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总算抑制住了咳嗽,伛偻着身子唉声叹气地坐在那儿,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怨恨却也认命的神情。
这时,来人才有些结巴地开口说道:“大姐,各人都有各人要受的罪……要说受罪,主受的罪更大,咱们谁也没有他受的罪大。坏人来抓他之前,他都知道了,他也没有逃走,因为主知道这些罪是必须遭的。你不知道他遭的罪。人家打他,老百姓都围着笑他、骂他,用脏东西泼他、给他戴用刺编的帽子,亲人在眼前也不能认他……”她似乎想象到那个场面了,想象着就在那么个时辰,人的坏、人的脏都压到那一个人的头上,都叫他受着,这还是因为他怜惜他们……一阵强烈的苦味冲上她的喉咙,她顿住了。
老太太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好奇地瞅着她,但老妇人的头往另一边歪着,眼睛看着搪瓷盆里变成了灰白色的煤块。
过一会儿, 她又说:“主受的苦是咱们想都想不到的,他把人的罪都担到自己头上了……”
老太太嘟哝道:“那人不还是得受罪?”
她说:“咱们都有咱们得受的罪,也有咱们的福。大姐,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吃过苦的人。我以前……你可能不信,还想过寻死呢。可信了主以后我心里就踏实了,苦也不觉得那么苦了,苦是苦过,可心里总有个依靠,有个盼头。”
老太太斜眼看着她说:“你受的啥苦?有啥大不了的苦?看你这穿戴打扮,你就是个享福人。这袄一看就不是家里做的袄。”她说着,伸手摸摸老妇人穿的那件驼色暗花的大袄。
她说:“袄是闺女买的……”
“我说吧,闺女是城里人吧?”老太太撇着嘴露出一种刻薄、嘲讽的神情。
“闺女已经不在了。”她说。
老太太低下头,一时没说话。
“我也不比你有福,就一个闺女。她爸死得早,人家又给我说了一家,是城里的干部,人也很好……也得了这种病,和老郭哥一样。我嫁到他家不到四年,他在床上瘫了两年多,我就伺候了两年多。本来想着好好伺候他,不叫他子女操心,他们总会给我和闺女留一条路。可老头一死,他孩子就把咱和闺女赶出来了,房子也不让住,老头的钱他们也都取光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也好强,我想不能回乡下呀,闺女还在城里上学,不能耽误她。我就和闺女赁房子住,供她上学。我不怕吃苦,那时候也年轻,有力气,什么活儿都干过,也熬过来了。闺女考上大学了,在城里当老师,找的女婿也是个好人,还生了外孙女,我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吃的苦、受的罪总算到头了。换了谁都会这么想……后来,他们一家出远门,想也想不到,车出事儿了,闺女和外孙女都没回来……我那时候真就想寻死了,换了谁谁受得了呢?我这一把年纪的没有死,孩子们却先走了。”
她不说了。老太太仿佛听呆了,睁大眼睛瞅着她。她脸上那种刻薄、怨恨消失了,蒙上一层迷茫凄凉的神色,一时间,那张有些丑陋的脸竟显出一种柔和。她那干裂的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最后,就像一个人下意识地要搀住一个快要倒下去的人,她紧紧揪住了老妇人的袖口。
“大姐,你不用劝我,别替我不好受,都过去了,我现在都不想了。”老妇人说着笑了一下。
“过去了的事儿就不能多想,命呀,怨不了谁。”老太太说,她很想安慰客人,但她并不善于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又说:“你烤火呀,烤烤吧,天冷着呢。”
又坐了一会儿,老妇人从布包里摸出一个报纸裹着的小方块,解开扎在上面的皮筋,里面是一小沓钱,从一百到一块的钞票整齐地码着。她把它塞到老太太手里,说:“大姐,这个你拿着。”老太太吃了一惊,喉咙里甚至发出一声隐隐的、浑浊不清的叫声。
她说:“大姐,你先收下这些,一共是一千二百零六十三块,教友们捐的。钱不多,你紧着用,老郭哥买药看病少不了花钱。”
“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我不能收,我这是哪儿来的福呀……”老太太微弱地反对着,眼睛盯着捏在手里的钱。
“你一定得收下,我是帮忙捎过来。你要不收,我没法对其他人交代。”
老太太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推让的话,终于在客人的帮助下把钱装进了她的棉裤口袋里。然后,她又沉默不语了,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但就在老妇人站起来说她要走的时候,她紧跟着站起来,一手仍拽着客人的袖子,另一只手抬起来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响亮地吸了一下鼻涕。
老妇人走出去一会儿,回头看见老太太还站在泥墙前望着她,像一截烧焦的老木头,光着脖子,白头发蓬蓬飘着。她突然想把脖子里的围巾给她,让她戴上暖和。可她又不好意思走回去。她想:我还会来看他们的,下一次再给她吧。想着,她又朝她招招手,喊道“回去吧,外面冷”,但她也知道她听不到,只好继续走她的路。
又走在路上,她才感到自己走累了,两条腿又酸又木。她猜想已经是中午了,因为风变小了,风里多了一丝暖,不那么生生地割人的脸了,但天空中的灰云似乎越积越厚。她想着刚才在老郭家的情景,有点后悔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老郭哥的家里人,对人诉苦、让人家难过总是不好。但那个时候,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是急了才把自己的事都说出来了,好叫她相信。她走着,回想着晓红和丹丹走了以后,她有多苦,多难熬。她抱怨、哭哭啼啼、恨天骂地。她现在想想,那些怨恨都是因为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受的苦,把自己当成普天下最苦的人。可老郭哥他们不比自己苦吗?她有过孩子孙女,也有过好日子,可他们却一直都这么苦。都过去了,她想,现在什么也不能叫她怨恨、害怕了,那一天到了,她就能无牵无挂地走到那光里去……
她比来的时候走得慢多了,心里却轻了。她在田地里抄小路走一会儿,又拐到来时那条宽阔的土路上去。
在大路上刚走了一会儿,后面开来一辆机动三轮车,车上的小伙子问她往哪儿去。“去王庄,远着呢,你走吧。”她对他说,因为她兜里没有一分钱。小伙子说他不去王庄,但可以顺路把她往前捎一程。“我到去黄桥的路口得往东拐,你还顺着这路走,再走六七里就到王庄了。”他说。“好,好”老人家连声说着,在小伙子的帮助下笨手笨脚地攀到后面的车斗里。小伙子喊了一声“坐稳了”,车子就开动了。
她在颠簸的三轮车后头坐着,腿脚舒展多了。她心想,这还不好吗?你走累了,车子就来了,好心人就愿意捎带你一程,你就能歇一歇。小伙子开得很快,老人家双手紧抓住车斗的铁挡板,路边的树、沟渠、天空都从在她眼里模糊地跳跃着,连成了一片。她想起他们的教堂,很想去看看,想去把桌子和大家坐的椅子再仔细地擦一遍,擦得明亮亮能照人影儿,把地上的尘土、落叶都扫干净。然后,她就在那干净亮堂的地方坐一会儿。其实,教堂就是他们租的那个小院。院子本来很凹,下雨的时候,地上都是泥泞和一洼洼的积水。后来,大家凑钱买了一车煤渣把地垫好了。屋子里比以前不知道干净多少,墙壁刷白了,贴着圣像。长桌子上供着黑皮金字的《圣经》和赞美诗集,长桌前摆着一排排小木板凳。逢星期天,各村的教友们一大早起床,把要做的家务事做好,把猪喂饱,把缸里的水蓄满,把粘着他们的孙儿们托付好,就走路到镇上来了。十点钟,大家进了那间大屋子,在那儿听讲、唱歌、祈祷、流泪,卸下过去受的苦、受的累,再沿着来时那条路走回各自的村庄,去承受他们还得承受的。想到这些亲人,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暖。她想,都是多好的人!还有这小伙子,这些不信主的人,他们也大多是好人,有的人吃过苦、受过罪,可心里头还是热乎的,有的人做过恶,可也还能变好,所以主才爱着人……
到那个路口,车刹住了。小伙子等老妇人下来,就把车拐上向东的路口,风驰电掣地消失了。老人沿着那条沉寂的土路继续走。
风完全闷住了,天暗得像傍晚时候。在田野里觅食的寥寥几只麻雀也都飞走了。大路的尽头模糊了,路上突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她正想着是不是要下雪了,雪片便从厚幕一般的云层中缓缓飘落下来。雪静寂而稀疏地落着,渐渐的,仿佛云层被雪撕开了一个豁口,周遭又放亮了,旷野变得明净、安详。老妇人想,路总是不容易走的,出门行路还有风霜雨雪呢,何况是过一辈子。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忧虑的阴影,她只是这么想着,把松落的头巾紧一紧,在飘落的雪片中依旧缓慢、从容地走着她的路。
2011年8月16日于休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