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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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漢魏六朝詩中的“驚風”(2)

一個足以與詩的發展相互參照的現象是——在漢魏六朝賦體文學中,“驚風”的運用也非常廣泛,試舉隅述之。

用於寫乘舟泛海浮河的:

於是驚風泛,湧波駭。衆帆張,群棹起。爭先遂進,莫適相待。(曹丕《浮淮賦》)[16]

乘菌桂之方舟,浮大江而遙逝。翼驚風以長驅,集會稽而一睨。(王粲《遊海賦》)[17]

借“驚風”的淒厲襯託人物悲涼心境的:

惟離居之可悲,敦獨處於空床,愁耿耿而不寐,歷冬夜之悠長,驚風厲於閨闥,忽增激於中房,動帷裳之晻曖,彼明燭之無光。(曹丕《離居賦》)[18]

仰慈尊以飲泣,撫孤景以協慕,遇飛廉之暴骸,觸驚風之所會,扶搖奮而上躋,頹雲下而無際,頓余邑之當春,望峻陵而鬱青,瞻空宇之寥廓,愍宿草之發生,顧南枝以永哀,向北風以飲泣,情無觸而不悲,思無慼而不集。(晉紐滔母孫氏《悼艱賦》)[19]

以“驚風”狀馬之駿奔;

奔電無以追其蹤,逸羽不能企其足。狀若騰虯而登紫霄,目似晨景之駭扶木,體與機會,動躡驚風。(晉曹毗《馬射賦》)[20]

摹蟬之輕靈:

唳乎其音,翩乎其翔。容麗蜩螗,聲美宮商。飄如飛焱之遺驚風,眇如輕雲之麗太陽。(陸雲《寒蟬賦》)[21]

形容珍寶器物之美:

侍君子之宴坐,覽車渠之妙珍,……飛輕縹與浮白,若驚風之飄雲,光清朗以內曜,澤溫潤而外津,體貞剛而不撓,理脩達而有文。(王粲《車渠椀賦》)[22]

諸賦中,晉江逌《竹賦》以“驚風”與“惠風”對舉,藝術上頗為精緻:

有嘉生之美竹,挺純姿于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以儀天,托宗爽塏,列族圃田,緣崇嶺,帶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淩驚風,茂寒鄉,藉堅冰,負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潤本,承清露以擢莖,拂景雲以容與,拊惠風而回縈[23]。

“驚風”與“寒鄉”、“堅冰”、“雪霜”為同類物象,是作為竹的堅貞稟賦形成過程中必須面對的考驗出現的。“惠風”則與“幽液”、“清露”、“景雲”為同類物象,對竹,它們的作用是潤澤、拊拂、烘託,助其清芬,擢其幽姿。“驚風”與“惠風”雖同為風,一淩厲、峭寒,一溫潤、和美,對比十分鮮明。

賦與詩文體不同,但畢竟有共同的淵源[24],也都要流連物象,睹物興情。因此,漢魏六朝賦對“驚風”意蘊的拓展是值得注意的。

對詩賦進行綜合考察可看出,《上林賦》中那主要顯現“物”性的“驚風”已被作者們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情”性,在中古詩賦中“與心徘徊”了。三、“驚風”與“飄風”、“悲風”

風是最早進入中國詩歌的自然物象之一。已故日本學者小川環樹先生曾指出:《詩經》時代,詩人關注的焦點是風的寒冷、風的激烈及風雨交加等情形,詩中用“凱風”、“谷風”、“北風”、“飄風”、“清風”、“大風”、“風雨”等,尤以“飄風”使用次數為多。漢以後詩,則是借風聲傳悲情,詩中多用“悲風”或“哀風”[25]。

小川先生的論述細緻而精彩,但未曾提及在漢魏六朝詩中與“悲風”同樣常見的“驚風”。據筆者考察,“驚風”在詩(還可將賦也包括進來)中出現時,其情感意蘊比“飄風”、“悲風”要豐富得多。如果說,“飄風”較多指向風的自然習性一端,“悲風”更明確地指向人的情感一端,“驚風”則遊移在兩者之間,具有更多的不確定性。惟其不確定,就可能被詩人借以表達更豐富的情感意蘊,而這些情感意蘊未必都指向“悲”之一端,如上節所舉諸例可見,“驚風”既可引發悲涼甚至淒厲的心情,也可狀速度、摹輕靈華美之態。“驚”是駭異,是突兀、不尋常,令人駭異的不一定都是負面的物品和感覺,如我們今日常用的“驚豔”就是表贊嘆、艷羨的。

清人王夫之說:“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26]某一自然物象用於詩中,無論其作用是“比”是“興”,最好的狀態應是情景相互生發,使物象成為在有意無意間傳達情感的媒介,天情物理往復流動,透露出無窮意蘊。

在漢魏六朝詩中,來自於《詩經》系統的“飄風”等已較少使用,而“悲風”、“驚風”出現頻率都很高。二者中更能體現這“有意無意之間”、“流而不滯”的是“驚風”。

悲風,指淒厲的風聲。風本無所謂“淒厲”,“淒厲”的是人之情感,正如小川環樹先生所說:“六朝詩裏之所以悲風勁吹,是由於悲哀之情早就存在於詩人心中,風的聲音不過觸發了詩人的悲情而已。”“它們(案指“悲風勁吹”的詩作)不是抒發人與人之間的離情別緒,就是傾訴他鄉思故鄉的遊子情結。”[27]無論是“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古詩十九首》其十四),還是“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曹植《雜詩六首》其一),或是“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潘嶽《悼亡詩三首》其二),莫不如此。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情感的指向極為明確,指向“悲”,指向“哀”,而絕對與“樂”或其他什麽情感形態無關。

“驚風”則不同,它所能引領或傳達的情感形態要豐富得多,借它抒情也更能體現似喻非喻、在有意無意之間的渾融狀態,可為詩歌增加藝術張力,為讀者留下較多的想象空間。試比較曹植的“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雜詩六首》其一)與“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圓景光未滿,衆星粲以繁”(《贈徐幹》),“驚風”與“悲風”之抒情差異當能體會得出。

漢魏六朝詩中不僅“悲風”撲面,更有“驚風”勁吹,詩人們在獵獵風聲中流連萬象,怊悵抒懷,我們今天依然可從中讀出無窮情味。

注釋:

[1]《文選》卷二四“詩·贈答二”。《文選》,〔梁〕蕭統編、〔唐〕李善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以下均用此本。

[2]關於上古與中古詩歌中對風的描寫,參見日本學者小川環樹《風與雲——感傷文學的起源》一文。《風與雲——中國詩文論集》,小川環樹著,周先民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3頁。

[3]見《漢書·司馬相如傳》。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漢書》卷五十七,第2567頁。

[4]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後漢書》卷二十八,第966頁。

[5]《說文》:“忼慨,壯士不得志也。”

[6]《文選》卷二七“詩·樂府上”。

[7]《古詩賞析》卷九,〔清〕張玉穀著,許逸民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201頁。

[8]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北史》卷二十四,第873頁。

[9]《阮籍集校注》,陳伯君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10月版,第358頁。

[10]《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八。《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逯欽立輯校,中華書局1983年9月版(以下均用此本,簡稱“逯輯全詩”),上冊,第772頁。

[11]《樂府詩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辭一·吳聲歌曲”。《樂府詩集》,〔宋〕郭茂倩編撰,中華書局1979年11月版(以下均用此本),第2冊,第643頁。

[12]〔梁〕陶弘景《真誥·運象篇》,見《正統道藏》,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版,第35冊,第2頁。按詩題“萼”原作“愕”,據逯輯全詩校改。該詩《真誥》作一首,逯輯全詩“晉詩卷二十一”析作三首,繫於羊權名下,題《萼綠華贈詩》。

[13]《文選》卷二五“詩·贈答三”。

[14]《陳詩》卷八,逯輯全詩,下冊,第2590頁。

[15]《樂府詩集》卷二十一“橫吹曲辭一·漢橫吹曲”。《樂府詩集》,第2冊,第311頁。

[16]《全三國文》卷四,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清〕嚴可均輯校,中華書局1958年12月版。以下均用此本,簡稱“嚴輯全文”。

[17]《王粲集》,俞紹初校點,中華書局1980年5月版,第14頁。

[18]《藝文類聚》卷三十,“人部”十四。《藝文類聚》,〔唐〕歐陽詢等編,汪紹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新1版(以下均用此本),上冊,第528頁。

[19]《藝文類聚》卷三十,“人部”十八。上冊,第603頁。

[20]《藝文類聚》卷九十三,“獸部”上。下冊,第1621頁。

[21]《全晉文》卷一百,見嚴輯全文。

[22]《王粲集》,俞紹初校點,中華書局1980年5月版,第24頁。

[23]《全晉文》卷一百七,見嚴輯全文。

[24]《文心雕龍·詮賦》:“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拓宇於楚辭也。”

[25]參見《風與雲——中國詩文論集》,小川環樹著,周先民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9-13頁。

[26]《薑齋詩話》,見《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1版,上冊,第6頁。

[27]《風與雲——中國詩文論集》,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