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卡拉知道,是基洛夫这个名字让斯大林心神不宁,因为前列宁格勒的州委书记也叫基洛夫,在五年前被暗杀了。基洛夫之死让斯大林终日惴惴不安,不是因为对死去的亲密战友的怀念,而是因为刺杀事件为他敲响了警钟,连基洛夫这样的人都能遭受厄运,那下一个也许就是斯大林本人。基洛夫遇刺之后,斯大林再也没有走上街头,走入群众当中。
斯大林把手上的关节捏得格格作响:“康斯坦丁计划被泄露了,我觉得纳格斯基要承担责任。”
“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佩卡拉说,“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斯大林同志?你能提供些线索吗?如果是简单地把人抓起来,你只要派其他调查员去就可以了。”
斯大林转动着指间的烟蒂:“你知道,有多少人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应该不太多。”佩卡拉说。每次跟斯大林见面,佩卡拉都注意到对方常常表现得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很茫然,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愁绪笼罩着,尤其是斯大林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会随着情绪而发生变化,但眼神从来都是一个样。他会开怀大笑,会用甜言蜜语,但如果不奏效的话,他会变得很凶狠。在佩卡拉眼中看来,斯大林就像日本的歌舞伎演员,不停变换着面具。有时佩卡拉才眨个眼睛,斯大林的脸色已在转瞬之间变得阴郁,这样看来,不变的眼神确实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
斯大林面露微笑,随即换了一副脸孔:“不多才对,没有的话就更好了。你猜对了,我手上的确有其他的调查员,但是这个案子太重要了。”他边说边把烟头塞进衣兜。
佩卡拉见过他的这个怪癖。说是怪癖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时至今日,就连街上的穷光蛋都会把抽完的烟头扔到地上。而斯大林一天起码要抽掉四十支烟,有时还要抽抽烟斗,怎么可能对小小的烟头弃之不舍。也许这里面有什么故事,说不定还跟他早年在第比利斯当银行抢劫犯相关。佩卡拉猜想,斯大林的这种习惯是向街头的乞讨者那里学来的,把烟头里没有燃完的烟丝抽出来,卷进新的烟卷里。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想,真实的原因只有斯大林本人才知道。
“我敬佩你的直率,佩卡拉。我喜欢别人说出心里话,这也是我信任你的原因。”
“我希望你允许我放手开展工作,”佩卡拉说,“那是你我之间达成的协议。”
斯大林的双手有些不耐烦地拍打着膝盖:“你知道吗,佩卡拉,我手中的笔差一点就在你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了,就差那么一点。”他把手举起来做出握笔的姿势,用那支隐形的笔在空中签着自己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我们在一起共事,有些年头了吧。”
“六年多,差不多七年了。”
“这些日子里,我有没有干涉过你的调查?”
“没有。”佩卡拉说。
“我有没有威胁过你,就因为你与我意见不同?”
“没有,斯大林同志。”
“这样看来,”斯大林用手指着佩卡拉,好像正端着枪瞄准,“我还是比你以前的老板,还有他那位喜欢瞎指挥的妻子亚历山德拉好吧。”
就在那一刻,佩卡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亚历山大宫,正准备伸手去敲沙皇的书房门。
就在那一天,他终于将杀手格罗代克追得走投无路。
格罗代克和他的未婚妻,一个叫玛利亚·芭尔卡的女人,被发现躲藏在莫伊卡运河旁边的一栋公寓楼里。当秘密警察们冲进大楼的时候,格罗代克引爆了事先安放的炸药,将建筑夷为平地,里面的人都死了,包括奉命前去逮捕他的人。与此同时,格罗代克和芭尔卡从后门逃了出来,佩卡拉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正守候在那里。佩卡拉沿着冰冷湿滑的大街追踪两人,一直追到波茨苏勒耶夫大桥。格罗代克本想冲过桥去,但是秘密警察已经守在桥的对面,这下子无路可走了。格罗代克为了不让受伤的未婚妻落到警察的手里,掏出枪将她杀了。她的尸体跌落桥下,消失在冰面之间。浮冰在阳光下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像木筏一样朝大海流去。格罗代克没有选择跳桥逃生,而是选择举枪自尽,但子弹已经打光,被一拥而上的警察按倒在地。
沙皇下令佩卡拉在下午四点之前务必到达亚历山大宫,他要听听佩卡拉调查之后的汇报。
沙皇不喜欢等人,而佩卡拉也没有闲着,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跑了一整天,虽然最后只提前了几分钟,但总算按时赶到了。他冲上亚历山大宫正门的台阶,径直来到沙皇的书房。
里面没有回音,佩卡拉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吭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佩卡拉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沙皇不喜欢等人,但他有足够的权力让别人等他。
恰在此时,佩卡拉听见大厅对面的房间里传来沙皇的声音。那是皇后亚历山德拉的房间,也叫“紫室”,在亚历山大宫所有的房间里,这一间最有名,因为去过的人都说它丑陋无比。佩卡拉也深有同感,在他眼中看来,“紫室”里所有的东西都跟煮熟的猪肝是一个颜色。
佩卡拉等在门外,刚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平复一下呼吸的节奏。接着他听见皇后的说话声,只言片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发现夫妇俩正在谈论自己。
“我不会把佩卡拉赶走!”沙皇说。
佩卡拉听见沙皇的马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声。仅凭声音,他就能判断出靴子的样子,那是从英国定制的,上周才送到沙皇的手上。沙皇的脚步很沉重,感觉他的双脚和靴子都有些不堪重负,快要裂开。他对佩卡拉说过,绝不会尝试农夫们的土办法来处理新靴子,让皮料更软些。因为他不能接受在靴子里撒满尿,然后立起来搁一个晚上。
佩卡拉听见皇后一贯的温柔口吻。他从来没见过皇后大喊大叫,低沉的音调听上去好像正面对歹人的威胁。“我们的朋友一直在催呢。”她说。
听到她说出“我们的朋友”,佩卡拉不禁咬紧了牙关。拥有那个称呼的主人,是深得沙皇和皇后欢心,自诩为圣人的拉斯普金。
从第一次进宫里与沙皇见面,拉斯普金就赢得了沙皇全家的信任。这种信任感随后与日俱增,沙皇在每件事务上都要咨询他的意见,不论是已经进入第二年,败仗不断的战争,还是皇家法院法官的人选,或者沙皇最小的儿子阿列克谢的病情。虽然官方没有承认,但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是被诊断患上了血友病。健康的男孩子常有磕碰和小伤,但同样的伤会让阿列克谢躺在床上修养好几天。出行的时候,阿列克谢的贴身男仆,一个叫德若文科的水手,会把他背在背上。
皇后深信拉斯普金具有治愈阿列克谢病情的神力。
沙皇一家对拉斯普金言听计从,让首相彼得·斯托雷平深感不安。他派人展开秘密调查,将调查报告呈送沙皇。报告里说拉斯普金在他位于圣彼得堡的住宅里纵欲放荡,还与皇后秘密会面,地点在皇后闺蜜安娜·维罗波娃的家中。
很多俄国民众都不太喜欢皇后,称她是“尼姆卡”,意思是德国女人。现在俄国与德国交战正酣,他们觉得她会背叛这个国家和人民。
读完报告之后,沙皇命令斯托雷平不要再插手拉斯普金的事情。后来,斯托雷平在基辅的一家剧院被一名叫迪米特里·伯格罗夫的刺客暗杀,五天后死在医院里。沙皇和皇后对他的死漠不关心,让人们更相信皇室丑闻的真实性。
刺客伯格罗夫被逮捕,后来证实他是沙皇秘密警察组织里的一名线人,但在庭审过程中,律师被严厉禁止询问有关伯格罗夫与罗曼诺夫家族的事宜。斯托雷平死后不到一周,伯格罗夫就被处决了。
从那时开始,拉斯普金与皇后的会面越来越公开。有关皇后不忠的谣言传遍了全城。佩卡拉对此半信半疑,但公众的看法却是一边倒。
佩卡拉确信无疑的是皇后对儿子病情的忧虑和关注。也许是这个原因,让皇后变得有些失去了理智。虽然罗曼诺夫家族富庶而显赫,但再多的金钱也难以换来健康。所以皇后开始求助于迷信和巫术,渐渐不能自拔。在她眼中看来,尘世间的痛楚和恐惧,只有拉斯普金这样的圣人才能拯救。
沙皇本人不太容易被蛊惑,拉斯普金差一点就失去了沙皇的信任。但一次偶发事件帮了他的忙,他的忠心打动了沙皇全家,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事情发生在罗曼诺夫家族位于斯帕拉的狩猎小屋,阿列克谢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不慎滑倒,流血不止。医生已经通知夫妇俩准备后事。
拉斯普金发了一封电报来,他向皇后保证阿列克谢不会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连拉斯普金的死敌们也哑口无言。
电报到后不久,阿列克谢就奇迹般好了起来。
从那之后,拉斯普金几乎成了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当然只是几乎。
拉斯普金的地位如日中天,连佩卡拉也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被沙皇派去西伯利亚,让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此终结,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就像斯托雷平一样。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沙皇并不想听到实情,也没有派佩卡拉去查斯托雷平被刺杀的案件。
“我们的朋友,”沙皇打断她的话,“会牢记是我亲自任命了佩卡拉。”
“亲爱的,”皇后说,她的裙摆拖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人说你任命他是错的,你对佩卡拉很好,是他对你还不够忠诚。”
听到这里,佩卡拉觉得胸口发烫。他从来没有做过愧对沙皇的事,沙皇本人也心知肚明。佩卡拉觉得喉头有些苦涩,因为他知道沙皇会被说服。在很多问题上,沙皇说一不二,但是面对妻子的劝说,沙皇又该何去何从?
“我的小阳光,你难道不明白吗?”沙皇说,“佩卡拉并不需要忠于我。”
“那他应该忠于谁?”
“佩卡拉的职责是完成我给他安排的任务,”沙皇说,“那才是最大的考验。”
“他的职责--”皇后还想继续说下去。
沙皇接过她的话头:“是找出事件的真相,不管听上去有多么糟糕。他能让人心生畏惧,吐露真言。不知道我们的朋友,是关注我们的安危多一些,还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多一些?”
“话不能那样说,我的爱人!我们的朋友真心希望我们一家,还有国民能幸福安康。他还给你送来一个小礼物。”屋里传来打开纸包的窸窣声。
“是什么?”
“是把梳子。”她说,“是他用过的,他说能给你带来好运。每天你去跟将军们开会前,就用它梳梳头。”
佩卡拉一想到拉斯普金油腻腻的头发,浑身冒鸡皮疙瘩。
估计沙皇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要拉斯普金那些恶心的玩意儿!”他大叫着走出房门。
佩卡拉想避开也来不及,只好呆立在原地。
沙皇有些吃惊。
两人直视着对方。
佩卡拉打破了沉默,下意识地抛出一个问题:“您的靴子穿起来如何,陛下?”
沙皇眨着眼,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然后他露出微笑。“英国人做鞋的手艺很不错,”他说,“只是不像是给人穿的。”
皇后也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色长裙,袖子齐到肘部,高高的衣领。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顶端带着流苏。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上面挂着拉斯普金亲手用骨头雕成的小十字架。她是个表情严肃的女人,薄薄的嘴唇,嘴角朝下,深深的眼窝,光滑的额头。佩卡拉见过她刚嫁给沙皇时拍的照片,那时候她看上去既快乐又开朗。而现在,她虽然不露声色,但忧虑还是在脸上表露无遗,像陶罐子上裂开的纹路。“你来干什么?”她问佩卡拉。
“陛下要我下午四点钟过来汇报。”
“那你迟到了。”她说。
“没有,陛下。”佩卡拉回答道,“我是准点来的。”
皇后意识到,他肯定听到了刚才的话。
“有没有格罗代克的消息?”沙皇赶紧转移话题。
“我们抓到了他,陛下。”佩卡拉说。
沙皇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干得不错!”他拍着佩卡拉的肩膀,然后转身朝大厅走去,经过妻子身边的时候,他停下来凑到她的耳边,“你可以去把消息告诉你的朋友。”
现在只剩下佩卡拉和皇后。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那是服用安眠药后的副作用。她最近的睡眠特别不好,安眠药虽然缓解了症状,但让她的胃很难受,所以她开始吸食可卡因。药物对她的健康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尤其是可卡因让她有了心脏病发作的前兆,她便开始服用小剂量的砷,这让她眼部皮肤呈现棕绿色,并又一次开始失眠。
“我晚上总做噩梦,”她说,“而你,佩卡拉,总在噩梦中出现。”
“我相信你说的话,陛下。”他回答道。
皇后的嘴微微张着,好像在回味佩卡拉话中的深意。然后她闭上嘴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你想要T34被泄密的证明?”斯大林问,“好吧,佩卡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两天前,一个德国的特工打算买走整个康斯坦丁计划的设计图纸。”
“买图纸?”佩卡拉问,“从谁那里买?”
“从白衣社那里。”斯大林说。
“白衣社!”佩卡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组织的名字了。
几年前,斯大林下令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名叫白衣社。成员是那些在沙皇死后仍然效忠于他的沙俄士兵,组建的目的是推翻苏维埃政权。至于斯大林为什么要成立这样一个组织来推翻自己的统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内情。事实上,从一开始,该组织就是由苏联内务部的特别行动局在负责和控制,成员们全都被蒙在鼓里。这是斯大林从沙皇的秘密警察组织那里学来的把戏,目的是把敌人从躲藏的地方引诱出来,说服他们参与颠覆现政权的暴力活动,等时机成熟,便将他们一网打尽。自从白衣社成立以来,已经有成百上千的反共分子被诱捕,在卢比扬卡广场的石墙前被行刑队执行死刑。“要是白衣社的人,”佩卡拉说,“你就用不着担心,因为是你在控制他们,不是吗?”
“你没听明白,佩卡拉。”斯大林用手挠了挠脖子,指甲盖刮在皮肤上因为出天花而留下的疤痕上,沙沙作响。“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们居然知道T34的存在。计划本来是秘密进行的,这下可好,纸包不住火了。”
“那个德国特工呢?”佩卡拉问,“我能提审他吗?”
“可以,”斯大林说,“不过你听到的肯定是一面之词。”
“好吧,”佩卡拉说,“至少我们成功地阻止了敌人窃走机密。”
“那只是暂时的,他们还会派人来。”
“要是再来的话,”佩卡拉说,“你应该事先给他们准备点东西,免得他们无功而返。”
“已经安排好了。”斯大林说,他掏出一根烟,“现在你可以再去审问他了。”
在位于波兰和苏联边境的卢萨卡森林里,一条公路像醉汉一样在松树林中穿行。刚刚还是瓢泼大雨,转眼间阳光就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公路两边长满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松树。蘑菇在铺满棕色松针的地上旺盛地生长,有红白相间的“飞伞”,也有白得发腻的“复仇天使”,这两种蘑菇的毒性都很强,吃上一小口就足以致命。
马蹄声惊动了躲在灌木丛里的野鸡,随着一声短促响亮的鸡鸣,野鸡扑腾着翅膀飞入迷雾之中。公路的拐弯处出现一个骑马的人。他穿着军服,布料是灰棕色的,跟冬天的鹿皮一个颜色。他的马靴刚上过鞋油,擦得锃亮。军服上的铜纽扣上有波兰的鹰冠纹饰。他左手握着一把马刀,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马和骑手在蒙蒙的雾气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上去像个鬼影。接着,更多的人出现在眼前,组成一支骑兵队,来复枪晃悠悠地搭在背上。队伍走得很整齐,一共两列,每列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