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散落在大地上的光线仍是阴沉的。要下雪了?她想,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堆积着盐灰色的云。田野和田野上几个孤伶的坟茔、路旁的村庄似乎都在这灰暗中凝神屏息。土路在寒夜里冻硬了,走在上面硌人的脚。她不禁想起另一条路,一条比这宽敞得多的灰青色的水泥路,城里的路。路两边是一栋栋连着的楼屋,路灯的黄光照着静寂、平滑的路面。起初,当她开始打扫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慢慢的,路灯的光不那么亮了,因为它和早晨的光亮融到一块儿了。那时候,她白天在幼儿园做饭打杂,清晨、夜晚扫大街。冬天总是最难熬,大风也是这么到处冲撞。她蹬着清洁车,走走停停,把脏东西扫成一堆,再装到车上去。冬天、夏天,然后又是冬天,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她那时候还年轻,身上有劲,不怕吃苦,现在想想,那都不算苦,有晓红陪着她。她就盼着她考上学、工作、过上好日子。她想,人就是这样,盼着将来好,就一直这么盼着。有时候你盼来了,觉得日子总算好了,可好日子转眼又走了,手里又空了。你以为这是你的,那也是你的,可什么都不是你的,要强留也留不住。
这时,她已看见不远处那个村子。她伸手到挎着的小布包里摸了一下,摸到了一叠折起来的纸,放心了。她走进村子,找到第二排村舍的一栋灰瓦房的院子前面。门错开着一条缝,她从那条缝里往里头看,看见一个妇人正弓着身子蹲在水槽前面淘菜。她认出来了,那就是小宋。于是,她轻推了一下门,喊了她一声。小宋抬头看见老妇人,惊愕得张开了嘴,一边赶紧站起来,在衣襟上擦着她那双湿手。
“老姐姐,你怎么来了?这大清早正冷的时候。”小宋说着,拉住老妇人的手,把她领到灶房里。
“主保佑你。我来看看你,不冷,走走就暖和了。”她说。
“主保佑你。你快进来暖和暖和,这么冷的天,还刮着大风。”小宋说。
她们走进灶房里面,灶房是个逼仄的小窝棚,有个泥垒的大地锅锅台,炉膛里焖着小火,一锅稀饭在火上温着。炉膛口对着一个烧火的人坐的小木墩,墩子后面是一堆散乱堆着的柴禾。只有一个墩子,两个人让了一阵,老妇人不得不在那上面坐下来。小宋抓了一把烧柴用的麦秸秆子铺到地上,就坐在那上面。她说:“老姐姐,你快暖暖吧,外面冷得很吧?”她虽然说着“走得暖和了”,但为了让主人满意,还是把手伸到靠近炉膛口的地方烤着。小宋怔怔地看着客人,好像还有点不相信,突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睛。
老妇人问:“孩子媳妇都还睡着?”
小宋探出身子又往正屋里瞟了一眼,说:“天冷,没什么事儿都不起,做好饭再叫他们。”又说,“也快该起了。”
她说:“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爱睡懒觉。我们没有这个福,想睡也睡不着。”
小宋说:“是啊,老早就醒,醒了就睡不着,享不了那个福。”
她说:“我来也没有什么事儿,你这两个星期没有去礼拜堂,大家叫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好去和大家说。”
小宋听了头又低下去,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满脸羞愧地说:“老姐姐,我不能去了。孩子不让我去。我想去……我做不了主。”
老妇人看她难为的样子,倒觉得是自己的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重复着她的话问道:“孩子不让去?”
小宋点点头。两个人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她看见小宋的嘴唇抖着,眼圈红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把烤火的手伸过去握住她那双冻得到处是裂口的手。
小宋哽咽着说:“他爸不在了,我什么主也做不了。我跟他说了,一个星期不就这一次吗,家里什么活我都安排妥当了。可他还是不愿意,媳妇也不愿意,说我想扔摊子呢,说我跑得野了不顾家了。老姐姐,你不知道,一天忙到晚,什么活都干了,还是给咱脸色看,什么难听话都说,说不好还骂呢,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个孩子还不如没有孩子的呢……”
突然,她咽住了,慌乱地抬起头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对她笑了一下,可这笑里却有种比哭还凄惨的神情。
“老姐姐,看我这嘴,我这嘴,”小宋说,“我说什么了?净是胡说八道。我这是给谁诉苦呢?比起你吃的苦,我这都算什么呢?你还不抱怨呢……”
老妇人打断她说:“谁能不抱怨呢?过去我也抱怨,说过不该说的话。”又说,“你先不要太难受,也不要慌,只要心里信,在哪儿都能信,主看着咱们呢,咱们说什么他都听着,做好做歹他都看得见。”
“我信着哩,”小宋抬起袖口擦擦泪,说:“我一有空就看咱们的书,睡觉前也祷告,一睁开眼也祷告,心里就好受些。”
老妇人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布包里拿出那叠印着歌词的纸,对小宋说:“这是咱们学的新歌,我都给你带来了。孩子那边,我们再替你想办法,看能不能劝劝他。”
小宋接住那叠纸,红着脸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昏着呢。”
这时,她们听见正屋的门开了。小宋忽地站起来,脸上惊惶不安。她也跟着站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头发像一蓬乱鸟窝,手里拿着梳子,“噔噔”跑到灶房门口。小宋脸上的表情缓过来一些,看着老妇人木然地笑了一下。
小女孩儿在门口站住了,尽管脸上还带着模糊的睡意,老妇人仍感觉到她那双眼睛敌视地瞪着她。
“娇娇起来了吗?”小宋问她。
“她是谁?”小女孩儿不回答,蛮横地反问她奶奶。
“她也是奶奶,你该叫奶奶的。”小宋说,讨好地看着小女孩儿。
“谁叫她奶奶,我不认识她。”小女孩儿冷冷地说,然后命令奶奶:“我妈叫你给我梳头。”
“等一会儿,奶奶正说着话呢。”
“不行,你现在就给我梳,听见没有?”小女孩儿说着,那双小眼睛一会儿威胁地瞪着奶奶,一会儿又恼怒地盯着客人。这小孩子脸上那种恶媳妇似的表情,让老妇人感到难过。
她起身对小宋说:“我也该走了。”
“你再坐一会儿吧。”小宋嗫嚅地说。
“不坐了,我还要去小郭湾看老郭哥呢。”
“那我送你出去。”
“不用送。”她说。
这时候,小女孩儿因为老人说话时忽略了自己突然间怒容满面,她把手里拿的梳子狠狠摔到地上,站在院子中间干嚎起来:“妈,她不给我梳头,她不给我梳头,老不死的……”
她们这时已走到大门口,小宋苦笑着说:“你听听,都是她妈教的,孩子教成了啥,张口就骂,抬手就打。”
她说:“这都是自己作孽。你快进去吧,大人听见了又多想。”
但小宋仍往前跟了几步,她那张有点愚蠢、呆滞的脸蒙上了一层愁苦无助的神情。老妇人又催小宋回去。小宋突然问:“人遭的这份罪总有个头吧?老姐姐你说呢……”
她站住了,望着那张愁苦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也迷惑着呢,为什么好人总要遭罪呢?可她说:“你放心吧,什么也不用怕。你只要心里信、做好人,这就是福分。”
然后,她们一直拉着的手松开了。老妇人挎着她的小布包,顺着小宋家前面那条被车子撵出深深沟辙的路往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