汉急忙说,又问一句,“这就快到镇里啦?”
没有人理会他的问题。村长说:“你猜猜你二侄子会咋样?”
王安仿佛沉吟了一小会儿,才说:“难说,二侄子为人倒比老大讲理。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这小子自打嫁到了镇上,就难得回咱村里啦。前次,嫂子死的时候他回来过一趟。他的地呢,都让老大种着呢,每年给他交点儿钱。”
村长笑嘻嘻地说:“这个不是更难啦,倒插门一个。”
王安说:“他倒不靠媳妇家养,我哥一把给他几万块钱,他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店,这么多年也赚了不少。店在楼下面,他家就住楼上。”
村长说:“不赖,还是住小洋楼的。”
王安叹了一口气说:“再有钱也是他自己的,爹娘一分也难花上。我嫂子有病,两个孩子钱也不出,力也不出。我哥带她去县医院看了两趟,都是我陪着去的。好在那病也来得急,她倒没有受太大罪。要是拖拉下去,你想想吧……”
王老汉又落在后面一段路了,但他却听得清楚。不由回想起老伴儿生病时的情形,心里难过起来。他自己想着、走着,忽然听到王安喊了一句“哥,快些走吧”,他又硬着腿小跑起来,一面咕哝着“过去啦,都过去的事儿啦”。
他想:老伴儿走了不久,泥房子就被雪压塌了,这是不是老伴儿使的什么计谋啊?是不是老伴儿知道他胆小,又怕他一个人孤单,病了死了无人知道,就故意使了个法儿,要逼着儿子们接他回去?他倒是梦见过老伴儿,可一到梦里,他便忘了问她,她也不对他说。起初,房子塌坏的那几天,他还倔强呢,他还不愿意去求儿子。他就找个背风的角落,裹着铺盖卷睡在外面。可夜里太冷、刮着北风,风在田里跑起来,一点儿遮挡也没有。他睡不着,心想不如就冻死算了,冻死了也不连累谁,还可以去找老伴儿。但他虽然冻得牙打颤、双脚发麻,却仍冻不死,第二天早上总是看见太阳又升起来了。后来,几个乡亲看到了,硬把他推到大儿子的宅院里头。大儿媳妇说啦,她不能做主,她要和老二商量商量。商量的空儿里,他就和王安、还有几个乡亲坐在堂屋里等。老大也坐在那儿,就坐在他的斜对面。老大看上去很发愁。他心里真难受啊,都不敢看老大一眼。媳妇在里头和老二家打电话,说了好久,难听话好听话都说了,终于出来了,又叫王安去听电话。王安说了几句,出来告诉大家事情都谈妥了,就轮流住在老大、老二家,每人家里住一个月,到了月底,老二会回来老大家把王老汉接走。
都谈完了,乡亲们都走了。剩下他和老大、老大媳妇在一起时,他们便谁也不说话了。后来,老大媳妇对他说:“回去把你的铺盖拿来吧,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他就走回泥房子那里,把铺盖卷挟回来。老大在放农具的偏房里,给他安置了一张床。那天晚上吃了饭,他就去老婆坟上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原因地哭了一恸。
他想:人老了就和小孩儿一样,身体也变小了,头发、牙齿没有了,还像小孩儿一样喜欢哭。
他因为不得不紧走慢跑,心里又焦急,身上直冒汗,但还是总给撇下一段路。他确实累了,不再慌着追赶前面两个人了,他们也不再停下身催促他。他们的说话声渐渐远了,他已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带子一样的土路,天上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星星。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拉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这个赶夜路的情景,就像年轻时候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时一样。
伯父十六七岁就出外当兵了,到那时候还没有回过老家。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在孟津一带见到过伯父,他当了大官儿,手下带着很多兵。那一年,父亲得了病。乡里懂医的人说这个病也不难治,去医院找个人把身体里一块儿东西割了就行了。可家里那么穷,哪有钱请医生?母亲后来想,不如叫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伯父当了大官,手下一定有医生。母亲和其他伯父、叔叔都商量好,就借了一辆破架子车,叫他拉着父亲上路了。他那时候多年轻啊,虽然常常挨饿,力气却是有的,若是路好,他一天能走上百里,夜里也常常赶路,只为了早日找到伯父。
有一晚,他只顾往前赶路,也没有和父亲说话。走完好长一段路,坐下来歇息时发现父亲已经死了。他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啦,跪在架子车前哭起来。哭完了,他又拉着父亲往回走。父亲死了不到半年,当官的伯父就回乡了,对他和他母亲说,自己回来晚了一步。母亲说,什么都不怪,这就怪命。
王老汉叹一口气,心想:都是老早老早的事儿啦,怎么都这么清楚啊,连那个破架子车也都像搁在眼前一样。父亲死的时候才四十来岁,他仰躺在车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蓝格子粗布被子,眼睛紧闭,只像是睡着了。那一条田野里的路,两边也是长着白杨树,夜里风吹树叶就像哗哗拍手的声音。就像是同一条路,走着走着,自己却成了白发苍苍、腰杆儿挺不起来的老汉啦;走着走着,爹娘、老伴儿都把他抛下啦……
快到镇上了,王安和村长正站在前面大路口等他。他心里踌躇着,十分不安地走到王安后面,小声说:“去干啥,这么晚了。我还不如回我那窝棚睡得踏实,也不麻烦谁。”
王安说:“哥,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麻烦谁啦?”
王老汉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跟在他后面走。已走到镇街上了,街上立着巨大的、熄灭的灯柱,两边的临街房里也没有一星儿灯光。三个人一路找,辨认着招牌。两条狗跑前来叫,村长骂道:“叫什么叫,再叫杀吃你。”说完,弯腰作了一个捡石头的动作,狗便跑了。
王安开始噼里啪啦敲门,敲门的声音在王老汉听来太响。他想劝他小声一点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只叹了口气,在一旁等着。两条狗又在远处叫起来,村长笑起来,说“这畜牲……”。敲了好一会儿,楼上的灯亮了,有人朝下面喊了一声“谁?”王安说:“开门,你爸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下楼了。楼上的灯光斜照在三人站立的门前空地上,王老汉往灯光较暗处挪了挪。村长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王安也郑重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看看他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