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了件较得体的衬衫,打了条领带,提起公文包坐电梯下楼。
刚走到小区大门,便看见莉芸。
“早。”她说,“我送你去坐车。”
“不用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我反正要去市场买一些食材。”她说,“走吧。”
我正想再推辞,但她已经转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莉芸开着车,我坐在她右手边,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十五分钟后,她说:“到了。”我下车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坐客运?”“你公司很小气,出差只补助最便宜的客运车钱。”莉芸说。“你怎么……”“车快来了。”莉芸重新起动车子,“快去买票吧。”
我赶紧到售票口买票,售票小姐刚找完钱,车子便来了。
我上了车,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边已坐了位尼姑。
坐车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这是一种境界啊。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好久不见。”
现在是怎样?
我只能勉强微笑,点了点头,再坐下来。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你会晕车吗?”
“阿弥陀佛。”我回答,“我不会。”
“阿弥陀佛。施主,你运气不好。”她说,“我会。”
“啊?”
“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记忆,虽然我知道结果通常是徒劳无功。
可是认识尼姑应该是件非常特别的事,起码该有模糊的印象。
没想到脑海里竟然连“模糊”都没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说,“不要执著。”
我不禁转头看着她。
“你记得前世吗?”她问。
“前世?”我很纳闷她这么问,“当然不记得啊。”
“既然你已遗忘前世的记忆,今生又该怎么过?”
“今生?”我更纳闷了,“今生还是一样过啊。”
“所以说,即使你已忘记昨天……”她微微一笑,“对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虽然不认同这两种状况的逻辑关联,但这句话应该是一种禅意。逻辑无法推导也无法验证禅意,因为逻辑有时也是一种执著。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忘了又如何?记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两次到厕所去吐,每次我都会先站起身方便她离开座位。“您还好吧?”她第二次从厕所回来后,我问。“没事。”她勉强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够。”“这应该跟修行无关。只要放轻松,什么都不想就好了。”“嗯。”她点点头,“你果然很有佛缘。”
有佛缘?
其实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为觉得自己会晕车,于是便心有罣碍。
只要心中存着“我会晕车”的罣碍,那就更容易晕车。
也许她听进了我的话,之后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厕所。
台北终于到了,她先下车,下车前还跟我说声谢谢。
我则在终点站下车。
我要去的地方刚好就在下车处附近,不用转弯,直走五十米就到了。我先在路边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处理公事。事情处理完后大约五点,我想先在台北街头走走,找个地方吃晚餐,吃完晚餐再坐车回台南。
当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车站的方向走时,我竟然迷路了。我对眼前的街头完全陌生,好像刚刚根本没有经过一样。就像身处大海或沙漠一样,四周只有茫茫的蓝或黄,完全没有可供辨识的地标。我不知道该朝哪里走?
行人匆匆走过我身旁,我却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刚刚才走过啊,为什么我搞不清方向?
朦胧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退伍后刚到台北工作时也是如此。那时我常常会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借着询问路人或搭出租车回家。所以我才会辞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种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完全不知所措。我双手抱住头,闭上双眼,蹲了下来。蹲了许久,脚已发麻,我心想不能这样耗着,我得回家。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眼,站了起来。我没力气再走回车站,伸出右手,拦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只拐两个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车站。
上了往台南的车,我觉得很累,但刚刚的心慌还在,我感觉到心脏的急速跳动。
四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再坐出租车回家。
我在小区大门下车,看了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莉芸的店应该打烊了,但我隐约看到招牌的灯还亮着。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门口,却犹豫着该不该推开店门?“你回来了。”莉芸拉开门后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问,“你怎么了?”
“我……”
“进来再说。”
我走到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坐下,问:“你怎么还没打烊?”“我正在实验制作迷迭香饼干。”“喔。”我简单应了一声。
“今天的出差顺利吗?”她在我对面坐下。“很顺利。不过要走到车站坐车回来时突然迷路……”“那没关系。”她笑了笑,“鼻子下面就是路,开口问人就是了。”她的反应令我意外,好像突然迷路是件不用大惊小怪的事。
“可是我才刚走过啊,而且也没走远……”
“没关系。”她又说,“迷路就迷路,只要不是梅花鹿就好。”
“什么?”
“因为麋鹿比梅花鹿大。”
“很冷。”但我却笑了。
“对了。今天早上坐车时,旁边坐了位尼姑。”我想起早上的尼姑,“她似乎认识我,还跟我说:‘好久不见。’”“她是水月禅寺的师父。为了兴建佛寺,常在医院附近义卖水果。”“那她为什么会认识我?”“你跟她买过水果呀。”她笑了笑,“你要去见急诊室女孩前,通常会先跟她买水果。有次你把身上的钱全买了水果,当你跟女孩吃完晚饭后才发现身上没钱了,结果那次约会是女孩请客。”
“原来如此。”我虽然点点头,但依旧毫无印象。“那位师父常说你很有佛缘呢。”“或许吧。”我苦笑,“佛祖保佑我只挨了两巴掌,而不是在急诊室被拔管。”“你想起那位师父了吗?”“完全没印象。”我苦笑。
“慢慢来。”她说,“也许心情放轻松,就会想起来了。”“这跟心情无关。”我说,“你不用安慰我。”“或许将来……”“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我打断她,“时间越久,记忆更模糊。” “这可说不定。也许有天你会记得很多年前就见过我……”
“我不记得见过你,也不记得认识你。”我的音量突然提高,“我的记性不好,不要再测试我了!”我已经无力再承受遗失的记忆突然出现,也对突然迷路无法释怀。压力已经超过临界点,火山便爆发。火山爆发后,我觉得有些虚脱,缓缓低下头。
“痛吗?”她问。我被这句话电到了,抬起头,看见她的右手伸出一半,僵在空中。
而她的眼神充满悲伤。
当她接触我的视线后,右手便缓缓放下。
我突然心下雪亮:莉芸就是我梦里的女孩!
7
我有点搞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真实世界?多年来出现在梦里的女孩,竟然出现在面前?“时间很晚了,喝茶或咖啡都不好。”莉芸起身走到吧台,“喝点果汁吧。”
“你知道海马回吗?”莉芸端了杯柳橙汁放在我面前,“英文叫hippocampus。”我先说声谢谢,再摇了摇头。
“长期记忆储存在大脑的皮层,它管理所有的记忆。”她说,“脑子里还有一个区域叫海马回,负责把记忆写入皮层里。”“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海马回受损的话,短期记忆能力会下降,也可能无法将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她说,“这就是所谓脑海里的橡皮擦。”
橡皮擦?
我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压着的那张字条:
如果人生没有错误,铅笔何需橡皮擦?
“如果记忆像用铅笔写字一样,那么用橡皮擦擦去,可能不留痕迹。除非力道够强,才会留下擦过字的痕迹。”她又坐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她,很纳闷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海马回最重要的功能是记忆,尤其是事件性记忆。海马回若受伤,可能会忘了在哪里、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或经历了什么事件。”
我越听越奇,觉得这并不是话题,而是跟我密切相关的事。“海马回除了跟记忆有关外,也跟认路的能力有关。自古以来帮人类传信的鸽子,脑部便有较大容积比例的海马回。”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会突然迷路,就是因为你的海马回可能已经受伤。”
“这……”我张大嘴巴,接不下话。“你在中学二年级时不小心撞到头,可能因此伤了海马回。”“不可能!”我几乎是叫了起来,“你不可能连这个都知道。”“你中学二年级之前的记忆是完整的,但从中学二年级打架事件过后,你的记忆是片断且模糊,甚至失去。”
“连打架……”我已开始口齿不清。
“因为我是你的中学同学。”莉芸淡淡地说。
我大惊失色,不自觉地站起身。
“你先别激动,我慢慢说给你听。”莉芸站起身,走了两步,指着墙上一张像是中学礼堂的照片。“我们初中毕业典礼就在这里举行。”她说,“毕业典礼时有摸彩,刚开始摸彩时抽出了七个号码,你是其中之一。你以为中了大奖,还兴奋地大叫。结果校长说:毕业生五百零七位,却只有五百份奖品,所以除了抽到号码的七个同学没得奖外,其余通通有奖。”
“这间学校太变态了吧。”我说。
“那可是我们的母校。”她往右移动两步,指着一张脚踏车的照片,“你高中三年就是骑这辆脚踏车,你还在把手上贴了一张奔驰车标志的贴纸。”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奔驰车标志。
“这是你高三毕业前夕,你们班在舞台上的表演活动。上台的同学们手里都拿着竹扫把当吉他,边跳边唱《燃烧吧!火鸟》。”
她指着舞台左后方一个模糊的身影,“你就在这里。”
“你大一时加入环保社。这是社团在四草坐舢板游红树林的照片。”她指着一个坐在船尾的人,“只有你侧面对着镜头。”
“大三时你修了一门台湾民间风俗的通识课,你为了期末报告到东港拍摄王船祭庆典。”
她指着一团白色烟雾中的朦胧身影,“你冲进鞭炮阵中取景。你看,脚下还有火花。”
“这间7-11就在你租屋处的巷口,那时你念大四。你常去这间711,偶尔会在门口的椅子上吃早餐。”
她持续移动脚步和手指,每指着一张照片便同时开口。
“这是火车站前的敦煌书局。你当兵时放假回家或是收假归营,都会坐火车。你坐火车前会到书局看看书,偶尔会买书。”
她指着站在书局前的一个阿兵哥,“这是你的背影。”
“这是你正低头挑选水果的照片,卖水果的是水月禅寺的师父。”
她将手指往右移动两厘米,“她站在这里,可惜只拍到背影。”
“马路对面就是医院。”她再将手指往上移,“你会到医院的急诊室门口与某个女孩碰面。”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这是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但现在是工地。你曾在这里被两只打架的狗扑倒,也曾在这里目睹公司老板和他的情妇约会。”
她指着相片中吧台上的鱼缸,“还记得这个鱼缸吗?”
我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她店里镶进内墙的三尺鱼缸。
“这是半年前小区住户在湖边烤肉的合影,你站在最后排最右边。”她忍不住笑了笑,“当你看到照片时,你说你长得像金城武,我却说你像刘德华。你还说你只能含着眼泪承认我说得没错。”
“如果我真的那样说,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但我真的觉得你像刘德华。”她笑了笑,“背影很像。”
“这是你在‘遗忘’店门口的独照,你还说你笑起来像白痴。”
她指着我右脚旁边的一盆植物,“这就是你常吃的迷迭香。”
“那就是迷迭香?”
她点点头。
“这张照片今天刚裱完框,还来不及挂在墙上,明天就会挂上。”
她从吧台下方拿出一张照片,并将照片正面朝着我。
“这是昨天我煮冰滴咖啡给你看时,当你正专注地数着水滴,我从你身后偷拍的照片。你还开口跟我要模特儿费用。”“这个我记得。”我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不可以当真。”“好,我修正。”她笑了笑,“你开玩笑说要跟我拿模特儿费用。”
“结果你用一杯冰滴咖啡抵账。”
“嗯。”她点点头,“你这段记忆还很清晰,真好。”
原来墙上每张照片只跟我有关,并不是“遗忘”的装潢或摆饰。每张照片都代表着一段已被我遗忘或即将被我遗忘的记忆。我不禁一张张细看墙上的照片,但我无法陷入回忆中。因为我根本没有记忆。
“还有些照片放在相簿里。数码相机普及后,我也拍了很多相片,存在计算机里。所有关于你的……”“为什么?”我打断她。“嗯?”她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猜不出来吗?”她反问。
我冷静想了想,既然莉芸说她是我的中学同学,那么……“你一定是那个我救过的女孩!”我恍然大悟。“你救过的女孩?”“是啊,我那时为了你跟一个凶巴巴的女孩打架。”我说,“其实你也用不着如此,都那么久的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觉得愧疚或是感激之类的。”
她静静看着我,没回答我的话,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
“我猜错了?”我问。
“我现在还会凶巴巴吗?”
“啊?”我很惊讶,“难道你是……”
“我就是那个跟你打架的女孩。”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
虽然我对那女孩已几乎没有印象,只保留“凶巴巴”这关键词。
但眼前的莉芸就是当初那个凶巴巴的女孩?
这两个人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根本重叠不起来啊。
“那时的我较邋遢,不注重仪容,同学常取笑我不爱干净。”她说,“那天我隔壁的女同学又笑我脏,还编首歌嘲笑我,我气不过便跟她争吵,然后动手。男生打架是扭打,女生会互抓头发。因为我头发很短,所以占了优势。这时突然听到有人说:‘放开那个女孩!’”
“放开那个女孩?”我说,“这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台词吧。”“是呀。”她笑了笑,“但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说。”“那是我说的?”“嗯。”她点点头,“你跑过来后只把我推开,因为我正在气头上便也推了你一把。你刚好踩到掉在地上的铅笔盒,脚下打滑,在摔倒之际,头撞到墙角……”
“不是桌角吗?”
“是墙角。”
“后来你父母带你去看医生,还照了核磁共振。医生说你的海马回可能受伤了,有一点点萎缩的现象,不过他并不确定。”她说,“医生建议你多阅读,你便养成长期阅读的习惯。我相信这是导致你后来眼压过高的原因。”
“我的眼压过高?”
“半年前在湖边烤肉时,你告诉我的。”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叹口气。说:“那次事件后,我经常会做一种梦,梦里的你总是抱着头喊痛。”
“痛?”
“是的。”她说,“梦里的你总是喊痛。”
“但从此以后,即使我们是同班同学,也不再交谈。我很想接近你,却不敢接近你。直到毕业典礼完后,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你:‘痛吗?’”
“你问我:‘痛吗?’”
“嗯。”她说,“但你回答:‘不关你的事。’”
“我……”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
“高中时你念男校、我念女校,但我和你一个高中同学都在同一家补习班补习,我常问他你在学校里发生的事。”
“他是谁?”
“他可以算是你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这些年来偶尔有联络。他去年曾在麦当劳门口跟你偶遇。”
“麦当劳?”我好像有一点点残存的记忆,“高中同学?”
“高二时有次补习班下课后,你找不到脚踏车,以为有人暂时骑走,于是你待在原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但其实只是你记错脚踏车停放的位置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我躲在暗处,陪你等。”她说,“后来我觉得再等下去不是办法,便走到你脚踏车真正停放的地点,把它骑去给你。还好你的脚踏车总是忘了上锁。”
“当你看到我时,说:‘你怎么选中我这辆破脚踏车?’然后便急着骑车回家。”她说,“你只离开一会,又骑回来说:‘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种男生骑的脚踏车不适合女生。’说完后又掉转车头离去。”
“这……”
“原本我很担心你看到我时的反应,但从你的反应看来,你已经忘记我了。”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从此我像背后灵一样,在你未察觉的情况下,默默跟着你。”
听到这里时,所有因她而生的惊讶,已渐渐转变为感动。
“高三毕业前夕你们在舞台上的表演,我去看了。那把竹扫把很大,你不小心刮到大腿内侧,突然在台上大叫一声,台下都笑翻了。”
她说到这里便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接着说:“你们表演完下台后,我跑去问你:‘痛吗?’”
“喔?”
“你当时就是这种疑惑的眼神。过了一会,你才说:‘还好。’”
“我们考上了同一间大学,但不同科系。你大一时参加环保社,我也跟着加入。四草的红树林之旅,我也有去。”
我仔细看着墙上那张一群人乘坐舢板的照片,说:“但你似乎不在照片里。”