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支波兰骑兵小分队,正跟往常一样执行巡逻任务。公路像一条大蛇蜿蜒地穿越两国的边界。这是当地唯一的公路,除了伐木工人和巡逻的士兵,很少有人跑到这里来。苏联和波兰的巡逻队常常在卢萨卡森林碰面。
领头的人牵着缰绳,顺着公路又拐了一个弯。他看上去陷入沉思当中,也许是在想为什么大家都不做声,是不是因为卢萨卡安静得有些沉闷,让人心生异样。
突然,他的马前脚腾空,差点把他摔下来。他在马鞍上坐稳,放眼望去,前方的路上出现一辆巨型坦克,样子与他以前见过的都不同。
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像传说中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朝他怒目而视。坦克身上涂着黄褐色与绿色相间的伪装色,看上去像是从地下突然发了芽、生长出来的大蘑菇。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也过来了,都被吓得不轻。刚刚还很严整的队形,现在变得七零八落。骑兵们口里吆喝着,手里拽着缰绳,想让他们的坐骑平静下来。
坦克好像从沉睡中被惊醒了,引擎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排气管里冲出两股蓝黑色的浓烟,像眼镜蛇听到响动昂起头来。
一匹战马被吓得直起身子,背上的骑兵一不留神,重重地摔在泥地上。腰间挂着左轮枪的军官朝他大声地呵斥,地上的那个倒霉蛋半个身子沾满泥浆,手忙脚乱地爬到自己的马鞍上。
坦克没有朝他们开过来,只有引擎转动发出低沉的声音,震得四周水坑里的水泛起涟漪。
骑兵们交换着眼色,难以掩饰心中的恐惧。
一个骑兵摘下背在身上的来复枪。
军官见状,策马来到他的身边,把枪口拨开。
就在骑兵迟疑不定地收起来复枪的时候,坦克的引擎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然后停转了。
回声响彻在林间,现在除了马儿沉重的呼吸,林子里又恢复了宁静。炮塔上的一个盖子被掀开,一个人爬了出来。他穿着苏联坦克军官的黑色皮夹克,一开始,他没有注意到波兰人的到来,等到他顺着坦克的侧面准备爬到地上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骑兵。他有些尴尬,但还是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波兰骑兵彼此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礼。
“机器坏了!”军官用简单的波兰语说,随后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骑兵们心里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他们大笑起来,聊天打趣。
从坦克里又爬出两个士兵来,一个从炮塔上,另一个从坦克腹部打开的舱门钻出来,前者身穿灰色的外套,头上戴着加了布垫的头盔。他们看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波兰骑兵,就转身绕到坦克尾部去了。一个人打开引擎盖子,另一个朝里面张望。
穿着黑夹克的苏联军官看上去对波兰骑兵们的讪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重复刚才的话:“机器坏了!”
波兰军官发出一声号令,骑兵们很快组成原来的严整队形。集合完毕后,军官往前方做了个手势,巡逻队便继续上路了。两列骑兵一左一右从坦克旁边绕过,好像水流遇上了礁石。
波兰人难以掩饰他们对眼前这个破铜烂铁的鄙视。
领头的骑兵把刀尖紧贴在坦克的舱体上,从漆在一侧的大大的数字“4”上刮下一块白色的油漆来。
苏联人倒也不介意,他们都忙着修理坦克的引擎。
最后一个骑兵经过坦克的时候,他从马鞍上把身子探下来,伸手拍拍苏联军官。“机器坏了!”他说。
军官点点头,冲着他微笑。等到骑兵一走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两个弯着腰查看坦克引擎的士兵直起身子来,望着远去的骑兵队伍。马儿摇着尾巴,拐过一个弯,消失了。
“好吧,波兰人。”一个士兵轻声说,“让你们笑个够。”
“我们也会笑他们的,”另一个说,“等我们在他们的坟上撒尿的时候。”
军官做了个手势,准备重新启动引擎。
两个士兵点点头,他们合上引擎盖,爬进坦克。
这一次,T34的引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沉睡的巨人终于醒了过来。坦克碾在路面上,泥坑里水四处飞溅。坦克开到一条无人涉足的小路旁,驾驶员固定住一侧的履带,坦克敏捷地转了个弯,然后两条履带一起转动,冲进灌木丛,压倒前方的树木。很快,T34就消失在密林深处,只剩下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在距离克里姆林宫两个街区远的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旁,佩卡拉将一把长长的铜钥匙插进一扇破旧房门的锁孔。门上钉着铁板,以前还被漆成明黄色,好像是引诱每天在头顶匆匆经过的太阳能多给些阳光。现在油漆都掉完了,只剩下光光的门板。
佩卡拉往三楼走去,脚下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手扶着黑色的金属栏杆。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结满蜘蛛网的灯泡,黑漆漆的角落里有一只老灰猫摇摇欲坠地趴在椅子上。空煤桶堆放在过道里,地毯上全是亮晶晶的煤灰。
但是在三楼,景象焕然一新。墙壁是刚刷过的,窗台上摆着精致的花草,木质衣架立在走廊里,挂钩上搭着一把雨伞。门上用黑色字母写着佩卡拉的名字,名字下面有“调查员”的字样,再往下用小号字体写着“基洛夫,调查员佩卡拉助理”。
每次佩卡拉来到这层楼,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位挑剔的助理心生敬意。
曾经有好几次,当佩卡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植物园。这里栽了各种植物,有香甜的番茄,有幽香扑鼻的兰花,还有形似鸟嘴的橙紫色的天堂鸟。基洛夫每天会擦去植物叶子上的灰尘,保持土壤合适的润度。他用手指轻轻地测试泥土的弹性,像是哄婴儿入睡。
这里的空气好像有了重量,跟热带丛林里一样。佩卡拉看见自己的书桌几乎被植物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地球上的人类突然间消失了,植物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将人类的地盘蚕食殆尽。
办公室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佩卡拉这才想起是周五了,基洛夫每周一次给他做饭的日子。佩卡拉心满意足地闻着煮火腿、丁香和肉汁的味道。
基洛夫穿着军服,弯着身子扑在房间一角的灶台上。他用木头勺子在铸铁锅里搅来搅去,轻声哼着歌。
佩卡拉关上门,基洛夫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魔杖般的勺子:“调查员!你回来得真是时候。”
“你不用这么麻烦的。”佩卡拉真诚地说。
“要是听你的,”基洛夫说,“我们就只有一日三餐都吃军用罐头。那样的话,我不如割下自己的舌头。”
佩卡拉从架子上拿下两个陶碗,把它们放在窗台上。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两根金属勺子。“你今天做的什么?”他站到基洛夫身后瞅着锅里,看见深色的酱汁,一节火腿,土豆,煮花生和一截像黄色树枝的东西。
“Boujenina一种炖火腿浓汤。”基洛夫回答道,他尝了尝粘在木勺上的酱汁的味道。
“那是什么?”佩卡拉问,用手指着那个像树枝的东西,“看上去像草。”
“不是普通的草,”基洛夫解释道,“是干草。”
佩卡拉把脸凑到冒着气泡的锅前:“还有人吃干草?”
“只是用来做香料提味的。”基洛夫拿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搪瓷勺子,给佩卡拉的碗里舀了一碗汤。
佩卡拉坐在木头椅子上,有些怀疑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午餐,“干草。”他重复着这个称呼,然后用鼻子闻了闻汤的味道。
基洛夫坐在窗台的花盆中间,腿快要垂到地板上。
佩卡拉继续问着问题。是怎样的干草?从哪里找来的?谁带来的?“Boujenina”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基洛夫始终保持沉默,只在最后说了一句。
“不要说话,调查员,尝尝!”
佩卡拉听话地舀了一勺“Boujenina”,一股温暖的咸味在他的身体里弥散开来,丁香的味道像电流刺激着他的大脑,接下来轮到干草了,芳醇的味道唤醒了他记忆中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
一分钟后,佩卡拉用勺子刮着碗底,基洛夫突然大声清了清嗓子:“你吃完了吗?”
“是的,”佩卡拉说,“还有多的吗?“
“有多的,但那并不是重点!你怎么吃得这么快?”
佩卡拉耸耸肩:“我习惯了。”
“我的意思是,”基洛夫解释道,“你要学会品尝食物,食物就像梦境一样美妙,调查员。”
佩卡拉举起碗:“听你讲道理的时候,我还能多要点吗?”
基洛夫绝望地叹着气,从佩卡拉手里接过空碗,盛满汤又递回去。“里面有三种不同的梦。”他开始说,“第一个就像记忆中潦草的片段,毫无意义,跟钟表里慢慢松开的弹簧一样。第二个有了些意义,你的潜意识准备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第三个呢?”佩卡拉嘴里塞满了食物。
“第三个,”基洛夫说,“是神秘主义者们口中所说的‘Barakka’,是你清醒时候的梦境,让你可以一窥宇宙的更迭和轮回。”
“像圣者保罗,”佩卡拉说,“走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
“什么?”
“没什么,”佩卡拉挥舞着手里的勺子,“你继续讲。你说得这些跟食物有什么关系?”
“有的食物是用来充饥果腹的。”
“像肉罐头。”佩卡拉说。
基洛夫身子哆嗦了一下:“没错,就像你收起来的那些肉罐头。然后,有的食物是你在餐厅买的,比第一种好不了多少,唯一方便的是不用收拾碗筷。”
“然后呢?”
“然后是将食物变成一门艺术。”
佩卡拉只顾埋头大快朵颐,然后把勺子扔进空碗里。
听到勺子的声响,基洛夫摇摇头:“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调查员同志。”
“是的,”佩卡拉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我做过很多美妙的梦。我在想,你为什么不去当个大厨。”
“下厨是我的爱好,”基洛夫说,“并不是谋生的手段。”
“有什么区别吗?”佩卡拉问。
“区别大了,”基洛夫说,“要是我整天围着锅边转,给纳格斯基做饭,烹饪的乐趣就没有了。你知道那天我去餐厅的时候,他吃的什么吗?是薄饼,还有里海鲟鱼子酱,每一颗鱼子都像黑色的珍珠。他就那样塞进嘴里,食物的艺术和尊严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
佩卡拉好像领悟到了什么,偷偷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空碗。虽然他已经尽量放慢吃东西的速度,但事实上要是基洛夫不在的话,他会连碗都不用,直接端起锅来。
“有什么关于纳格斯基的好消息吗?”基洛夫问。
“那要看,”佩卡拉叹了口气,“对他来说,什么算是好消息。”
“听说机器完工了,”基洛夫说,“有十多吨重呢。”
“确切地说是三十吨,”佩卡拉说,“听他说起自己的发明,就像是亲密的家人。”
“你觉得他有过错吗?”
佩卡拉摇摇头。“他人虽然有些讨厌,但就我的了解,并没有犯什么错。我把他放了,他现在应该在回基地的路上了。”这时,佩卡拉突然注意到门边的大箱子,“那是什么?”
“啊。”基洛夫还没反应过来。
“每次你说‘啊’,我就知道肯定不是我喜欢的东西。”
“怎么可能!”基洛夫笑得有些紧张,“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又不过生日。”
“哦,反正是个礼物,或者说,是个--”
“这么说,不是礼物啰。”
“是的,”基洛夫说,“应该说是个建议。”
“建议。”佩卡拉重复着他的话。
“你把它打开!”基洛夫挥舞着勺子。
佩卡拉从椅子上起身,把箱子搬到桌子上,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件叠好的新外套,下面还有几件外衣。
“我觉得是该给你置办些新行头的时候了。”基洛夫说。
“新的?”佩卡拉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些就够新呀,比较新吧,我去年才买的。”
基洛夫咳嗽一声:“我说的新,是服装的样式。”
“我的样式也不落伍啊!”佩卡拉抗议道,“我是在莫斯科买的,价格很贵。”他正想回忆当时花了多少钱,基洛夫打断他的话头。
“好啦,”基洛夫换了战术,“你在哪里买的?”
“林斯基,就在波修瓦剧院那边,林斯基的东西很耐用!”佩卡拉拍着胸口,“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们那儿的衣服只要买上一件,可以一辈子不换,那是他的口头禅,你懂吧。”
“是的,”基洛夫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掌,“但是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他的店吗?他们叫‘死人服装店’。”
“真的吗,这名字听起来很吸引人。”
“我的老天,调查员同志,林斯基店里的衣服都是卖给殡仪馆的!”
“就算是吧,”佩卡拉说,“殡仪馆的老板也需要买衣服穿吧,他们总不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吧。我父亲就是做殡葬的--”
基洛夫把手举起又放下来,最后终于失去了耐心:“林斯基的衣服不是卖给活人的!他卖的衣服是穿在停放在灵堂供家人瞻仰的遗体上的,所以才说一辈子都不用换,因为你直接被埋到墓地里去了。”
佩卡拉皱皱眉,伸手检查了下衣领:“可是我一直都穿这种式样的衣服。”
“这就是问题所在,调查员。”基洛夫跟他理论起来。“有一种东西叫时尚,连你这样的人都需要。你瞧,”基洛夫走到桌子旁边,从箱子里拿出崭新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展开,拎着衣服的肩头,举到佩卡拉跟前,“瞧瞧吧,这可是最新的样式,穿上试一试。”
佩卡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穿上新夹克。
基洛夫帮他把衣服穿好,把肩头的褶皱抹平。“大功告成!”他大声宣布,“感觉怎么样?”
佩卡拉举了举胳膊:“还行,我觉得。”
“你瞧!”基洛夫拍着他的胳膊,“我说过效果会很好的!这里还有件衬衫和一条新裤子。穿上这些,没有人敢说你是老古董了。”
佩卡拉皱皱眉:“我都不知道别人会那样叫我。”
基洛夫拍着他的肩膀:“就是个称呼而已。我还有其他东西要给你,这次是真的礼物了。”他把手伸到窗台上,花盆里的一株植物上,沉甸甸挂着一个个橙色的果子。
“柑橘吗?”佩卡拉问。
“是金橘。”基洛夫骄傲地说,“花了我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树苗,一年多之后才结果。你准备好了吗?”
“金橘。”佩卡拉还在回味那个陌生的名字。
基洛夫伸出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果子的茎秆,轻轻地来回扭动,终于把它摘下来。他把果子递给佩卡拉。
佩卡拉从基洛夫手里抢过金橘,用鼻子贪婪地嗅着味道。
“吃了它!”基洛夫的脸颊变红了,“这是命令!”
佩卡拉抬起眼皮:“什么命令,基洛夫?”
“我的军衔比你高。”
“我根本就没有军衔。”
“是呀。”基洛夫把手举起来,好像要发号施令,“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佩卡拉轻轻地咬了一口,咬开金橘薄薄的闪着金光的果皮,咬到里面黄色的果肉。他闭上眼睛,让酸味像潮水一样在口腔里涌动,“太美妙了!”
“是完美!”基洛夫说。他走到窗台边,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植物深绿色的叶子。
“你应该交个女朋友,基洛夫,或者找个老婆。你花在这些金橘呀什么的上面的时间太多了。现在下楼去,把车子开到门口来。”
“我们要去哪儿?”基洛夫问。
“我们要去会一会,”佩卡拉说,“那辆三十吨重的大坦克。纳格斯基同意我们去他那里转转,坦克就是在那儿设计出来的。他迫切地想向我们证明基地是安全可靠的。”
“好的,调查员同志。”基洛夫拿起车钥匙,冲出房门。
“记得带上你的枪。”佩卡拉喊了一声。
基洛夫抱怨了一声,脚步声停住了。
“你又忘了,对吧?”
“我不需要那个。”基洛夫说。
“你猜不到什么时候会用上它,所以才规定必须带枪,基洛夫!”
基洛夫跑到楼上的办公室里,在书桌抽屉里翻来翻去。
“你把枪弄丢了吗?”佩卡拉问。
“记得是在里面什么地方。”基洛夫喃喃自语。
佩卡拉摇着头,叹着气。
“啊!”基洛夫大叫起来,“找到了!”他握着一支托卡列夫自动手枪,这种制式的枪支是为军官和秘密警察配备的。
“现在去开车吧。”佩卡拉说。
“马上就去!”基洛夫一溜小跑地下了楼梯。
离开办公室之前,佩卡拉脱下新夹克,把它放回箱子里,仍旧穿上原来的服装。他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走到窗口望着莫斯科城鳞次栉比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