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拿相机的人。”她笑了笑,“后来社团还去曾文溪口观赏黑面琵鹭,不过要回学校时,却发现你不见了。”
“我不见了?”
“我在一处灌木林中找到你,你那时正抱着头蹲在地上。我……”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气后,接着说:“我想起我的梦,眼泪便掉了下来。擦了擦眼角后,我便扶你起来。你说你迷路了,好像置身大海或沙漠,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我不由得想起今天在台北街头时的心慌。
“我问你:‘痛吗?’你回答:‘不是痛,只是慌。’”
“大三时我和你都选修了台湾民间风俗,我们还在同一组。”她说,“我们那组有六个组员,为了交期末报告,一起到东港参观王船祭。当王船绕行街头时,鞭炮声四起,你还冲进鞭炮阵中拍摄王船。”“看来我胆子真大。”“我看你身上沾了一些鞭炮屑,便问你:‘痛吗?’”她笑了笑,“但你回答:‘不痛,而且很爽。’”
“大四时我在你家附近的7-11打工,常看见你进来买东西。”她说,“有天早上你急着上课,自动门还没开启时,你便冲进来,结果撞到玻璃门。由于力道很大,玻璃门还因此有些故障。我问你:‘痛吗?’你回答:‘是不是如果会痛,就不用赔钱?’”
“你当兵时,我知道你会坐火车,也知道你有随时随地阅读的习惯,所以我到火车站前的敦煌书局工作。”她说,“我常帮你找书架上的书,也会提醒你火车快开了。”
“还好有你。”
“你退伍前夕,最后一次来书局时,我问你:‘痛吗?’”她说,“你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才说:‘当兵不会痛,只是无聊。’”
“退伍后你到台北工作,我没跟去,我知道你没办法认得台北的路,没多久便会回台南。果然三个月后,你就回台南工作了。”
“然后你……”
“我开着一辆小货车,每天早上在你公司楼下卖早餐。你常常跟我买早点,有次你问我:‘为什么只卖三明治和饭团,不卖蛋饼之类的?’我回答:‘你不觉得煎蛋饼时,蛋饼会痛吗?’”
她笑了笑,“你说我是奇怪的人。从此以后,我就是奇怪的人了。”
“三年前你搬进这小区,我和莉莉便到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工作。”
“莉莉?”我说,“就是你妹妹啊。”
“是呀。”她笑了,“当你走进咖啡店时,莉莉会很忙,因为我总是尽量找机会跟你说话。”
“果然是粒粒皆辛苦。”
“你总是点热咖啡,我便记下了。你说你鼻子不好,气候突然改变时容易鼻塞,比天气预报还准,所以我在冰滴咖啡中加威士忌。你点咖啡时会交代浓一点,所以你喝的冰滴咖啡,滴速不是十秒七滴,而是十一秒七滴。
“有次我还问你:‘一个人吃饭的心情如何?’你回答:‘好像有点寂寞吧。’”她顿了顿,微微一笑,然后说,“从此我便陪你一起吃饭。”
我不再觉得惊讶,只有满满的感动。
“从中学二年级之后,到我开这间店之前,我们在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说了最多的话,相处的时间也最久,有时我甚至有种你快记起我的错觉。可惜你始终记不住我。”
“抱歉。”我很惭愧。
“如果要说抱歉,也是该我说。”她笑了笑,“八个月前庭园咖啡店老板要把店拆掉改建房子,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鱼缸,便买下它。然后借了一些钱,租下这里开了间简餐店。”
“我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她说,“所以店名叫遗忘。”
“这段话我好像听过。”
“嗯。”她点点头,“十天前我跟你说过。”
“你的记性真好。”我叹口气,“不像我,一次又一次遗忘你。”
“我的记性好,是因为我害怕遗忘你的一切。”她笑了笑,“也因为我害怕被你遗忘,所以直到半年前的湖边烤肉,我又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她理了理衣角,顺了顺头发,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我会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并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优雅。然后走到你面前,说句话。”“哪句话?”“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你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很可怜。”莉芸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然后摇摇头。“虽然你始终记不住我,但我会想尽办法靠近你,找话题跟你说话。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想问你:‘痛吗?’所以话题常跟痛有关。”她说,“只要能够靠近你,帮你记住你可能会遗忘的记忆,我就很满足了。至于你记不记得我,只是蛋糕上有没有草莓而已。”
她说完后,又笑了笑。依然是干净的、甜甜的、令人放心的笑容。
我很仔细地看着莉芸,这个多年来出现在我梦里的女孩。
原来所谓的梦,其实是记忆。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的过往。
或许也可以说,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感觉到一阵晕眩,脑袋变得沉重。双手不禁抱住头,闭上双眼。虽然莉芸今晚这席话,帮我找回失落已久的记忆,但今晚她在“遗忘”里所说的话,可能过不了多久,我还是会遗忘。甚至这段期间在“遗忘”里的所有记忆,将来有天也会失去。我会再度忘了莉芸。
我和莉芸一样,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
如果有天起床后,我忘了自己是谁,该怎么办?
莉芸那时会在哪里?
如果她忘了我呢?
“痛吗?”莉芸问。
“很痛。”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莉芸伸出右手,在空中停留几秒后,终于缓缓放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当你在大海或沙漠中迷路,我会划着小船或是骑着骆驼,靠近你。虽然在你的记忆里,我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脏兮兮又凶巴巴的女孩。
但有些记忆不会储存在皮层,也不储存在海马回,那些记忆会永远储存在心中。”
莉芸用左手指着左胸,脸上依旧挂着干净的笑容。
“呀?我该去接莉莉了。”莉芸看了看表后,站起身说,“你先帮我看一下店,我待会就回来。”
“你要早点回来。好吗?”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忘记你了。”
“在你忘记我之前,我会回来的。”
莉芸说完后笑了笑,转身走到店门口,摘了两枝迷迭香。
她把一枝迷迭香放进我上衣的口袋,另一枝迷迭香拿在手中。
“你知道迷迭香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
“迷迭香的花语就是‘回忆’。”莉芸说,“迷迭香的浓郁香气具有增强脑部活动的效果,古老的偏方中就是利用迷迭香来帮助记忆,于是迷迭香便被视为永恒回忆的象征。从此以后迷迭香成为恋人们宣誓对彼此永不忘记、至死不渝的信物。”
我闻到上衣口袋中迷迭香的香气,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
“迷迭香,那是回忆。亲爱的,请你牢记。”莉芸笑了笑,说,“这可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剧中的对白呢。”我抬起头,看着莉芸明亮的双眼。“还有,你知道童话故事《睡美人》的原始版本吗?”我又摇摇头。“在《睡美人》的原始版本中,昏睡了一百年的睡美人并不是被白马王子吻醒,而是被一束迷迭香所唤醒。”
“将来某天,如果你已忘了我……”莉芸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迷迭香,“我也会用迷迭香唤醒深藏在你心中的记忆。”我答不出话,只觉得迷迭香的香气越来越浓。
“差点忘了。”莉芸吐了吐舌头,“迷迭香饼干已经烤好了。”她走进吧台,拉开烤箱,拿出烤好的饼干,走出吧台。“你吃吃看。”她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烤迷迭香饼干。”“你用烤箱烤迷迭香饼干,它不会痛吗?”“不会。”她说,“迷迭香是回忆,我所有跟你在一起的回忆都是甜美的,根本不会痛。”
莉芸拉开店门,回头朝我笑了笑,说:“无论在何时何地,如果你已经忘记我,我一定会摘下一枝迷迭香,别在胸前。然后走近你,跟你说一句话。”
“哪句话?”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莉芸又笑了,很甜,很温柔,也很干净。
于是像要唤醒什么似的,整间“遗忘”里,弥漫着迷迭香的香气。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