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仍然割人的脸,但她身上却走得出汗了。小女孩儿恶毒的样子和声音都让她心里不好受。她不恼恨她,却有点心寒。这么个孩子长大了会成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小女孩儿的样子,也是这么大,喜欢搂着姥姥的脖子亲,吃饭时还给她夹菜,把剥好的糖塞进她嘴里……那些老早以前的幸福事像画一样闪出来,她心里却像刀子割着,一串泪顺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的脸淌下来。那是她的外孙女丹丹,她把她从婴儿抱大到七岁半。那时候,她和女儿女婿还住在城里,他们说要让她享晚来福,她那时还不信主,不知道天使,可她现在知道那样的孩子就像圣书上说的天使。
她扯着头巾的一角擦干泪。她看见天比刚才稍亮了一点,有的地方的云块被太阳光照得半透亮。但仍然是个阴天,照到大地上的光死气沉沉,不是黄灿灿、白亮亮的,而是灰色的、透着寒意。田野在这浅灰的冷光中仍像是一半冻僵了、一半睡着了。她往小郭湾的方向走,路上不时遇见一两个行人。她想和他们搭句话,但他们都头也不抬地匆匆过去了。
她没有表,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到了小郭湾的村头,就找个人问郭老头的家,人家对她说顺着这排房一直往前走,倒数第二家就是。她感谢了这人,提起精神,快步往那儿走。她来到一个垒着黄泥院墙的房外面。从半人高的、被雨水冲得豁豁牙牙的泥院墙往里看,院子里是一片赤贫肮脏的景象。一个仿佛冻硬了的黑粪堆贴着矮墙的一侧堆得很高,一条歪歪扭扭、浅浅的排水沟从压井旁边流到粪堆那儿,在粪堆前面形成一个污秽的水洼。两间泥瓦房的一侧,用麦秸秆围成的茅房朝一边严重歪斜,好像就要塌了。
老妇人走到横在泥墙的缺口之间被当作大门的一块破木板前,朝里面大声问道:老郭哥家住这儿吗?她连问了三声,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自己挪开门板进去看看时,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太太从屋子里粗嘎嘎地咳着走出来。她的黑不仅是因为她的脸膛黝黑,还因为她穿了一身黑棉袄棉裤。她走到门口,眼光狐疑地看着来人,冷冰冰地问:“你找老郭?”
“大姐,我也是信主的,来看看老郭哥。”她说。
“信主的,那就知道了。”老太太表情漠然地说,然后把门板错开一个缝,让客人进来。
快走到屋门口时,老太太又扭头打量着她,问:“从城里来的?”
“不是,大姐,我从南边王庄来。听说老郭这一次病得不轻,他现在好点了吗?”
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挖苦地说:“看你穿得像城里的,说话也学城里人。下不了床、翻不了身儿,怎么好点儿?大冷天,单子被罩又不好洗,屎尿都得其他人收拾。”
老妇人听了没接话。
她们走到堂屋里去。堂屋里只有一张破四方桌和四处乱扔的几把矮椅子,像个昏暗、空荡荡的洞穴。门窗都关严了,只有很微弱的光照进来,却没有开灯。屋子中间的地上扔着一个补了很多补丁辨不出颜色的搪瓷盆,盆里叠着两块煤,已经快烧透了。围着火盆放着两三张矮椅子,一条湿漉漉的灰粗布单子撑在椅背上烤着,边角耷拉到了地上。她看着这烤着的床单,心想这刀子嘴的老太太是好好照顾着老郭哥的。她知道有些厉害是苦熬出来的,就像东西受冻受得久了就变硬了。这时,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泥墙上贴着一张基督牧羊图,就走上前去,在胸前挂了个十字。老太太看见,干瘪的嘴角不满地往下撇了撇,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火盆前坐下,厌烦地说:“你要看就进去看吧,他在里面躺着呢。脑子昏了,不认人了。”
老妇人就自己走到里间去。里间没有火盆,更昏暗阴冷,有股臭烘烘的气味。她看见老郭躺在床上,身子好像变得很小,小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她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两眼是睁着的,往上直直看着,她就俯下身子,对老郭说:“老郭哥,老郭哥,是我呀,我来看看你。”她看见老郭的眼珠动了动,过一会儿,他的头朝她这边稍稍歪过来,这时候她才看见他的嘴歪了,嘴角往一边斜拉着。老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了,空空地望着床上头某个暗处。她又轻轻喊了他两声,可他没有朝她看。她不愿再打扰他了,在床边坐下来。她在心里突然悲哀得喊了一声“主”,仿佛在绝望中向他求救,又仿佛要把这悲愁的负担交给他。过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开始为病人祷告。她自己先祷告了一遍,又握着病人的手,和他一起做了祷告。做完祷告,她把老郭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这时,她听见病人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咿咿呃呃”的声音,看见他歪斜的嘴唇费力地抖动着。她知道病人想说话,就凑近他说:“老郭哥,你认得我了?我知道你认得我了。大家都挂念着你呢,让我先来看看。我知道你想说的话,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她抹抹泪,又说:“我们做礼拜时一块儿替你祷告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心里都不要害怕。老师不是说过?路上不会黑,走到哪儿都不会黑,主的仁慈到哪儿都照着咱们呢……”昏暗中,亮晶晶的泪水在老郭脸上突然闪了一下,就像两道银线。她自己就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拉起一角枕巾给老郭擦擦泪,心里想:你都懂得,你知道,所以你才哭呀。
她从里间走出来,老太太仍然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盆前,就像一截弯曲的枯木。她还没有开口说话,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说:“过来坐坐吧,歇歇。”老妇人顺从地拉了把椅子在她一旁坐下。烤在火旁的床单散发出一股带着粪便味的湿气。她一边烤着火,一边寻思着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老太太先说了:“他还认得你?”
“刚开始不认得,后来认出来了。”她说。
“一阵一阵的,一阵迷,一阵清,真是叫人遭罪的病。你们信主的不是讲什么报应吗?老郭一辈子都是好人,连架也没有和谁吵过,他怎么就该遭这罪呢?他信主信这些年了,你们的主怎么不保佑他?”
她没说话。
老太太继续数落着:“靠谁也靠不住,说什么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我们穷,是个绝户头,家里没有男劳力,地里又不出东西。人人都欺负你,想霸你的地边、偷你的庄稼,连你的牲口他们都欺负。你看看我们住的这猪窝……要是有钱,吃好药、住医院,老郭就不会瘫得这么快。哎,一辈子就是遭罪、受气,到最后还要生这活受罪的病。我对他说了,你信主,怎么人家穷你也穷,人家生病,你也生病?人家欺负你,你的主怎么不叫他遭报应……”
老太太越说越生气,突然呛住了,咳嗽起来。咳嗽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在她干裂的胸腔中猛烈地搅动着,听了叫人揪心。
听到这番抱怨的话,看着眼前这个老病受苦的人,老妇人自己竟羞愧起来,可等她明白自己为什么羞愧时,她又觉得自己有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