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木板上的莲花
2340700000005

第5章

罗工程师的请求就是请紫芳替他照料孩子,着重说,——像母亲那样的照料,他没法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在身边,他根本没那个时间。

紫芳眼前闪过吴懋林的面孔:两眼含讥地看着她,又像责备,又像嘲笑。她愿意抚养这个孩子,像母亲那样,可是她不能不考虑吴懋林,她站在他的角度上说,可我想,他现在还小,在哪儿不要紧,以后呢?他要读书,我只是个临时工,就算回去了也不知道到哪里。是不是托亲戚照料对他将来更好一点?

她相信这句话是切中要害的,有份量的。罗工程师不说话了。紫芳惶急等待着,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就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着说不清楚的牵连。

她看着罗工程师,罗工程师也看着她,镜片后是两个寒星般的眼睛。短暂地考虑了一下,罗工程师又说话了,都医生,他说,我父母一个六十多,一个七十多,又都有病,自己管自己都很勉强,至于孩子母亲那边,他顿了顿,紫芳等着他说下去,他却不说了,诚恳地说,都医生,我仔细想过了。孩子托付给你,我信得过的。我相信我的判断,你是最合适的。

罗工程师走过去把门打开了,走出去之前,他忖度着,又说了句话,他说,都医生,你刚才的建议很有道理,我看我还是再去找一次院长。

第二天下午,紫芳听“阿登哥”说二院的人来了。来了三个。因为“阿登哥”那句恶人先告状的话,紫芳看见“阿登哥”像看见老朋友,很亲近。但是“阿登哥”显然并不想多跟她说,只叫她别多想,说好在病人不是松廓人,二院又给松廓带来这么多好处,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为难她的。二院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杀一儆百?以后谁敢来?紫芳顺势跟“阿登哥”说了罗工程师要她带孩子的要求,想听听“阿登哥”怎么说。“阿登哥”想了想,说,他肯定有他的意图,你也不用当他做好人,带孩子往好说是将功赎罪,往坏说不是折磨吗?你跟孩子不好,孩子是你摔不开的拖累,你跟孩子好,他将来把孩子一带走,你想死了也见不着了。

紫芳不知道问出这么些来,心里更乱了。这一天没人找她,管后勤的过来通知大家明天产妇下葬,走得开的都要去。

紫芳一早就穿好了一身黑的衣裤,头发在后面编成一根独辫。一下子又老成了好几岁。好像不是二十五六,而是快三十了。

自从罗工程师跟她谈过话,萧院长也跟她谈过话,这孩子就由她带了。萧院长说,虽然医院拨了有经验的三个护士,轮流照看他,这三个护士也都很尽力地对待这个孩子,从孩子的心理角度上来说,哪怕三个护士都像妈妈,也满足不了孩子的归依感,他需要的是正常的母亲。他需要一个妈妈,不需要三个。

早上她梳洗好,去托儿所把他从当班的护士手里接过来,他醒了一下,又在她臂弯里沉沉地睡着了。她小心地用斗篷挡着他的脸,让他安安心心地睡。在医院门口,紫芳看见了罗工程师,他没穿那件土黄的工作服,而是灰不灰蓝不蓝的衬衫和一条黑的长裤,脸刮得干干净净。紫芳差点没认出他来,顿了顿,急忙把孩子抱过去。罗工程师看了一会说,叫他小光吧。

罗小光?

对,罗小光。

太阳一出又蒸腾出热气,紫芳走得满头大汗。罗工程师一直走在她身后,不快不慢地跟着她。抬棺的当地的农民比他们到的还早一点,已经支着木棒在等他们了。正是收获季节,他们只想快点完,拿了钱好回去收稻。

随着越来越近的马达的轰鸣声,汽车一辆接一辆开了过来,横七竖八停地山谷间的空地上。从车上下来很多人,穿着肃穆,胸口佩着白花,径直走到摆好的花圈前站成一排。她看到小孙和鞠医生走在前面,追上去问鞠医生。鞠医生说,听说是卫生局的头头吧,还有县政府的。她的嘴张了张,看小孙,小孙却没接她的眼光,三人并行走了一阵,也不知紫芳慢了,还是鞠医生小孙她们快了,走着走着紫芳就掉到了后面,她咂摸着鞠医生那句话,背上越来越冷,头上冒出来一大片汗,头皮根也湿了,——她现在是没事,等会等人下了葬他们会不会来收拾她,跟她算帐?她就像被大雨淋过了一样,蹒跚着抱着小光落在后面,跟着几个人,最后走到墓穴处,也不知道那几个人说了什么,她紧紧地抱住孩子,忽儿对罗工程师充满了感激,幸好她手里还有这个孩子,否则她真怕自己会摔倒在地上。

姜院长主持的葬礼,罗工程师念了悼词,他念的很动情,可是紫芳脑子里塞满了担忧,一句也没记住,直到罗工程师叫她,才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转过来,众目睽睽中抱着小光走到前面。

他醒了没有?

她掀开遮阳的纱巾看了看,说,还没有。

你把他弄醒了,让他跟妈妈告个别。

哦,紫芳轻轻地拍了两下孩子。

罗工程师接过去,嘴里说着,来,小光,妈妈要走了,最后再看一眼妈妈吧。

罗工程师这句话像一个催泪弹,他消瘦的脸,比哭还难看的镇静的面孔,加重了这个催泪弹的重量,心软的女人先淌起了眼泪。紫芳不知为什么却淌不出泪,看着罗工程师步履沉重地抱着小光走到棺木跟前。

棺盖抬出来之前就钉死的,那句“最后再看一眼妈妈”只不过是个告别的意思,幸而草草订起来的棺材想来也不会在这个生出才半个月的孩子记忆里留下烙印。她看着土和着花一铲铲地铲下去了,很希望小光哭,毕竟他妈妈没有了。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能用哭声送一送妈妈。意想不到的是,一片寂静中,小光咯咯地笑了,笑声清脆地在山谷里回荡着,罗工程师也愣住了,仿佛抱着一样怪异的物事,把小光交还到紫芳手里。

紫芳机械地伸手摸了摸,解释说,他尿湿了,我去给他换。她躲到一棵树下换了尿布,朝着人群眺望了一下,就抱着他回医院了。小光没有再发出让她后来想起来毛骨耸然的笑声,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在她臂弯里再一次沉沉地睡着以后,紫芳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亲。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紫芳很愿意死去的产妇的灵魂看到她在亲这个孩子,她看到了,魂魄可以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