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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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漢魏六朝詩中的“驚風”(1)

王紅

內容摘要:“驚風”是漢魏六朝詩中出現頻率很高的意象,本文尋繹“驚風”一詞的淵源,探討其在漢魏六朝詩中的應用及其情感意蘊,並比較“驚風”與“飄風”、“悲風”的抒情差異。

關鍵詞:漢魏六朝詩曹植驚風飄風悲風

一、“驚風飄白日”引起的思考

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圓景光未滿,衆星粲以繁。志士營世業,小人亦不閒。聊且夜行游,游彼雙闕間。文昌郁雲興,迎風高中天。春鳩鳴飛棟,流猋激櫺軒。顧念蓬室士,貧賤誠足憐。薇藿弗充虛,皮褐猶不全。慷慨有悲心,興文自成篇。寶棄怨何人?和氏有其愆。彈冠俟知己,知己誰不然。良田無晚歲,膏澤多豐年。亮懷璵璠美,積久德逾宣。親交義在敦,申章復何言。(曹植《贈徐幹》)[1]

此詩通常被認為是曹植憫徐幹之不遇,勉之以待時,最值得注意的是通篇激蕩的迅疾、強勁的風聲,有如鏗鏘的伴奏,奏出“慷慨有悲心”的主調。李善注首二句曰“夫日麗於天,風生乎地,而言飄者,夫浮景駿奔,倏焉西邁,餘光杳杳,似若飄然”,着重於釋“飄”與日薄西山之間的關聯,而對於“飄”的主動者“驚風”的作用則未作交代。

中國詩歌雖然從《詩經》始就風聲習習[2],但“驚風”這一意象用於詩中卻是從漢末建安時代開始的。曹植兩次使用,除了此詩,還有《箜篌引》的“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此外,曹丕有“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芙蓉池作》),劉楨有“長翹驚風起。勁翮正敷張”(《鬥雞詩》)。

尋繹“驚風”的來源,可追溯到司馬相如《上林賦》:“然後揚節而上浮,陵驚風,歷駭焱,乘虛亡,與神俱,藺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鸃,拂翳鳥,捎鳳凰,捷鵷雛,揜焦明。”[3]這顯然是漢魏詩中“驚風”的出處。又《後漢書·馮衍傳》載馮說鮑永曰:“天下自以去亡新,就聖漢,當蒙其福而賴其願。樹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猶順驚風而飛鴻毛也。”[4]由這段說辭中“順驚風而飛鴻毛”的比喻推測,東漢時,“驚風”可能已是常用語彙了。

《說文》:“驚,馬駭也。”“驚”的本義是馬受驚駭之態,以“驚”修飾“風”,風的形態是突起的,速度是迅疾的,力度是強勁的,人對風的感受是猝不及防的、震撼的。沈德潛說:“陳思極工起調,如‘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如‘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說詩晬語》)《贈徐幹》正是觸景生情,在突起的疾風中發調高唱,在疾風中目送日落月升,繁星麗天,一切都顯得促迫、迅疾、淩厲,日月在驚風中飄忽,萬物運行匆匆,個人生命更是如露如電,倏忽飄逝。有了“驚風”定調,李善注所言“浮景駿奔,倏焉西邁,餘光杳杳,似若飄然”纔有了着落,“壯士不得志”[5]的慷慨悲心也躍出了浮薄的功利層面,有了更深刻的人生背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風”在此詩中是一重要角色,既有“驚風飄白日”,又有“文昌鬱雲興,迎風高中天”,還有“流猋激櫺軒”,勁風激蕩,助成全詩梗概多氣之勢。

曹植似對“驚風飄白日”這樣的景象十分敏感,他在《箜篌引》中同樣使用這一景象:

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遊。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終義所尤。謙謙君子德,磬折欲何求。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在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亦何憂[6]。

如果說《贈徐幹》是對景生情,“景”的寫實意味稍濃,本詩的“驚風飄白日”則更多具有象徵意。清人張玉穀說:“後八(案指“驚風”等八句)則接此句(案指“磬折”句),暢言時光流逝,年壽難期,有生則必有死,知命可以忘憂,為徒為頌禱虛文者棒喝作收,極其警動。苟不識其空中運意,前後何能一線穿成。”[7]一首以宴飲頌禱為內容的詩,借“驚風飄白日”之景的迅疾、促迫大力扳轉,以兔起鶻落之勢歸結到繁華遽謝、年命短促的沉鬱與警醒。若與漢武帝《秋風辭》結句“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作比,子建《箜篌引》所抒寫的樂極哀生之情更警策醒目,在這裏,不可忽略“驚風”意象的重要作用。

《北史·崔逞傳》附《崔傳》載:“以籍地自矜,常與蕭祗、明少遐等高宴終日,獨無言。少遐晚謂曰:‘驚風飄白日,忽然落西山。’亦無言,直曰‘爾’。”[8]崔出身名門,歷覽群書,兼有辭藻,但性奢侈,耽財色,後因寵妾馮氏納賄事死於獄中。明少遐引詩事說明:1.“驚風飄白日”此時已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警句;2.人們使用時更看重它的比喻象徵義,如這一例中明氏顯然是借它提醒崔繁華易逝,富貴尊榮不能久長,隱含勸諫之意,崔雖未表態,也是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的。二、“驚風”在漢魏六朝詩賦中的廣泛應用

及情感內蘊的拓展建安以降,“驚風”在詩歌中成了常見意象。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五十七):

驚風振四野,迴雲蔭堂隅。床帷為誰設?几杖為誰扶?雖非明君子,豈暗桑與榆?世有此聾聵,芒芒將焉如?翩翩從風飛,悠悠去故居。離麾玉山下,遺棄毀與譽[9]。

發端處的“驚風”十分警醒,與“迴雲”一同在全詩起着為情感設色敷綵的作用。若無此二意象,該詩就只能凸顯其議論特色,未免枯燥。

晉有棗腆《贈石崇》“翕如翔雲會,忽若驚風散。分給懷離析,對樂增累歎”[10],詩僅存四句,“驚風”與“翔雲”對舉,一聚一散,比喻十分生動。

有主名文人之外的一些無主名詩作也將“驚風”用得嫻熟,如傳為晉曲的《子夜歌四十二首》就有以“驚風急素柯,白日漸微濛”[11]的寫景領起對愛情的珍惜的。

還有出自神仙傳說的《萼綠華詩》:

神嶽排霄起,飛峰鬱千尋。……翹想籠樊外,俱為山巖士。無令騰虛翰,中隨驚風起。……

陶弘景《真誥·運象篇》記載了女仙萼綠華與羊權往來的傳說:“萼綠華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羊權。自此往來,一月之中輒六過來耳,云本姓楊,贈權詩一篇。”[12]尋繹詩意,當是道教人士為自神其說虛擬女仙聲口而作,藝術上平淡無奇。但這一例證可證“驚風”意象已普遍用於詩中。

在南朝詩中,“驚風”所傳達的意蘊愈來愈豐富。南朝宋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

……行行道轉遠,去去情彌遲。昨發蒲陽汭,今宿浙江湄。屯雲蔽曾嶺,驚風湧飛流。零雨潤墳澤,落雪灑林丘……[13]

行旅途中寫景懷人,“驚風湧飛流”是水邊所見,風行水上,急流飛湧,激蕩的風景映射的是“去去情彌遲”的客子之心。後出的詩人謝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正與此一脈相承。

陳代二詩人將“驚風”用於邊塞詩,可看作一種創造:

三春別帝鄉,五月度羊腸。本畏車輪折,翻嗟馬骨傷。驚風起朔雁,落照盡胡桑。關山定何許,徒御慘悲涼。(江總《并州羊腸阪詩》)[14]

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起嘶馬,苦霧雜飛塵。投錢積石水,斂轡交河津。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陳後主《隴頭》)[15]

江詩“驚風”與“朔雁”相配,陳詩“驚風”與“嘶馬”相配,都帶有濃郁的邊地特點。在突兀而起的風中,朔雁驚飛,邊馬嘶鳴,增許多蒼涼色彩。

這一時期,還有不少使用與“驚風”近義的“驚飆(飚)”入詩的例子,如“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曹植《吁嗟篇》)、“掇煩練陳句,臨危折婉章。浩若驚飆散,冏若揮夜光”(支遁《五月長齋詩》)、“寒蟬向夕號,驚飆激中夜”(江回《詠秋詩》)、“驚飆西北起,孤雁夜往還”(鮑照《和王護軍秋夕詩》)等,不勝枚舉。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說:“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將某一自然物象提煉為詩人用以抒情達意的意象、這一過程既要“隨物宛轉”,寫活“物”的神氣形貌,更需“與心徘徊”,通過“物”傳達人的心情。在漢魏六朝詩中,“驚風”的運用愈來愈靈活,其所傳達的情感內蘊也不斷得到拓展,正是詩人流連萬象,隨物宛轉、與心徘徊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