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木板上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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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桩医疗事故的说法不知不觉地统一了下来:鞠医生叫紫芳拿一支卡苯可那,紫芳听成了卡苯非那。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在松廓传了个遍。紫芳也成了公众人物。她连去镇上也不敢随便去了。不是在病房上班,就是回宿舍呆着。

一日下午,雨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一辆汽车把一个男人送进来。大家围拢了往窗外看,紫芳也探了探头,看见一个瘦削的男人下了车,朝四周望了望,沿着中央的小道往病房来了。

紫芳登时喘不过气来,手脚也上了铁镣似的抬不起来。果然,没过一会鞠医生来叫她了。紫芳跟着鞠医生,身体虚飘飘的,只有头是重的,也不知道里面黑压压的都是谁,全都背朝着她,只有床前站着的那个人面朝着她,穿一身土黄的工作服,大概有一阵没刮过脸了,一脸拉碴胡子,脸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

姜院长看看她,说,这就是都紫芳。

紫芳垂着手,惶恐地看着他。哦,他说,点了点头,背朝着他们坐到床前的凳子上,再不开口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姜院长恳切地对着他佝着的背脊说,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找我们,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努力的。这句话此后无数次的会议上,萧院长、姜院长、鞠医生嘴巴里,还有各种文件、内部资料上出现。作为回答,罗工程师回头微微地笑了一笑。那个微笑紫芳很震惊。难道一个人老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还笑得出来?

罗工程师每天给小林老师擦身,换衣服,弯着腰,站在水斗旁边洗衣服。没事了就安静地守着病床跟前,握着小林老师的手,看着她。至于那个男婴,他的儿子,他看了一眼之后就不闻不问了。也没找过紫芳。

紫芳觉得他很像小谢,也是那种不把通常的事通常的人放在眼里的姿态,只是小谢是仰看着天的,罗工程师是俯看着地的。这里面的不同紫芳想不明白。她像祥林嫂说阿毛被狼吃掉了那样说了很多遍那天夜里的事之后,突然缄口不说了。她给吴懋林写了好几封信,说自己肯定会受处分,如果那样,她不想连累他,他不打算跟她结婚了,她也没有意见,她会真心实意地为他过得幸福而高兴,写到这句,她的眼睛不由红了,好像非要亲眼目睹那一句话,才觉察出他的重量。奇怪的是,她虽为自己不平,信里又情不自禁地为小孙和小谢开脱,好像怕吴懋林看了信会跑到松廓揪着小孙和小谢责问她们为什么不认错。做了错事就要认错,难道不是最普通的道理吗?

三天之后的黄昏,小林老师还是走了。她没有苏醒过,也没有遗言交代。罗工程师给她擦的身,穿得里外一新,抱去太平间。几个护士忙着撤床单,搬去不需要了的仪器。

一番忙乱之后,抢救室恢复了宁静。大块的暮色从窗外洇进来,笼罩着白惨惨的床,铁灰色的床架,铺着青色小方砖的地面。这里是病房最豪华的房间,就像牢里的死刑号,多是从这里直接去天堂了,很少有人从这里转回普通病房重新获得做人的资格。

紫芳悄悄地走了出去,翻过山坡,一直走到山谷深处。刚来那会她来过这里,听说有墓地,还有狼,吓得不敢来了。现在她更想一个人静静地闭着眼睛闻一会暮色的气味。松廓多松树,松木的香味从远处的松林中飘过来。她只管静静地闭着眼睛闻着,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个人走近她。不管是谁,紫芳都希望他快走,她需要一个空无所有的场所来承受内心的折磨。一双黑的小圆头皮鞋停在她脚边不动了,是小谢。那件事后,她还没有跟小谢单独在一起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几次紫芳在梦里梦见她,揪着她的衣服问她为什么要陷害她,小谢在梦里没有声音地哭着,眼泪一大颗一大颗落下来。从这种梦里醒了紫芳很诧异,她从来没有看见小谢哭过。

她看着小谢,小谢眼神复杂地说,罗工程师找你,要跟你说几句话。

该来的总归要来的,紫芳想着,站起来说,走吧。

到了溪水边,她停下来挽裤脚管。小谢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一个人犯错总比三个人犯错好。你回去想一想。她死了,是她自己的命。大家都不好受。

很多年后小谢去美国的消息传到紫芳那儿,紫芳又一次想到暮色中两个人无声地蹚过溪水。回医院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小谢的话,一个人犯错是一个人的,三个人犯错却是集体的。给集体抹黑,不如抹她一个人。

医院三楼灯火通明,她走到罗工程师面前,爽快地说,我来了。

罗工程师依旧一脸拉碴胡子,对旁边的人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说。

大家看看紫芳,一个一个走了。鞠医生回身跟她对视了一眼,紫芳之前还有点恨鞠医生,鞠医生这一眼却化解掉一些她心里的恨,尽管摁倒她,把她丢到井里的是她们,现在站在井口怜悯地看着她的也是她们。

等人走光了,紫芳过去关上门,诚恳地对罗工程师说,罗工程师,我对不起你。她微微仰着脸,准备罗工程师把丧妻的悲痛发泄到她身上,他到了这里还没有发泄过呢。就像大家背后议论的,他才不为医院着想,更不会为她都紫芳想,他无非是不想让妻子不安,她那时毕竟活着,他也还盼着她活转过来,现在她死了,他可以发泄了,骂她,打她,——怎么发泄都说得过去。

是这样的,罗工程师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沉,还有些沙哑。不知谁想出来的,说罗工程师像派克,格里高利?派克,看他穿着这种风衣式样的工作服是有几分格里高利?派克的样子。只是这个派克此刻却是从高处掉到平地,落着难,受着苦。

他缓慢地说他们说是她出的错,才导致了这么悲惨的事,不过,他想,他责备她又有什么用?他就是打她,杀了她,他的妻子也活不过来了,——紫芳看着他的喉结痛苦地扭动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了闭。他们结婚后因为工作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多,她要生孩子了,他都不能赶过来。他曾问她,几千个人的事大,还是一个人的事大呢?妻子理解地说,当然是几千个人的事大。

他走到窗口,背朝着她。她呆呆地望着他脑后翘起的一撮头发,揉皱的裤腿和衣服下摆。一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不怕了,感觉到他肯定还有重要的事托付她。他果然转回身来了,说,现在我有一件事想求你答应。他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泪光,在灯下亮晶晶地闪着。紫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流眼泪,她心口发堵,同时眼睛一热,也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