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后海爱上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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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马丁出现的时候快八点了。桌上杯盘狼藉,一盘烤鱼早熄了火,只剩半个头连着一幅骨架。毛蟹喊来服务员,叫添一箱酒,几盘菜,再添两副杯盘。马丁带来的女人坐到宜春和暖暖中间,害羞似的微笑着。

“我情人。”马丁介绍。

他个子很高大,也很健谈,一坐下就滔滔不绝说起来,从下午他和情人去798说起,说到那儿的一副画,一个白痴雕塑,又把白痴扩大到他工作的剧团,还有现在正编着的音乐剧。毛蟹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插进去介绍他:音乐剧编剧,上海人,父亲是人艺的,知名导演啊。

宜春看着他的衬衫领子被一粒细小的钮扣扣得端端正正,要不是眼皮松弛,眼底拖着两团黑影,不知几夜没睡醒过了,其实挺英俊,鼻子尤其尖而挺拔。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鼻尖朝向她了,看来毛蟹跟他介绍过她了,他在问她住的那个小城。“你去过吗?”她随口问。“去过,不只去过一次。那里有江,还有江潮,有一年还去看过。”她问他怎么样,好不好看,因为常有人抱怨等那么长时间实际看到却只有几秒钟。“是太快了,就像做人一样快。”他笑道,问她经常去看吗?她摇头,读初中的时候,她和同学一起看过一次,后来,工作了,和同事一起看过一次。她想起那段荒凉的江滩,滩边嶙峋的怪石和灰黄的淤泥,又想到读初中时去那次,她跳到淤泥里,挖了好几只螃蟹出来。

“那不叫螃蟹。”他说,微微一笑,又说:“那叫毛蟹。”

大家都笑了,他活泼地眨着眼睛,看上去对她住的小城印象很好。不过,很快,他的鼻尖跳过她和他的情人,对准了暖暖。

“今天出版社真神经病,那么远把我们骗过来。”暖暖撇着嘴,拿起烟盒摇了摇,“马丁,烟!”马丁抛过来烟盒,是一盒金色外壳的烟。小灯笼说:“你指望什么好事轮到我们?自己再不寻点开心,不闷死了。”伸出一只手,“什么烟?给我一根。”

暖暖把烟盒抛给她。小灯笼拿了一根,问她:“来一根?”宜春摆手。小灯笼咚地把烟盒抛回给马丁。

马丁问她:“不来一根?”

暖暖替她说,“她从来不抽。”眯起的眼睛四周带着一点点讥讽。其实特别特别难过的时候,她也会抽一根。她还没习惯高兴的时候来一根。不过现在她不认为暖暖是在讥讽她了,暖暖对谁都这样一张脸。

“喂,马丁,讲讲你什么时候结婚吧,毛蟹告诉我了。”小灯笼说。

马丁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对结婚没有信心,就算离过一次婚,他可还是很想结婚,被毛蟹大笑一通后,谈起去年去马德里的经过。小灯笼问他碰到艳遇没有,暖暖关心谁给他出的钱,他爹的,还是党的。这次他没滔滔不绝,拿手机出来,说:“这什么音乐,这么难听,听我的吧。”

宜春这才听见音乐声,细细的一缕,不仅这酒楼,附近的饭馆酒吧全在放音乐放流行歌,混杂在说话声里。马丁平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一队男人的合唱声。她有些吃惊,也不知道吃惊这太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还是马丁的眼神,好像他的话是说给她一人听的:“这是《格里高利圣咏》。”她不知为什么就慌乱了。过了几个月,她独自坐在摇椅里看书,看到这么一句话:慌乱(紧张)是爱的开始,立刻想到马丁,想到后海的晚上。“格里……高里……圣咏?我从来没听过。”她说。“这可是西方音乐的源头,这次的音乐剧就用了这段做背景,你们听听怎么样?”暖暖问他编了多少音乐剧了,他说总有二十几部了吧,“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自得地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宜春注意他左眼角边有个小小的疤,这个疤让她伤感,她肚子上也有个疤,那是她去采访一个朝鲜志愿兵时,志愿兵的女儿给她倒茶烫到的。她看着他额前蜷曲的头发,想到他并非样样一帆风顺,时代每曲折一步,他也跟着曲折一步,不仅曲折前进,说不定还要曲折倒退。

再看马丁的情人,小小的发光的眼睛也看着她,短头发,牙齿七翘八咧,没一颗正的。领口结飘带的衬衫短裙,像个中学生,注意力全在马丁的酒上,马丁的酒杯一空,就及时拿起酒瓶。马丁不会爱这样一个人的。

那么,马丁会爱她吗?早上从家里出来天还没亮,为了路上少花点钱,她吃得很饱。坐车到火车站,除了公务在身的男人,多数人都有伴。一路上她几次拿手机出来看,没一个短信电话。什么时候过去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了,而工作上有联系算是朋友的人,又没一个能让她倾诉去北京的火车上的孤独。中午她到了北京,匆匆吃了一份快餐,住进社里安排的房间,然后开会,然后告知白洋淀不去了,再然后,她到了这里,认识了马丁。他们注定在后海的酒楼上认识。——这念头像夏天的闪电,从乌云堆积中闪出来。消失前又荡出尖利的一笔——他们会结婚,然后一起生活。这是谁在告诉她?她脑子里的声音是上帝的,还是她自己的?既然卓文君可以被司马相如的琴声吸引,她也可以被“格里高里……圣咏”吸引吧。

暖暖推她,她一惊,不知什么时候,马丁的鼻尖又朝向了她,“以后给我看你配画的文章。”

毛蟹在一旁解释,马丁认识很多人,什么圈子他都认识。

“噢。”她说,看着马丁,恍惚想起她的工作——编画,给画配文字。刚才她在想什么?他们在一起生活?她那失落的八分之一心在马丁这儿?现在马丁把它还给了她?马丁有一又八分之一心,可以供给每个缺失八分之一心的女人?她捧着头,她在想什么,她今天没喝多啊。

暖暖推宜春,“我去卫生间,你去不去?”

宜春跟她一块下了楼,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森森的走廊,拐到楼后。那儿有两扇门,左边一扇画着一只红高跟鞋。

暖暖问她,“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说,推门进去,小窗外的天黑如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